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守军就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准备大量的石块和火箭,使得大氏国的军队损失惨重。
这结果让他非常震怒。“邓城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的守将吴迁不是被降职为一个小小的千总了吗?”他对着手下大吼道﹕“难道连个凤朝的小小氨将,你们都打不过?”
一员将领小声回复,“太子殿下,这事有些古怪,现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还是吴迁的作风,只怕背后主持大局的依然是吴迁本人。”
鹰翼锁眉深思,目光瞥了眼坐在不远处一语不发的鸾镜,于是扬声道﹕“无名,这路线是你力推的,现在你怎么说?”
“看来情报有误,吴迁的确有可能还是邓城的守将。”他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吴迁并非锐不可当,这个人其实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在朝中他向来不服人,只敬重一位老将。”
“谁?”
“宋孟德。”
鹰翼盯着他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先抓住宋孟德?”
“要抓住他,就要从邓城外绕路,翻过冬山,去疡阳关。如果吴迁被释放回来,那宋孟德也有可能在疡阳关主持大局。”
别的将领闻言提出反对,“这可不行,万一我们绕道去疡阳关,吴迁和宋孟德联合起来把我们围正当中,我们岂不就成了人家的瓮中之鳖?”
鹰翼也有此担心,所以并未立刻表态。
鸾镜则说道﹕“我们未必要派全部兵力去攻打疡阳关,对疡阳阳关只能智取,不能力敌。我们可以留一部分兵力继续和吴迁对决,然后暗中另派部队偷袭疡阳关。”
“派谁去?”鹰翼问。
他笑了笑,“我。”
“你?”所有人都盯着他。他现在今非昔比,一个瞎子,在战场上能有多大作为?
鸾镜额首,“我和宋孟德是老对手了,他会出什么招数我最清楚不过。我知道殿下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我的眼睛,但眼盲未必心盲,除了我,殿下可还有其他人选能将我取而代之?”
鹰翼沉吟了很久,这才点头。“好,你带一万人马走,若是不行,立刻退回来。”
“殿下放心。”他微笑回应。
宋孟德得到战报,知道吴迁已成功阻挡鹰翼第一轮进玫,非常开心。先前他和吴迁虽都被降职罚奉,但是大军当前,女皇也秘密恢复了他们原来的职务,重新率领各自的部队抗敌。
按照计划,他应该绕到大氏国大军之后去包抄其后路,不过今儿个一大清早,他安排在山岗上的哨站传来消息,说有一支部队悄悄来到疡阳关的侧面,他大吃一惊,立即召集将领,准备迎敌。
就在他们正于将军府中商量对策时,忽然外面守兵来报,“将军,有一位自称是大氏国首将的人要见您。”
“谁?”众人闻言都非常惊诧。
“他说将军见到他就认得了。”
宋孟德哼了声,“故弄玄虚,让他进来。”
来人并未身着铠甲,一身深蓝色的长衫佐以过于清瘦的身材,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将军,反倒像个读书人。
当他一步一步被引领着来到大堂上的时候,宋孟德惊异地脱口而出,“是你?”
这人曾在凤朝皇城郊外的军营里,谈笑之间将他和吴迁拿下,送到朝堂之上问罪。
他万万没想到,时隔数月,再见面时,他们虽然依旧是敌对双方,却已经换了身分和立场。
“镜王爷。”宋孟德咬着牙根冷笑,“您不是我凤朝的股肱之臣吗?怎么成了大氏国的首将了?”
鸾镜不理这挪愉,拱了拱手,淡淡道﹕“宋将军别来无恙。听说将军官复原职,再蒙眷宠,可喜可贺。”
“这要拜您所赐啊。”他导入正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两军对垒,伤的是百姓和兵士的性命,而将领们都渴望名垂青史。鹰翼殿下对这一战志在必得,几万大军来势汹汹,不达目的绝不撤军,这一点,我想将军应该看得很明白。将军若是心怀仁义,希望凤朝能尽快太平度日,我想和将军合作,以平息这场战火。”
他不以为然的哼笑,“说得轻巧,你身为凤朝王爷,现在却在敌军阵营,你到底代表的是谁?”
