“通常顽固的病人都是这么说,我可是见多了,等到知晓病情严重时,再来哭得呼天抢地也已经太迟了。”司徒芍药哼道。
关轩雅轻笑一声。“这倒也是。”
“我是在骂你。”还笑!
“我知道。”他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些,因为关轩雅分得出是恶意还是好意,只有感激,岂会不高兴。
司徒芍药横他一眼。“你这人是真的没脾气,还是太会忍气吞声?”
“应该都有吧。”关轩雅淡淡一哂。“只因为不想带给别人麻烦,造成身边的人的困扰,所以……才会拚命压抑自己的情绪。”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个初次见面的人说出心里话,这是连对亲手足都不曾说过的。
司徒芍药索性过一下当大夫的瘾。“把你的左手给我。”
闻言,关轩雅纳闷地把左手伸了过去。
“让我看看……嗯……”司徒芍药有模有样的掐着他的脉搏。“依我的判断,你生的不是什么大病,而是气郁、多思虑,这种人易招心脾肝虚症,要先让气血调畅,所以药方得以清肝泻火为主。”
关轩雅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你还是个大夫?”据自己所了解,司徒家的祖先原本只是走街串巷行医卖药的郎中,之后开了间小小的药铺,因为开的药方有效,让无数病人吃了药到病除,百安堂的名声才因此传开,如果“他”懂得医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呵、呵。”司徒芍药逸出粗哑的笑声,将手指缩了回去。“可惜不是,只不过镇日待在药铺里配药,再看咱们百安堂的坐堂先生为病人把脉看病,解说病情,听多了自然也会说上几句。”自己虽然也想过要当大夫,偏偏就是少了慧根,光是望闻问切这门学问怎么也学不会。
“原来如此。”关轩雅笑不离唇地说。
司徒芍药不忘学坐堂先生的口吻,对病人说起教来。“如果心情太过压抑,反倒容易郁积成疾,切记要放宽心,心宽了,病自然也就会好了。”
“是,谢谢大夫。”关轩雅笑得太用力,马上捂住唇,一阵剧咳。
“二少爷……”小厮连忙抚着主子的背。
“不打紧。”他又咳了几下,总算顺过气来。
听他似乎咳得很难受,让司徒芍药不禁有些歉意,不该跟关轩雅说这么多话才对。“就快要到了,再忍一忍。”
果然不消多久时间,马车便已经停在司徒府外头,司徒芍药率先掀起布帘,一跃而下。
“白术,你过去帮关家二少爷,我进去跟娘说一声。”说完就先上前敲门,门房来开了门之后,人便进去了。
这时,关轩雅也在小厮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了。
“二少爷,还是让我来背你吧。”白术走过来说。
关轩雅望着眼前体格粗壮、一张方正的脸孔,约莫二十的年轻人,原来他就是方才背自己下船的人。“无妨,我可以自己走。”只要他还能动,宁可靠自己,话才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搜寻周围的脸孔,像是在找人似的。
“二少爷,咱们快点进去吧。”小厮只想让主子能够好好歇着。
“嗯。”关轩雅伸手将斗篷拢好,然后很慢很慢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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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术的带路下,关轩雅住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虽然不是司徒府内最好的,却因为有个小厨房,也方便周大夫煎药,以及煮食,所以才会安排让关家主仆住进这里。
“司徒伯伯真是设想周到。”听完白术对环境做了简单的介绍,正在让周大夫把脉的关轩雅感激地说。
周大夫先观察了关轩雅的气色,把过脉之后说:“我这就去帮二少爷煎药,你先躺下来歇会儿。”司徒家开的是药铺,临时需要什么药材,也不怕没有。
“我得先去跟司徒伯伯和伯母两位老人家请个安。”关轩雅懂得礼数,既然来人家府里作客,总得先跟主人打声招呼才不会失礼。
“老爷要到晚上才会从百安堂回来,他有交代要二少爷先歇着,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不要客气。”白术照着老爷的话说。
“那么司徒伯伯的公子呢?”他忘了问对方该如何称呼。
白术愣了一下。“公子?”
“就是方才跟我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的那位。”对关轩雅来说,除了亲人和府里的奴仆之外,他不曾有过朋友,难得跟“他”相谈甚欢,说不定两人可以结为好友,这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望,渴望有一个志趣相投的知己,能够一块品茶,一块谈天说地。
“呃……她……应该马上就来了。”白术欲言又止地说。
关轩雅不疑有他,颔了下首。“那我就先睡一下。”清楚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硬撑。
闻言,小厮扶着主子坐在床榻上,然后蹲下来帮他脱去毡靴,关轩雅才躺在床榻上,可比睡在船上舒适多了,几乎一沾枕便睡着了。
“嘘。”小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周大夫点了点头,示意大家有话出去再说。
没有听到房门被人顺手带上的声音,关轩雅很快地跌进一个很深很黑的梦境当中,梦境中的他伸手想要抓住东西,让自己不要再往下坠落,可是下坠的力道太强,又什么也抓不到,这样的恐惧是自己最熟悉的。
我不想死……
谁来救救我……
关轩雅想要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因为他不能叫,如果叫出声来会让兄长更加忧心操烦,所以只能把所有的惊惧害怕都咽进肚子里去。
冷不防地,他抓到了什么,也不再往下掉。
他得救了……
“唔……”关轩雅成功的挣脱了梦境,缓缓地掀开眼皮,这才知道自己真的伸手想要抓住东西,而此刻正紧紧地握住某人的手不放。
待关轩雅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个身形纤细修长的“少年”,有着一张秀雅的瓜子脸,嵌着两道弯弯的柳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炯亮瞳眸,眉宇之间带着些许属于男孩般的英气爽朗,此刻正用着坦率直接,又闪动着关心的眸采,瞬也不瞬地凝望着自己……
“是不是作恶梦了?”司徒芍药轻启红唇,用着粗嗄的嗓音问。
这个声音?
