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损失了什么。
看着酒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眺望着远方起伏不绝的皑皑雪峰,他落寞一笑。
不过数月,已人事全非!他费尽心机寻觅能工巧匠,甚至不惜花重金委托奴隶贩子购买人才,可如今却轻易地放弃了最好的一个,这无疑是他这一生、这一刻最大的损失,究其原因,都是因为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大。
他后悔当古淮南和媒人返回望都时,他不该耽搁,不该纠缠于“入赘”与否的小事,应该立刻前往京城表明心迹,如果那样,此刻他已将她迎进了“五仙堂”。
心口仿佛有个小小的洞,隐隐痛着。
他闭目想:她为何要离开?如今又会在哪里?难道,她父女二人的突然消失,是他求亲不能善始善终所造成的?
这个念头令他猛地张开眼,感到内心的空洞在不断地扩大。他知道如果不能找回冷氏父女,那个洞将永远无法补上。
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懊悔,傍晚时分,他离开了酒楼,离开了长安。
漫长的冬季,无法出外打猎和游山玩水的王公贵族们,总会在宫殿楼台内安排名目繁多的宴会,聚集狂欢,以消磨时光。中山靖王也不例外。
当王爷的召集令送达“五仙堂”,要穆怀远即刻入宫;参加为期十日的“冬日宴”时,他正在监督工匠安装玉子场最大的磨锅。因此他没有遵令立刻动身,直到磨锅安装完毕,确定运转正常后,才整装前往王宫所在地一一庐奴。
想当然耳,他来迟了。不过他是中山靖王最喜爱的上宾之一,又是因“金缕玉衣”才延误时辰,因此听他阐明理由后,王爷仅罚酒三杯以示惩戒,并未怪罪他。
王宫的活动与往年一样华丽多彩,却不对他的胃口。好在他的两个好友:古淮南和中山靖王的侍卫长中屠鸿,也受邀做了宾客。三人相聚,又各逢难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因此在宴会中并不无聊。
在宴会结束的前一天,穆怀远与古淮南在户外走廊漫步,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一京城赫赫有名的奴市老大。
当那人冲着他高喊时,他十分惊讶,也很高兴,满怀期待地问:“想不到大当家也到王宫来了,穆某托求之事可有佳讯?”
“当然有,不然在下怎敢过来打搅公子游兴?”那人说着,从毛茸茸的皮袍袖内取出一卷牛皮纸递给他。“瞧,这上头的二十几个奴隶,都是按公子要求,从各地找来的好玉匠,在下已命人送去‘五仙堂’了。”
“是吗?那真是太感谢了。”穆怀远笑道:“希望这次不会让人失望。”
“不会不会,这次保证货真价实。”
听他如此夸口,古淮南插言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还有再上一次,可我得到的并非全然如此,滥竽充数者不在少数。”
奴市老大急忙申辩。“这次不同,保证货真价实,不信公子回去看。”
“这次为何不同?”穆怀远追问道。
“……确实不同。”他支吾着,转口说道:“在下进宫有生意要接,听说穆公子在此,特意过来相告,两位公子后会有期!”
说着,他一溜烟儿地往王宫内宅走去。
“这个老滑头!”古淮南轻声骂着,转向穆怀远。“你相信他的话吗?”
“信一半。”穆怀远淡笑。
随后申屠鸿来了,对他们说:“王爷在长殿设了靶子,要大家比武论赏,正在找你俩,快去吧。”
那天直到晚饭后,古淮南被王爷找去询问追查失踪宝物的事,申屠鸿到王宫当班,穆怀远才有机会回到下榻处,仔细审阅那卷新买进的工匠名册。
他希望这次奴贩子真能给他带来好消息。
其实,就连他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如此苦苦寻找好玉匠,并非全然为了“金缕玉衣”。
“五仙堂”已征募到一百多位玉工,其中不乏优秀工匠,而“金缕玉衣”自开工以来进展顺利。但他从未停止搜集好玉匠,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他如此大费周章、耗费金钱,未必能得到满意的结果,可他就是无法放弃。只要一日找不到她,他便一日不得安宁。因为在他心里,她是最好的玉匠,她的才华无人能比!
忽然,他身躯一震,视线定在了熟悉的姓氏上一一“冷氏”!
心头猛跳,他凑近灯火,想在册子上寻找更多的内容。可是只看到非常简短的描述:“阴人,略卖之奴,有招玉断玉之能。”
赂卖之奴?他狂跳的心仿佛遭到重击,猛然一沉。
秦汉以来盛行蓄奴,奴市发达,奴隶买卖主要有四种:自卖,即自己把自己出卖为奴;略卖,即由奴贩子私掠出卖,或由贵族官吏倚势强买;赘卖,即贫民因负债而将子女典当给富人为仆,到期仍无力赎回则被没收为奴;官卖,即官府或封地领主将官奴出卖或赐予臣子转为私奴。
这位“冷氏”既然是被私掠转卖的奴隶,就不会是随父出走的她!
