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倾雪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大齐开国之初没有太多规矩,男女可同桌共食,女子能习武,未出阁只要有仆役相陪,四处皆能前往游玩,妇人改嫁也非难事,只是这情况在她上辈子死前几年转变,从朝廷至地方,礼教约束了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她性子本就温和,又在郡王夫妇特别教养之下变得更加懦弱,想起上辈子自己因小石落水一事后,对人群心存畏惧,最终挡不住越发不可收拾的流言,被宁齐戎坚持送回边城。
在边城的日子原该回复平静,不料她才回边城,屈申城的流言就飞也似的传到那里,小石的死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直到遇上去了边城的闲王赵焱司。
他身有残疾,不受父皇待见,但依然活得肆意,她身为将军之女,受尽爹娘宠爱,却无一丝自信。
她对他心生爱慕钦羡,却自知不足以匹配这样高高在上的男子,当他问出那句「要不要跟我走」后,她拿出一生所有的勇气,因为爱他而点了头。
她遵从三从四德的礼教,知道他要为死去的兄长复仇,尽管自己虽人微言轻,但她却有个英勇的将军爹,最后烽烟再起,她爹为了她这个闺女,出手助赵焱司平乱,追击二皇子在西北势力。
得知她爹亡故的那一夜,宫内腥风血雨,京城内外风声鹤唳,在宫中他靠外祖家之助,杀了二皇子,在宫外助二皇子的将士直闯闲王府,她在逃避时受了重伤,命悬一线,之后病了很长一段日子,那段时间里,他因护驾有功被立为太子,替病重的父皇监国,她不吵不闹,只求他能加紧找寻娘亲下落,所以最后得知娘亲亡故,他见死不救,兄长唯一的骨肉不知所踪时,哪怕她表面再平静,心底早已千疮百孔。
原来一开始就错了,对她而言,她只是爱了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从不爱她,她爹娘死了,纵使最终赵焱司得到江山,她也已经一无所有——
所以她逃了,她只想去救宁家留下的唯一骨血,可惜她终究太过愚笨,还未来得及回到故里就被抓回屈申城。
她在屈申城渡过了她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光阴,放眼望去,如今的屈申城没有最后一抹记忆的烽火连天,繁华依然,道路两旁摊贩不少,来往百姓纵使并非个个锦衣华服,但至少都是一身干净,脸上也多是笑意,这证明日子过得确实很好,只是无人知晓这平和安宁终究只剩下几年的光景。
马车停在如意楼前,她敛下眼眸,心中一片荒凉。
如意楼一如她印象中的客似云来,一踏进楼里,耳朵被一声如泣如诉的音律吸引,她的视线不由看了过去,大堂当中的戏台子上伶人声线极美,舞起身段别有一番风情,远远看去似男又似女。
「客官几位?」一名店小二上前招呼。
宁倾雪的目光直盯着戏台,刘孋只好站上前说道:「给我家姑娘个雅间。」
店小二应了一声,殷勤的在前头带路,将人给送上二楼。
宁倾雪的目光始终望向大堂上的戏台,店小二多嘴了几句,「今日姑娘赶了巧,小店请了个戏班子,团主姓穆,单名一个云字,虽没太大名气,但是唱曲挺好。」
穆云?宁倾雪眼睛一亮,她对音律并无特别爱好,但她哥哥平日素来喜爱听这些小曲儿,所以耳濡目染下,她也跟着爱看戏。
这个穆云如今确实如小二哥所言并无太大名气,但再过些年,她可是名扬四海的伶人。
纵使日后天下大乱,她依然长袖善舞,周游各地,在乱世之中,还能活得有声有色,这个人绝非寻常。
她想起上辈子这个时候,她才因救人不成被禁足于郡王府内,所以并不知晓穆云曾经来过屈申城。
店小二带人坐下,这个位置极好,正对着大堂的戏台,宁倾雪迫不及待的看着戏台。
「不知姑娘要吃些什么?」店小二看着刘孋,看出拿主意的是这个丫鬟打扮的姑娘。
「来几个你们店里的招牌菜。」刘孋也没有客气的开口,想着要给宁倾雪好好补补,「再来盅野菇炖鸡汤。」
「阿孋,」宁倾雪开了口,「我要枣花酥。」
软嫩的声音飘入耳里,店小二的眼底闪过惊艳,不自觉的看向宁倾雪。方才因这姑娘个头不高又闷不吭声,所以便没留心,如今定睛一看,就见仰起的一张小脸上有双明亮的眼眸,微扬着嘴角,脸颊上两个可爱的酒窝,生得一副讨人喜爱的福气相,声音更是悦耳好听。
刘孋注意店小二的目光看得都直了,不由轻蹙了下眉,身子一侧,挡住了对方目光,声音微冷,「小二哥,你听到了——再来一盘枣花酥再加一道南瓜饼。」
