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腰微骨,朱衣皓齿。
绵视滕采,靡肤腻理。
姿非定容,服无常度。
两宜欢颦,俱适华素。
晋?陈郡谢灵运<江妃赋
这世道……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独孤旦阴着脸,背着包袱,疾疾快步奔行往汉水方向的渡般口。
这地儿是再待不下去了,简直前有狼后有虎,和那阴险狡诈装腔作势没脸没皮的庶妹狭路相逢已经够晦气了,连在酒楼里打杂攒经验都能遇上个粗鲁不文莫名其妙自以为是的混蛋——
什么“愿纳你为贵妾,护你衣食无忧,一生周全”?他是那天把八颗硬邦邦的馆俞统统拿去自砸脑门了吧?
自古妾是什么?
妾通货物,送礼自用两相合,南北诸国士子间多盛行送妾典妾赠妾的糟污之举,还无耻至极地称之为“风雅”,他得有多蠢才会以为她会答应给人做妾?
她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还以为是条好汉呢,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上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简直都是同一个娘生的!”
还是金银好,够硬够亮够宝贝,上能丰衣足食,下能养家活口,她独孤旦这辈子就跟金山银山耗上了。
终于赶到了汉水东渡船口,她掏出几枚五铢钱付了船资,接着便和一堆背着货物的行客挤上了那艘渡船。
在船只荡荡悠悠地离了岸,在辽阔汉水上驶行的当儿,隔着清晨渺渺烟波中,她的目光瞬间被远处岸边一抹高大身影凝住了,闲适的笑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人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尽管离得远了,仍然不减半分伟岸威猛气势。
她心绪有些复杂地望着那个一动也不动的颀长身影,胃底莫名乱糟糟的,似酸甜似苦涩地翻绞成团,沉甸甸地压着。
独孤旦不知道这些心乱如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追上来送行?她痴痴地望着那身影逐渐隐没在江上千里烟波中,良久后,低声叹了口气。既是萍水相逢,自该两忘于江湖的……
独孤旦默默在船首伫立了很久很久,终是江上风寒,她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长舒了口气。
“罢了,就看在你特地来“送别”的份儿上,就不生你气了。”她轻声道。摇了摇头,她拢紧了包袱就要找个地儿坐下来,却没相到眼角蓦地瞥见寒光一闪,不知何时数名渡船夫已然拔刀在手,对着众人狞笑欺近而来。
“我们汉水黑风寨今日开张,识相的就乖乖把布帛财物给老子奉上,要不,嘿嘿,莫怪老子兄弟把你们统统砍了喂鱼虾!”
独孤旦眼前黑了一黑……不,不会吧?!
老天爷,你是坑我坑上瘾了吗?给条生路行吗?啊?
半个月后。
北齐澜城三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破西赵国奇袭来犯的十万大军,斩杀敌颅五万六千颗,余者皆成北齐俘虏,西赵国君急献降表,愿割让班、沃二城上呈,以示悔愧并臣服之意。
三日后,北齐朝亲王高日向因勾结西赵,意图谋反,于瀚皇殿门前遭擒下狱,一干从犯皆同为受戮,其女银凤郡主永拘静水庵,其所属藩地尽收国有,回归高壑掌中。
而在稍起波澜,连动荡二字也称不上的这场小小“谋反”之乱后,高壑终于暗中归返皇城,于是在七日前已然抵达帝都的南齐送亲队伍,终于得以自驿搂起程前往宫中“送嫁”。
气度恢宏、古朴壮阔的瀚皇殿内宫中,高壑膝坐于黑檀木龙案前,如刀刻那般的英朗脸庞透着一抹沉思,在那卷魏国皇帝元拓亲书的“要战便战”的国书上批回了大大的“宰完收兵”四个墨字后,接着对面前摊开的南齐国书恍若视而不。因为他心着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这个问题,他已经整整思索十八天了,可至今仍未有半点解答的头绪。
垂手恭立在不远处的内侍监统领伢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家君王,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决定听大宗师戎的劝告——主公近日心绪烦躁,为仆下者,还是多听少问为妙。
没错,正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公公”啊!
“伢。”高壑忽然沉声唤道。
“奴下在。”伢心惊跳了下,却半点不敢耽搁地急忙忙躬身上前。
“你觉得孤……”他犹豫了一下,神情生硬地问;“可是个值得女子托付终身的男人?”
伢下巴掉了下来。
“嗯?”高壑脸色阴了阴,极不是滋味地道:“难道连你也觉得,孤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主公,您这么敏感的问题,不去问后苑宫妃,反问我这个宦官内侍真的合情合理合适吗?