鸾镜苦笑,“将军还不知道吗?凤朝之中已没有鸾镜王爷这个人了。”
副将在旁提醒宋孟德,“将军,可不能听他在这里胡言乱语,他一会儿是凤朝人,一会儿是大氏国人,他的话绝对不能相信。”
看着眼前鸾镜王爷黯然的模样,再回想起女皇的态度,他心知这其中必有他不了解的蹊跷,而这部分恐怕不是他介入得了的。
双眉一沉,宋孟德道﹕“跟我到内室来。”他不想让两人的对话被所有人都听到。
等他走到内室之中,回头看时,鸾镜慢慢的被他的人搀扶到门口。
宋孟德心生疑惑。看他的脚并没有受伤的样子,为什么他走路还要人搀扶?
“你……”他忽然发现了症结所在。“你的眼睛怎么了?”
鸾镜幽幽一笑,“如将军猜测,看不见了。”
“为什么?”连宋孟德都忍不住为之惋惜。他记得他那顾盼生辉的眼神,虽然他一直对这个人高度戒备,却也不禁敬服其风采。
凤朝的鸾镜王爷也好,大氏国的影子将军也罢,他都是个顶尖人物,如今失去了双眼,如同雄鹰失去双翼、猛虎失去利爪,光彩顿失,风华不再。
他犹豫了很久,才缓缓说道﹕“陛下……很惦念你。”
鸾镜闻言全身微颤,面色有些苍白,但依旧笑着,“是吗?请代我向陛下致意……哦不,不用提起我了,在陛下心中,我应该已经是个死人,就让她这么认定吧。若是如此,她应该会安心了。”
宋孟德皱紧眉头,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只是心中觉得他说的并不对。临出兵宫前,女皇那急切恳求让他帮忙寻找鸾镜王爷消息的眼神,是他怎么都不能忘记的。
他相信,女皇那样热烈期待的消息,绝不是鸾镜王爷的死讯。不过,是否要通知女皇,稍候再来伤脑筋吧,现在重要的是,眼前的男人到底要说什么?
宋孟德和鸾镜谈了许久,才一起走出内室,并一改之前的态度,亲自送鸾镜出将军府,此举可是让一群副将们很是不解。
之后,副将们找上他打听情形,宋孟德只是笑笑,“放心吧,各位,这一战很快就能结束,我们快要可以向女皇报喜了。”
就像是在响应他的这句话似的,忽然有人来禀报——
“将军!陛下亲自到疡阳关来了。”
“什么?”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簇拥着来到将军府门前,果然见女皇正从一辆马车上缓步走下,扬起脸,对着他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陛下,您怎么……这样冒险? ”宋孟德又是吃惊又是担心,不禁埋怨起来,“这里可是战场啊。”
“这已不是朕第一次上战场。”九歌笑道﹕“比这里更危险的地方朕都去过了,所以将军不用担心。再说,你们在前线浴血奋战,让朕在后方坐享其成,这可不是朕的脾气。”
宋孟德恍然间觉得,这真的有点像梦。鸾镜王爷刚刚离开,女皇就来了,仿佛命运跟他们开了个大玩笑。
他迎到九歌面前,脱口而出,“陛下,鸾镜……刚刚离开。”
她一怔,瞬间有点懵了,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宋孟德说得更清楚些,“鸾镜王爷,刚刚从微臣这里离开。”
九歌全身颤抖,热血像是一下子冲入太阳穴,心跳加剧得好似会立刻从胸腔中蹦跳出来,她一把抓住宋将军的手臂,几乎语无伦次的急问﹕“在哪儿?他在哪儿?”
“他离开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她一听反身就要追出去,宋孟德连忙阻拦,“陛下可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人?”
“什么人?”她的脑袋已经不会思考了,她不管鸾镜现在是谁,只要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就让她惊喜得近乎疯狂了。
他沉声说﹕“陛下,他现在是大氏国人,刚刚代表大氏国来找微臣谈判。他的确就是那个影子将军无名。”
“朕不管他是谁!朕要找到他!见到他!立刻!现在!”
九歌推开他,一下子跳上马车,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亲自驾车追赶。
宋孟德生怕她出意外,急忙叫人牵来两匹马,硬拉下她改车为马,两人一起照鸾镜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这是九歌第二次疯狂的追逐,这一次距离鸾镜是如此的近,近到她觉得自己的鼻翼前已经感受到了鸾镜的呼吸。
终于,在追出疡阳关的城门时,她看到两匹马在遥远的前方。即使看不清马背上的人,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她依然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喊出,那个让她心痛纠结的名字。
“镜——”
山谷之中的鸾镜陡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整个人愣住了。
九歌……好像九歌呀,这又该是他的幻觉吧?