刘孋冷下的口气令店小二惊觉自己的唐突,不禁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在如意楼送往迎来多年,看过好看的姑娘不少,怎么就被软糯的声音给迷得失了分寸,他低下头一脸恭敬,「是!马上来。」
一见店小二退下,刘孋撇了下嘴,警告的看了眼守在一旁的李尹一,让他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她家小姐胆子不大,她可不想有人唐突了她家小姐。
李尹一挺直腰杆注意着四周,刘孋见状这才满意的点了下头,伸手给宁倾雪斟茶。
宁倾雪接过,喝了一口,压根不知刘孋心中所想,兴致盎然的看着大堂戏台。
戏台上唱的是相国千金被穷书生所救,千金一见倾心,以身相许——她轻而易举的认出扮演书生的伶人便是穆云,看她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年岁不大便已尽展风华,无怪乎几年后她能被众家公子争相吹捧相邀,可惜她兄长不在,不能与她同赏。
曾经她也特别爱看凄美情爱的戏码,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纵使心态转变,她依然深信这世上有真情挚爱不假,不过并非每个人皆有幸能拥有。
店小二上了菜,她也无心饮食,直到一场戏结束,穆云下台,消失眼前,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姐,」刘孋忙着替宁倾雪夹菜放在面前的碗里,分心的看了一眼,「怎么好好的就叹起气来?」
宁倾雪没有解释心头莫名的失落,只是浅浅一笑,一个低头才注意到面前碗里的菜都要满出来,不由眼露无奈。
刘孋这是多怕她吃不好?为了让自己的贴身丫鬟放心,宁倾雪也没有出声制止,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塞进嘴里。
刘孋见了,心情更好,将鸡汤放到一旁,「小姐,等会儿可得把鸡汤给喝了。」
宁倾雪无奈的看了刘孋一眼,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小姐真乖。」刘孋对她一笑。
「福宝。」
听到兄长的声音,宁倾雪连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迫不及待的看过去。
「我方才与宝乐到郡王府,才知你不在府中。」宁齐戎脸上带笑,大步的走来,「听何大娘说了你到了如意楼,我便带着宝乐过来。让我瞧瞧……看来已经没事了。」
宁倾雪脸上欢欣的笑意因看到宁齐戎身后的赵焱司而隐去——
上辈子她心心念念与这个男人朝夕相处,偏偏当时他胸怀家国大事,无心男女情爱,这辈子她已看透,打算放下,他却无预警的冒出来。
他一如记忆中的英气勃勃,身材挺拔,身上带着特有的神采,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他的双足之上,眼底满是困惑……
赵焱司与太子一母同胞,是当今圣上第三子,他生母亡故那年,外祖恳求当今圣上将年幼的他带回李家,一留经年。
圣上封为闲王,意在他安于现状,做个闲散王爷,他却在加冠之年遭逢意外,导至右腿残缺,纵使痊癒也落下病根,无法像常人一般行走,原以为只是一场意外,但最后才知是二皇子在他与外祖家表兄弟狩猎时派人惊了马,导致他落马腿残。
圣上虽给了闲王之名,但终究是先皇后所出、正经八百的嫡出之子,太子体弱,二皇子有心取而代之,眼中绝容不下闲王,当时那场意外目的可不单单只是要将人弄残,而是想直接除之而后快。
只是二皇子终究低估了李家,闲王虽伤重,依然被救回,还给李家人提了醒,将人护得滴水不漏。
太子死后,闲王与二皇子一派起了皇位之争,兄弟阋墙,注定掀起腥风血雨,至死方休。
她在心头算计了一番,他加冠之年已过,如今却健步如飞,双足无碍……
赵焱司留意到她的视线,纯黑的眼眸闪着光亮,低声问道:「我的双足有何不妥?」
宁倾雪听到他的问话像是受到惊吓似的收回视线,低着头,飞快的摇了下头。
宁齐戎以为她是对着外男不自在,立刻轻声安抚,「福宝别慌,这人是宝乐,以后你称他一声李大哥即可。那日落水,你兴许没有留意,是宝乐经过将你救起,多亏了他救命大恩,不然你可不知还得遭多少罪。」
宁倾雪恍惚的听着宁齐戎的话,救命大恩——她想着划清界线,赵焱司怎么就成了救命恩人?