“你……”关轩雅听到这个极为特殊的嗓音,马上猜到“他”是谁,只不过眼前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而司徒伯伯的公子年纪应该比自己大才对,不禁有些疑惑,而“少年”虽头戴网巾,身穿短褐衣裤,一身男装,但从五官看来,却又像极了姑娘家。
“你是司徒伯伯的……女……”关轩雅不太确定的喃道。
“没错,我是他的女儿。”司徒芍药知道他想说什么,很干脆地道出真相,反正早晚都会知道的。
“呃……”关轩雅面颊一热,本能地松开手掌。“失、失礼了。”
“不用太在意,你又不是故意的。”司徒芍药见他露出腼觍的神情,害她也跟着不自在起来,连忙换个话题。“刚刚看你好像在作恶梦,所以才想叫醒你,是作了什么可怕的梦?”
关轩雅挪动身子,好坐起身来说话。
“我已经忘了,或许是因为头一回出远门,心里有些不安所造成的。”他三言两语的带过。
“是这样吗?”司徒芍药没有追问下去,走到桌案旁倒了杯热开水过来。“听白术说你找我?”
“谢谢。”关轩雅接过茶杯,听她这么问,心想如果事先就知道“他”其实是“她”,绝对会保持距离,就连像这样单独面对面说话都是不合宜的。“没事,只是想跟你道声谢罢了。”毕竟男女有别,是无法做朋友的,更何况他也不想和对方过于接近,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司徒芍药瞪着斜倚在床头的年轻男子半晌,然后两手环胸,跟他把话说白了。“咱们刚刚在马车上的时候,你说起话来还比较老实,这会儿知道我是个女的,就变得有所保留,一点都不坦白。”
“不是这样的……”他试图辩解,却也明白对方说得没错,因为自己不习惯跟人吐露心事,即便是亲手足也一样,而在马车上,因为光线昏暗,加上以为“他”是男的,一时没有防备,才会道出心里话。
“因为你顾虑到我是个姑娘家,像这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要是传扬出去,担心会有人说闲话对不对?”司徒芍药自然猜得到他的用意。“是你想太多了,我爹交代我要好好招呼你,他都不担心,你有什么好顾虑的。”
“话不是这么说……”关轩雅还是认为不妥。
“更何况根本没人当我是个姑娘家,连我爹都快以为自己有两个儿子,所以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的。”司徒芍药故作轻松地说,虽然嘴里说不在意,但是偶尔还是会有些失落感。
“就算你穿上了男装,也不可能当你是男子。”关轩雅不解地说。
司徒芍药大方地在床沿坐下。“还不是因为我的声音……小时候每个见到我的长辈都会露出同情和惋惜的眼神,然后摸摸我的头说,明明生得这般可爱,为什么声音如此粗嗄难听,将来长大怎么找个好婆家,听得我的耳朵都快要长茧了,干脆换上男人的衣裳,之后不认识的人都当我是个男的,也就不再用那种可怜的眼光看我,久而久之便不想换回来了。”这世间对女子总是过于严苛,对男子反倒诸多的纵容,真的很不公平。
“你的声音……应该不是天生的才对。”关轩雅不禁心有戚戚焉,因为他何尝不是同样讨厌别人用怜悯的眼神来看待自己。
“当然不是,这是在我七岁那一年,因为听我爹说了神农氏尝百草的故事之后,决定要效法他的精神,就跑到百安堂,每一种药材都偷偷拿出来尝尝看,结果……差点把自己给毒死。”
说到这里,司徒芍药忍不住大笑,似乎把这件事当作笑话来看,并没有在心中留下任何阴影。
“还好最后被救活了,却也在催吐当中伤了喉咙,声音就变成这样了,不过我倒是一点都不后悔干出这种蠢事,因为让我更想要学会如何分辨药材,现在连我爹都夸我比咱们药铺里的伙计还要厉害,上千种的药材,我都能分得出来,也叫对名字。”
关轩雅因她的乐观态度而笑弯了眼,即便气色不好,但天生俊美的五官也因这抹笑意而更加迷人。
“咳。”司徒芍药险些又被他的“美色”给迷住了,心想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不该生得这般好看才对。“总而言之,你就跟其它人一样,直接叫我芍药,当我是个男的就好了。”她豪气地说。
“芍药?”原来这是她的闺名。
司徒芍药用力颔首。“你难得出一趟远门,有空的话我会带你到处走一走,咱们京师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所以不必太过拘谨。”
“可是……”关轩雅为难地说。
“你就不要学那些读书人,满脑子迂腐浅陋的想法,咱们就趁这机会交个朋友,下回换我上杭州玩,你可得要好好招待我。”司徒芍药有些半强迫,不容许对方说个不字。
喀!喀!
关轩雅才要开口说话,房门就被人轻敲了两声,接着小厮便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
“那我先出去了,晚一点我爹会来看你。”说完,司徒芍药便旋身往外走。
关轩雅看着房门片刻,才慢慢地收回视线。
明明知道司徒芍药是个姑娘,要如何当她是男子?关轩雅在心中叹了口气,加上他也不想和任何一个女子扯上关系,除了担心坏了人家闺女的名节,也因为自己连想要负责,只怕都没有资格。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无法否认欣赏司徒芍药的性子,即便才刚认识,但是她不会用看待病人的方式来对待他,关轩雅一直以来最希望别人这样对待自己,而且她有话直说,生性又开朗,和她相处起来十分愉快,忍不住要想,如果司徒芍药是个男子,两人一定可以结为莫逆之交,但……偏偏她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