然而身侧护卫的话却证实了这并不是幻觉。“将军,后面有人追来了,好像是那个宋将军,哦,还有个女的。”
女的?不,这不可能,九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知她如他,该想到九歌做事最喜欢出其不意,冒险的勇气从来不是她所缺乏的。可,她追过来要做什么呢?确定他还活着?
“走。”他无法回头,不仅仅是因为他已无法看到她的面容,而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狠狠地抽鞭在马身上,原本走得并不快的马儿急速奔跑起来。山谷之中,他如风如电一样的飞驰,仿佛要冲出眼前这片黑暗。只是无论跑得多快,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九歌眼睁睁地看着鸾镜的身影渐行渐远,她不顾一切地想追上去,但是被宋孟德死死拦住。
“陛下,不能再走了,再走会进入敌人的势力范围,请陛下回城。”
回城?她怎么能现在回去?她从皇城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寻找他,如今他就在她的眼前,她怎么就这样半途而废?!
他还活着!她要找到他!要和他说……和他说……说她爱他,这份爱已经渗入她的灵魂,和她的呼吸一样,与她同生同存。
所以,她怎么能让鸾镜再度从她的眼前消失?回到他那个冰冷的世界里?
镜——我一定会找回你的!一定!
她挥去眼眶浮现的泪雾,想努力看清,然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终至消失在路的尽头。
鸾镜回到军营的时候,耳畔依然回荡着九歌的声音,那撕心裂肺般的呼唤,让他本已麻木得不知道痛为何感的心,又开始抽搐起来。
九歌真的还惦记着他吗?是后悔当初赐鸠酒给他,想当面道歉?她的呼唤,似乎不是出于恨……
他有点出神,这时听到鹰翼的声音,“我们的影子将军终于回来了。”
鹰翼?!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鸾镜循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吴迁被你拿下了吗?”
“当然没有。你说的,对付这种人不能力敌,只能智取。”鹰翼的声音靠近,“所以我留下了一万人马和他周旋,然后来和你会合。怎么?你好像很吃惊?不对,是很失望。”
他扯动一下唇角,“怎么会?!你这个计策不错,只要能骗过吴迁,不要让他和宋孟德联手,把我们当做包子馅儿一样围起来就好了。”嘴上虽然不动声色地应付着,但是他的心却在下沉。
他知道鹰翼已经开始不相信自己了,放弃他为他制定的作战计划,单独行动,追击而来,显然是对他不放心。
然而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知道九歌来到这边的消息。
“你刚才去哪儿了?”鹰翼的声音充满压力地压到他面前。“我听说你就带了一个人去疡阳关?该不会是去观察宋孟德的战备状况吧?”
“不,我去见宋孟德本人。”他坦言相告。
“哦?”鹰翼挑起眉,“去见他做什么?”
“劝他识时务一点,早点投降。”他谎说得面不改色。
不过鹰翼却不怎么信他的话,冷笑道﹕“这只老狐狸会听你的?”
“当然不会,但是他最近被九歌羞辱,大损面子,对于朝政又早有不满,这个时候正是说动他倒戈的大好时机。”
鹰翼哼了声,“那你可是带着他的降书回来的?”
“他说要好好想想,不会这么快就作决定,毕竟叛国的罪名不是常人敢背的。”
他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大喝道﹕“无名!你还想唬弄我到什么时候?我看是你想背叛大氏国吧?从大氏出征到现在,一路上你提的作战计划七扭八拐,明着帮我,暗地里却向着凤朝,刚才你去见宋孟德,到底是劝降,还是你要投降?”
“看来你不信我。”鸾镜一脸受伤样,“既然如此,那你立刻把我撤换掉,赶我回国。”
“我不会让你置身事外的,那岂不是遂了你的心愿?”鹰翼冷笑。“不过,看在你我的情分上,我暂时不会对你怎样,只是别让我抓住你叛国的证据。”
“殿下——”
下属的打断让鹰翼登时发火,喝问道﹕“什么事?没看到我在和将军说话吗?”
那士兵吓了一跳,连忙叩首道﹕“凤朝派人来了,说要见将军。”
“哦?”鹰翼看了鸾镜一眼,见他神色安宁反而狐疑,“我亲自去会会这个人。”
鸾镜听着他离开,心中很是平静。按照他和宋孟德的约定,他们定下的是一招反间计。
当年中原赤壁之战,周瑜黄盖的反间计,孔明借东风,一把火烧了曹操百万大军。如今要想把鹰翼的骄气逼退,这一招未必老套。
来人应是宋孟德的副将吧?
这时,他听到帐外两个路过的小兵在嘀咕——
“凤朝怎么派了个娘娘腔来谈判?”