宁齐戎略带歉意的看向赵焱司,「我妹妹本就沉静少言,经落水一事后就更为沉默了,你别介意。」
「宁大夫言重了,」赵焱司的声音略微清冷,读不出太多的情绪,「福宝不喜说话,就由着她,你我并非外人,她觉得怎么自在怎么来。」
听到赵焱司脱口而出叫唤宁倾雪的小名,宁齐戎心头滑过一丝讶然,但也没有多想。
他向来护着自己的妹妹,见不得宁倾雪不自在,但赵焱司毕竟是福宝的救命恩人,总不能到了饭点,连顿饭都不请就让人离去,所以只好出声招呼,「先坐下吧,福宝已经点了这一桌子的菜,不吃就凉了。」
宁倾雪虽满心困惑,但是赵焱司的腿没事,毕竟是好事,但这与赵焱司相交是两回事,她压根不愿与赵焱司同桌共食。
他向来果敢杀伐,行事不会毫无原由,隐姓瞒名与她兄长相交,绝不是巧合,纵使重活一世,她得承认,她依然不懂他,对他所做所为摸不着头绪。
宁齐戎见宁倾雪低着头,也不再动筷,不由轻声劝道:「宝乐是自己人,福宝无须惧怕。」
惧怕?宁倾雪抬眸看着自己的兄长欲言又止,上辈子宁家的悲剧始于兄长亡故,家破人亡却因她执意嫁于他为妻,所以她如何不怕?
看着宁倾雪水汪汪的大眼睛,宁齐戎实在后悔将赵焱司带到宁倾雪的面前,虽说是救命恩人,但是吓到自己的妹妹就不好了。
他的目光不由瞟向赵焱司,却没料到向来挺会看人脸色的他似乎一无所觉,脸上甚至带着浅笑,接过一旁小厮殷勤递上的筷子,神色自若。
宁齐戎别无他法,也只能安抚的拍了拍宁倾雪的手,要她用餐。
刘孋一心只挂着宁倾雪,其他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上前继续殷勤的布菜,宁倾雪低头看着面前的碗又满了起来,不由微嘟了下嘴。
赵焱司见她明明抗拒,却还是拿起筷子默默的一口一口慢慢吃进嘴里,莫名觉得有些好笑,顺手的夹了块荷叶鸡肉要放到她碗里。
宁倾雪低垂的目光看到一双看似普通,但前端包银的筷子出现眼前。皇室用物颇多讲究,为防中毒,连筷子都是特制,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替她夹菜的人是谁。
赵焱司示好的夹菜行为没让宁倾雪受宠若惊,反而有些无措,刘孋更是一脸防备的看过去。
赵焱司状似平常的抬头看向刘孋。
眼前这张长得极好的脸令刘孋微楞了下,不过那双锐利的目光却令她有些不舒服,这眸光她只在她家将军大人身上见过,那是一种经过血战沙场历练的狠冽眼神。她心惊胆跳的收回视线,看向宁齐戎,不知道她家少爷哪里招来这么个令人恐惧的人?
偏偏身为戏痴的宁齐戎被戏台上的伶人吸引,压根没有注意周遭气氛。
宁倾雪只觉如坐针毡,大堂之上锣鼓声响,她已经没有心思再瞧。
店小二送上枣花酥和南瓜饼,一股诱人的甜香味飘来。
赵焱司一见,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你碗里还有饭菜,吃完后再吃甜食。」
宁倾雪微惊的抬起头,目光与他四目相接。记忆里,他也总是拘着她吃甜食,这事还是起因于她曾由于吃多了绿豆糕而导致腹痛,他才会不悦下令。
府里下人不敢不从,所以尔后她就很少再吃甜的,只是她从来没有告诉他,那一日她是突然想起了娘亲所做的绿豆糕……她想要找的是一份属于记忆中被娘亲宠爱的滋味。
刘孋皱起眉头,虽说赵焱司长了张风华绝代的脸,还是她家小姐的救命恩人,但这几日她家小姐吃得不好,就算吃甜食吃撑了又何妨?她也不指望专注在戏台上的少爷能出声相助,心一横,将装着枣花酥的盘子挪到了宁倾雪的面前。
赵焱司见状,抬头冷冷的扫了她一眼。
刘孋能被宁九墉夫妇派到宁倾雪身边服侍,自然不会是个好拿捏的性子,虽被赵焱司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发颤,却依然咬牙挺住,还殷勤的夹了个枣花酥,「小姐,快吃!你这几日都没好好吃东西,人都瘦了一圈,先吃点甜的,饭菜等会再吃无妨。」
在赵焱司的面前,宁倾雪向来是个胆怯的小丫头,只是这次,宁倾雪拿起了枣花酥咬了一口。
香甜味道瞬间盈满口舌,熟悉得一如多年前与她娘来到如意楼时初嚐的滋味,嘴里吃的是枣花酥,心中品味的是当年那幸福的味道,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宁倾雪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不在乎是否惹恼赵焱司,欢快的又咬了口,枣花酥不大,没几口就吃完了。
还没等宁倾雪开口,赵焱司竟主动又替她夹了一个,她惊讶的看着他。
「再吃一个便先吃饭菜。」赵焱司交代了一句。
刘孋原本也是这么想,但赵焱司一开口,她却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咕哝,「李公子,你管得未免也太多了些。」
宁倾雪拿起筷子,夹起枣花酥闷头就吃,识趣的没有答腔,上辈子遇上赵焱司时,刘孋已经不在她的身边,她压根没想过性子火爆的刘孋对上冷漠霸道的赵焱司会是怎样的局面——如今看来,肯定难以和平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