伢偷抹一把汗,忙陪笑道:“回主公的话,您乃北齐威猛无匹、英明神武的绝代君王,自然是天下女子争相倾慕的真男子、大英雄,这一点绝绝对对是无庸置疑的。”
“一听就是巧言令色,搀了水的。”高壑先是愉悦地扬眉,可一想到独孤旦最后那个“滚”字,俊酷的脸庞瞬间又沉了下来,微愠地道:“这天下明明就有个女子视孤如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倒像孤就要把她怎么了似的,哼!”
“是哪个胆大包天出门不带眼珠子的,竟敢嫌弃我家主公?”伢听得目瞪口呆,有些气急败坏道:“主公,您暂且放心,奴下这就找三五百个人把她给您抓——”
“多事!”他虎隈厉然射来。
伢一抖,重重跪伏了下来。“奴、奴下知罪!”
隐于暗处,素来面无表情的飞白暗暗翻了个白眼。这般没眼色,真真活该。
“罢了罢了。”高壑越看越心烦,挥了挥手。“孤真是问道于盲了,退下!”伢虽欲哭无泪,却也是如获大赦地急急忙忙磕头,完了后连忙退到大殿角落呈装死状态。
高壑倏然起身,玄色流金龙袍将修长的体魄衬得越发高大尊贵霸气,负着手沉稳步向殿外。
这瀚皇殿太气闷,困得人难受!
烦闷又穷极无聊的高壑先是在上林苑中绕了一圈,又到兽园喂了豢养的两头虎,接着在马场痛痛快快地狂驰了几回,可全身精力依然旺盛难泄,尤其是胸口鼓荡着什么就要裂膛而出,也不知是愠怒、狂躁还是……不安。
他猛然勒停了胯下高大骏马,热汗自古铜色英挺脸庞缓缓滑下,面色却是紧绷冷郁得厉害,抿起的薄唇透着一丝不悦。
高壑气自己,怎么为了个区区小姑子便乱了方寸?
她既自有去处,他也不必再对此耿耿于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真对她如何上心了。
他握住马缰的大手一紧,随即浓眉紧皱,摇头甩去那抹不熟悉的自我厌弃感,自马上纵身一跃而下,将缰绳甩给了紧跟上来的马夫。
高壑一抬眼,撞见躬腰缩手一脸讪讪笑容的伢,黑眸幽深地一闪。
“何事?”
“禀主公,今晚是您和南齐独孤美人的合婚之夜。”伢顶着上方那道压迫感无比强大的灼灼视线,不禁吞了口口水,才又道:“您该更衣了,再两个时辰便到吉时——”
高壑不动声色地直盯着伢,心跳没来由的漏了一拍。“独孤?哪来的独孤美人?”
“主公,是日前送来我朝和亲的南齐第一美人独孤窈,您封了美人之位的。”伢小心翼翼地提醒。
“有这事?”他顿时没了兴趣,不耐地道:“既已封了美人,命她安分待着便是,孤忙得很,哪里有闲情找人事婚洞房?”
瞧主公这话说的。
自古帝王三宫六苑左拥右抱乃属寻常,汉时还有皇帝坐着羊车在内宫乱走,到了哪宫便宠幸哪妃的,怎么到了主公这儿竟似是找他麻烦了?
伢嘴角抽了抽,却不敢再多嘴,忙应声道:“诺,奴下知了。”
哎,也不知自家主公这情窍几时能开?
明明彤册上,彤史官记下的都是主公龙精虎猛、骁勇善战,可竟夜挞伐不休的伟大事迹,偏偏主公就是平时太懒,对女色不上心,勤于国事之余最喜的便是往演武场找人干架,要像这样的雨露载录,一个月至多只来上那么两三回,可惜可惜。
这偌大宫里最缺的就是小主公们的哇哇婴啼声了,唉。
伢正垂头丧气要回去传令,忽又听得主公略带迟疑的声音——
“你说……那独孤美人自哪里来?”
“南齐,乃是南齐第一美人!”伢登时眉开眼笑,忙道:“据南齐和亲国书所云,独孤美人风华绝代艳若仙姝,谙五艺娴妇功,主公可要亲眼一睹?”
“自南齐而来……”高壑神色陷入沉呤。
“主公?”伢满眼希冀。
“嗯,走吧。”他突然改变心意,气势澳窃地大步而行。
“诺!”伢欢天喜地应下,难掩兴奋地急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