“什么娘娘腔,只怕是个女的。”
“女的?凤朝没人啦,哈哈。”
鸾镜陡然像被人丢进千丈深的寒潭之中,从里到外冷得彻骨。
女的?该不会是……九歌吧?她疯了吗?
鹰翼走进王帐,和来人一对视,彼此都愣了一下。
他以为来人会是个副将,没想到却是身材瘦弱的少年,仔细打量对方几眼,他倏然眯起眼。
此时对方也迟疑的开口问﹕“你……是大氏的将军?”
鹰翼走到近前,微微低下身,盯着对方的眼,嘿嘿一笑,“你是……凤朝女皇。”
这少年的确是九歌,她本以为自己变装前来,万无一失,因为大氏国的军队里没有人会认得她,没想到刚一开口就被人看穿身分。
她震惊地瞪着眼前这个看起来阴郁而冷峻的男人,这人绝不是什么普通人物。一瞬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鹰翼微微笑道﹕“女皇陛下不认得我,这很正常,因为我和陛下也只有一面之缘,而那一次,我在暗,陛下在明。”
九歌沉住气,心想自己的身分已经暴露,再隐瞒也是枉然,索性一甩头,也恢复了女皇的稳重和威严,沉声要求,“不管你是谁,朕今日来是要见大氏国的首将。”
“大氏国的首将?”鹰翼诡笑道﹕“你是来见无名的吧?”
她咬咬唇,“是,叫他出来。”
“他不会见你的,女皇陛下,一个都已经被您下旨杀死的鬼魂,怎么可能活着见您呢?”
“不,如果你指的是那壶毒酒,那不是我下的旨。”她急忙辩解道。
鹰翼冷笑,“陛下,当日的事我可没工夫和你探讨,您只身冒险来我大氏国军队,我不知道凤朝的将领是傻了还是想害您,无论如何,您来了,就走不了了。”
九歌从对方的语气中察觉到冷冷的寒意,但她并无惧色,只是坚决地重复自己的要求,“我要见他!”
“你见不到他。”他阴阴笑着,“不对,也有个机会能让你见到他。”
“什么?”
他陡然抓住她的手腕,低下头凑近她说﹕“若是我娶了你,你我大婚之时,他就会出现。”
九歌大惊,努力甩手却根本挣脱不开他铁一样的桎梏,不禁花容失色,惊问﹕“你到底是谁?放肆!你可知道擅动我是什么后果?”
“别装清纯了。”鹰翼戏谑道﹕“你和无名早就上过床了吧?我不在乎用他用过的女人,已经算是很大度了。”
他将她按倒在地,另一只手粗鲁地扯开她的衣襟,她惊呼一声,更加用力挣扎。但鹰翼到底是男人,几下就将她的衣衫脱了一半。
九歌万万没想到自己来到这里会受到这样的侮辱,因为挣扎被鹰翼按得更用力,肌肤上出现了瘀青。
就在这时,鸾镜厉声喝响,“鹰翼!你在干什么?”
他停了手,冷冷笑道﹕“就算你看不到,也应该听得出吧。”
鸾镜怒道﹕“你这样做会惹怒整个凤朝。”
“我会惹怒的是你吧?”他松了手,看看手背上的几道伤痕,“你的这个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别以为她就吃了亏。”
鹰翼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你终于不再用那张令人讨厌、没表情的脸对着我了,无名,承认吧,你忘不了这个女人。”鸾镜愤怒地推开他,四下摸索着,试探的轻唤,“九歌……陛下?”
倏然,一具温暖柔软的身躯扑进他的胸膛,将他紧紧抱住。
“镜!别走。”九歌颤抖的声音埋在他的胸前,冲入他的身体深处。
他已许久没有感受这样强烈的拥抱,甚至快忘记这种拥抱的热度和力量。当她真真切切地抱住他的时候,所有的记忆瞬间回笼。
他怔怔地任她抱了好久,才缓缓叹了口气,“陛下,您不该冒这个险。”他摸索着帮她把衣服重新穿好。
他的动作,他的神情,让九歌再度震惊、疑惑。“镜,你……”她的手掌悄悄在他眼前灵了一下,却发现他那黑湛如宝石般的眼眸眨也不眨。
“不,不!”她拚命地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是谁干的?谁?”她大声问道。
鹰翼冷笑着丢过来一句话,“这不是拜女皇陛下您所赐吗?您那壶香醉的美酒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夺去了他的一双眼,您这也不算是白费心机一场吧?”