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失望,他将名册放下,躺靠在榻上,闭目沉思。
“有招玉断玉之能……”
这句话始终绕着他脑子转,他焦躁地起身走回案边,再次抓过名册仔细查阅。
“有……断玉之能……断玉之能!”
反覆默读着这寥寥数字,他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
断玉即相玉,这位“能”相玉的冷氏,舍她其谁?
浑身热血激昂,他将名册塞入囊内,急切地想一一不管是不是她,我得立刻回去!
等不及天明再走,他即刻去见中山靖王,说作坊有急事必须赶回去,得到许可后,他又匆忙与好友辞别,然后唤来奴仆,当夜离开了庐奴。
大雪初霁,路滑道险,等他一路艰辛地回到“五仙堂”时,已是午夜时分。
寒气逼人的冬夜,酣睡的守卫被急促的叩门声惊醒,透过墙堞了望孔确认来者是堂主穆怀远后,“五仙堂”坚固森严的大门迅速开启。
本该在庐奴王宫参与中山靖王冬宴的堂主深夜返回,这事绝对不寻常。
人人皆知,堂主做事一向有条不紊,从不心血来潮,然而此刻冰天雪地,道路难行,他却骑马连夜由庐奴赶回,因此引起了一阵骚动。
就在他下马步入大殿时,早已有人跑去把熟睡中的总管找来了。
“关总管,奴市今天送来的玉匠,你登记了吗?”来不及扫去身上残雪,穆怀远问着。
后者正因他提前返回而惊注,听到此问,连忙答道:“是的,下午刚送到。属下已按堂主要求,查核过他们的能力,并登记在册。”
“取名册来!”
总管从怀里取出名册送上,暗自庆幸从睡梦中被唤醒时,他并没忘记随身带着不久前刚完成的册子。
穆怀远凑近灯火,展册查阅,视线锁住两个字:“冷氏”!
再往下看,他的面色沉凝眉头紧皱。
仍然只是简单的名字和寥寥数语:“女子,身世不详,有识玉断玉之能。”
作坊内的工匠名册,按理说该比奴市提供的更为详细才对。可这份名册内,除了将奴市纪录中的“阴人”直言为“女子”外,并无新的内容。
“关于这位冷氏,你就记下这些?”他不满地问。
总管面露难色。“唉,这女人看似赢弱,实则倔强,问什么都不说。听那苍头说,被转卖前,她逃跑过好几次。如果不是属下取来几块玉石,故意说是烂石头要扔掉,哄得她开口说那是好玉,恐怕连这几个字都记录不到。”
是她,一定是她!
听了总管的话,他更加确定了。
心头燃起一团火,他吩咐道:“把她带来,我要见她!”
“现在?”总管张大惺忪的眼,此刻已过午夜,外面天寒地冻……
“是的,派人去带她来见我,立刻!”
这直接的命令让总管悚然惊醒。“属下这就去把她带来,请堂主稍候。”
拉紧身上的袍子,总管推门离开。
不久后,“她”来了,同时还有两个宣称是她的朋友,看来与她命运相仿的女子,充当保镖似地陪伴着她。
而她正是他急于寻找的冷秋霞,然而却已经形容憔悴,不再是当初他在长安见过,有着明眸嫣唇、沉静优雅的姑娘。
她的变化一一无论举止容貌,还是精神气质上的变化,都是如此的令人震惊!
他不在乎她失去了美丽,不在意她的衣衫褴褛,可是,那双失去灵性与热情的眼睛刺痛了他的心。如此呆滞的目光,还能识别美玉吗?
“冷姑娘……”他唤她,想要帮助她,想要安慰她,想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和蔼可亲的父亲又在哪里?
“不……你认错人了!”
当他想走近时,她嘶哑地否认自己的身份,拒绝他的靠近——恰如当初拒绝他的征募,拒绝他的求亲那样,坚定且不容商量。
然而,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她昔日的影子。
也许她的外表改变了,但她的心没有变,她依然倔强!
可是,她为何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又为何沦落为奴?
心里有许多问题,但为了不刺激她,也考虑到夜太深了,因此他没有多问,而是让总管送她们回去。
知道是她,这已经足够,其他的,以后再说。
寒冷空旷的女工房内,三个女子脱鞋后,坐上顺墙搭建的炕上。
门外,总管的脚步声刚刚离去,罗玉蝉就急切地问:“秋霞,那个堂主没有认错人,他真的认识你,对吗?”
秋霞点点头,看了眼附近沉睡的女人,沙哑地说:“小声点,别吵醒别人。”
晏燕儿也暗示性地对玉蝉说:“夜深了,你不困吗?有话明天再说吧。”
玉蝉立刻明白她是在提醒她,小心她们说的话被人听见。于是吐吐舌头,机灵地说:“被人半夜三更吵起来,我当然困了。”说完,她拉过被子睡下了。
燕儿对秋霞说:“我们也睡吧,今夜不会有事了。”
“嗳。”秋霞吹灭了炕头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