九歌的心尖霎时冰凉彻骨,所有的愤怒,心疼都化做一块巨石,死死地堵在心口,让她无法呼吸,无法言语,只剩下泪水狂肆流泄。
鸾镜本想木然地面对一切,但是当他的手背感觉到一串串水珠滴落的时候,再大的自制力也迅速崩溃瓦解。
“九歌……别哭,我差点忘了件事,今天是你的生日。可我没为你准备贺礼。”他柔声安抚,想给她一个微笑,然而这笑容看在九歌的眼中却是如此凄凉。“这眼睛……是我咎由自取。”
“不,不……”她抬起脸,忽然间,目光停驻在他的脖子上——她颤抖着伸出手,将那条红绳轻轻拉起,就见一个白色熟悉的、却有残缺的石头。
再也控制不住了,她重新投入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他,将泪水毫无节制地蹂躏在他的衣服上。
鸾镜的心震颤着,嘴唇轻轻贴着她的鬓角,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音量说﹕“我会送你回家的,你放心。”
“不!”她紧紧抓着他,像抓着能救命的浮木,“带我们一起回家,我想明白了,你和云初浓当日说的那句话——我要的是你这个人,即使你不是叫鸾镜,你依然是你。而我,不能没有你。”
他的内心大为震动,她的话是如此动人,让他误以为自己在作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这个梦是这么美,这么真。
人生若只如初见,但愿长醉不愿醒,一梦,即一生。
鹰翼决定他看够了,冷冷下令,“来人!把这人给我带下去关起来,严加看守。”
鸾镜对手下人吩咐,“准备点饭菜,送到俘虏帐中。”
他刚和鹰翼为了九歌的事起了争执,没想到邓城那边来报,发生变故,鹰翼赶着回去——
“我要把九歌带走。”
“你有把握降服得了她?”
“一个女人而已,千军万马我都可以统领,有什么降服不了的。”
鸾镜却将话说穿,“你是怕把九歌放在我身边,我会放她逃跑吧?”
鹰翼走到他身边,盯着他许久,忽然也笑了,“你总喜欢用激将法,你知道我最吃的就是这一套。好吧,我给你们一夜时间互诉衷肠,但是明日无论战事如何,你要带着她赶来与我会合,否则,别怪我对你们做出让你们彼此终生后悔的事情。”
他走后,鸾镜马上来到俘虏营中。
九歌在帐中坐立不安,见到他,她几步奔过来,紧紧拉住他的手,将他搀扶到椅子上。
鸾镜笑道﹕“九歌,我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不需要你这样照顾我。”
“他呢?”她担心地看着帐外。
“你说鹰翼?他暂时走了,战事有变。”
她大惑不解,“他就这样放心地将我们两个人留在这里?他不怕你放跑了我?”
鸾镜轻叹,“你以为若我想放你走,真的能成功吗?”
九歌心思灵动,脱口问﹕“你是说,他其实也软禁着你?”
他笑笑,“这部队是他一手带起的,即使我顶着将军的头衔,只要他开始怀疑我,我就无法指挥这支部队了。也许在这帐外,就有许多双眼睛正注视着我们两人的一举一动。”
她沉默片刻,在他身边坐下来,抱着他,将头亲密的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低声说道﹕“九歌,你——”
“我不管外面有什么人在看,我也不怕他们看,反正我现在找到了你,就绝对不会放开你。你们大氏国不是有句谚语说﹕“为了追随心爱的人,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被人嘲笑。”吗?”
鸾镜讶异地问﹕“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一个来自大氏国的女子,她的勇气让我佩服,更让我汗颜。”九歌微微垂下眼,“不,是我的自私和偏狭,差点害了我们的幸福。”
手背又有湿濡的感觉,他不禁轻叹道﹕“九歌,你又哭了。”
“别拦着我,我想哭,我已经很久没有哭了。”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如果眼泪能洗清我的罪孽,我愿意哭上三天三夜。”
他沉声道﹕“你没有任何罪孽,有罪的是我。九歌,你该知道我最不喜欢看到你给自己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当初她的太子哥哥死去,她自责不已,那悲伤合泪的眼眸第一次让他难以自持,也是他们初吻的起因。
而今,历经种种,他和她说话时还是忍不住以皇叔的身分谆谆教诲。
“镜,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流泪了。找到了你,我再也没有什么可哭的。”她擦着眼角的泪水,笑着说。
但他却沉默下来。他的安静似乎是在否定她这个美丽的幻想。
她紧张地问﹕“你还有什么顾虑?那壶毒酒吗?那不是我下令的,是母后……从头到尾我就没想让你死。”
“我知道。”鸾镜幽幽叹息,这是他从一开始就认定的事,只是那壶酒太过断肠,让他失去对她的信心。但,他们之间的问题又岂是仅仅这一桩?“九歌,我的许多事情都还没有跟你说过——”
“没关系!我不在乎。”她急急地打断他,像是怕听到他会说出什么可怕的秘密,再度伤害两人的感情。
鸾镜抓住她挥舞的双手,沉静而坚持地说﹕“你必须知道,既然秘密已经被撕开一角,我不希望这道伤痕永远淌血,要不,全部撕开,要不,就此尘封。对于你我,一次尘封的结果已是如此惨痛,你还想再自欺欺人第二次吗?”
他的郑重其事让她失了音,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屏住棒吸。
“我认识鸾镜,那个真正的鸾镜。”他淡淡讲起。“当年我被人出卖,逼落悬崖,几乎一死,是路过的鸾镜将我救下,延医诊治,终于保住了我的一条命。”
九歌讶异地抬起头,听到真相,她的内心反而坦然了。镜说得对,正视伤口,才有让它痊愈的一天。
“镜的身体也很差,长月岛常年寒冷,风沙不断,他每天吃药甚至比吃饭还多。我们两个人,一个重伤,一个重病,倒是同命相怜,于是一路走,一路治,一路聊,渐渐地,也成了朋友。”
他的声音忽然一沉,“但是没想到,他终究没能撑到皇城。他临终前,把我叫到床边,托付我,代替他。
“九歌,也许你不相信,不过这世上就有这么单纯又傻的人,他说皇城是他二十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地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心中却无限向往。他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生活了半生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他父母在世的时候,最想的事就是返回故里。而今,他不能替他们完成心愿,是为不孝,他只能拜托我,帮他达成这个心愿。
“他又和我说了些他知道的皇城人和事,让一位家中老仆陪我回皇城。若是你,你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如此沉重的嘱托吗?”
九歌动容了,在他的讲述之中,依稀可以见到当时的情景。
“我同意帮他,他才放心离世,由同行家仆将他的灵枢送回长月岛,与他的父母合葬。我和另一位老家仆,来到皇城,以鸾镜的身分出现。我本以为,这是到死都不会被人知道的秘密,没想到……”
“以后这会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九歌急急地保证。
他苦笑着摇头,“你还是在自欺欺人。秘密,如果被两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了。现在这个秘密除了你我之外,云初浓、你的母后、宋孟德、吴迁……已经有无数人都知道了,你要如何封住这上上下下无数张嘴?而且——”他深吸一口气,“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的太子哥哥之死,与我有关。”
九歌一震,悄悄瞥了眼他,双眸又很快垂了下去。
鸾镜斟酌着字句,“当日,是我联合云初浓与你的二哥,一起激将,逼得他带兵出征。”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平静地回答,“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你应该不会信吧。但事实如此,当时……情况复杂,我只能说,如果是由你大哥继位,你与我不可能有未来。”
九歌咬紧唇办,咬得充血,十指紧紧掐住掌肉,弄疼了自己也不在意。
重逢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沉淀,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座巨大的山石陡然压在他们中间。眼前这个人,是害死她大哥的凶手呐……
她咬紧牙根,逼问出一句,“那,我父皇是怎么昏迷的?”
鸾镜懦动了一下双唇,最后只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时候你父皇已经知道我的身分,下旨要杀我,下手的人是为了救我。”
“那么,是谁下的手?”
鸾镜反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心好冰凉,“是谁下的手并不重要,这个罪孽应该算在我头上。”
九歌盯着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云初浓。对不对?”
他深叹了声,“现在我在你面前已经没有秘密了。”
“你不劝我别杀她吗?”她冷笑问。
他反笑道﹕“如今你我自身难保,就别说大话了。”
九歌沉吟许久,然后轻轻低语,“我自小受宠,想要什么就一定拿得到,可直到现在我才渐渐明白那句话,“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她倚进他胸膛,似咏似叹地说﹕“还有你说的那句话,我也不会忘记,“凤朝还要继续,仇恨毋需蔓延。””
闭上眼,她感觉着自己的呼吸,和他的渐渐一致,仿佛融合在一起。
“镜,让我们重来一次吧,我会做得更好。”
她郑重承诺,感受到他的身子因而为之轻颤。
“九歌——”他唤着她的名字,魂魄震荡,心头几乎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