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夏虫亦感受到帝京的风云诡谲,也懂得该噤声?
榻上的姑娘家龄一十九,四仰八叉的睡相却跟个孩子没两样,还睡到打呼噜兼流口水,姜回雪一直替自家妺子打扇,夜深沉,连月娘都隐了去,她却还是无半点睡意。
确定默儿完全睡沉,她披上薄衣起身,到小灶房倒了杯清水慢慢啜饮。
乔婆婆入夜前对她所说的,让她一颗心悄悄悬起,当官的触犯龙颜,家中孩子何其无辜,人都有恻隐之心,左都御史周大家里的一双娃儿令她多少有些牵念,但无法入眠的原因不完全为了周府,更多是因那男人终于返京。
终于。
无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将怀中的清水饮尽。
顺其自然,一切就会好的。她想着乔婆婆的话,心头有些沉郁,对心上的那个男人不知该怎么顺其自然,也不知该如何让一切转好。
禁不住再次叹气,依旧无能为力,就这么坐着想着,竟过了大半夜。
夏季天亮得早,天际微透曦光时,她为自己再倒半杯清水,眉眸一抬,习惯性往窗外望去。
这时节为保持通风,让屋内凉爽些,木条格窗并未上窗板关得密实,她犹能透过木条间隔看到外面院子。然后,她看到他。
险些打翻手中陶杯,半杯清水溅得她的手湿漉漉!
「砰!」一声放杯子,她拉开门闩奔出,直奔到离他仅三步之距陡然止住脚步。
「你、你……」她觉得眸眶不争气发烫,气梗在胸中、堵在喉间。
孟云睁亦是怔愣,但较她好上许多,至少知道要说什么。
「我以为你尚未起身。」他曲起指节挲挲鼻头,这举措难掩腼腆。「我也没要干什么的,就只是……只是昨夜甫回帝京便遭遇一连串的事,一桩夹带着一桩,待弄清楚中间的牵连,心下稍稳,不知不觉就走回这里,就想看一看罢了,没想打扰到你。」
这里毕竟是他的旧家,几年相处,姜回雪也知他对旧家的依恋,但……她却曾对他不假辞色道——
男女有别,你与我孤男寡女的,那样……到底不好。
往后还请孟大爷别再来大杂院等粥喝粥……即便你来等,也不会有粥喝。
她对待他……当真是不好的,更未认清自个儿的身分,不过是赁了他的地方为居,他这位「幕后房东」若要不愿,随时能把她姊妹俩撵走。
说穿了不过是仗着他待她有情,所以「恃宠而骄」,所以才敢那般言语无状。
她待他哪里是好?
从去年一别至今,整整三季过去,无数话语盘结在心,此际奔至他面前,到底先说什么才好,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倒是晨光破云洒下,她将面前远归而来的男子看得更为仔细,竟是……竟是……
「你受伤了?」她轻抽一口气,双眸瞠得圆滚滚直视他左上臂。
「受伤?没有啊……」昨夜受伤之人并非是他,孟云峥迷惑蹙眉,顺着她的眸光垂首一瞥,这才觑见自己染血的左臂。
他恍然大悟般挑髙眉峰,朝她摇头一笑,「这已非新伤,没什么的……呃?」姑娘家突然两大步跨近,拉着他的右臂,将他一拉拉进小灶房里。
他被安置在以往来这儿等粥喝粥时坐惯了的座位。
他听到打火石磨擦的声响,下一瞬,小烛台上燃起一抹明亮烛光。
她将烛火移近,瞧也未瞧他一眼,半句话也不问,挨过来直接拆他左臂绑手和护套。孟云峥发现自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欸,许也是不想说,就由着她拾掇摆弄,任由她将那染血的衣袖撩高再撩高,直到那血窟窿完全展现。
当日,暗桩头子捎来的消息令他心中大躁难静,遂从扶黎一路赶回帝京。
朝堂祸事骤起,都察院的监察与弹劾之权形同虚设便罢,还成了皇帝罪责泄愤的标的,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眼下是难保了,他昨夜急赶,持玄铁令牌顺利进城,本就想先暗访周大人府邸。
如今周家七岁以下的娃儿和女眷们皆以周家老夫人马首是瞻,他本想夜探周府,与周老大人仔细相谈,问问那位风骨堪比劲松寒梅的周老夫人有何打算,也好助其一臂之力,未料,有人早他一步。
是敌是友,一开始分辨不出。
那挟抱两只襁褓的黑衣客接连遭皇帝的隐棋杀手、「六扇门」捕快以及巡防营驻军围捕,引起莫大骚动,既被身任要职的他堵上,怎能轻放?
对方彻底是个硬手,那么多人连番轮攻竟拿将不下,他也是被一股气激得好胜心大起,最终重伤对方一掌,那人抱着一双娃儿负伤逃去,而他在激战中把那日为救扶黎年轻大王所受的箭伤弄得再达迸裂。
他与那名黑衣客谁负谁胜出,倒也难说。
但,重中之重的点在于,他昨夜领着「六扇门」和巡防营的人追探,一路探进康王府中,探到最后终才发现,那名受周老夫人临危托孤的黑衣客竟是他家师妹所嫁之人——康王爷,傅瑾熙。
场面一开始闹得实在太不好看,幸得师妹居中缓颊,误会解开,而对方底细尽现,他这个当师兄的亦能稳心一些,知道剽悍可爱的师妹到底不算嫁得太委屈
至少昨夜遭他重手打伤的康王爷本人,嗯……以武会友很是可以
只不过误会虽解开,身为爷儿们,到底还需痛快打上一架才显「亲近」,所以待对方伤愈,是得寻个好时机与这位深藏不露的康王爷再好生「亲近亲近」。
早先他人在康王府,亲眼目睹被他打到呕血的康王爷是如何借伤发挥,极度不要脸又没骨气地蹭着他家师妹。
此际他坐在旧家小灶房里,忽然也挺想借伤发挥一下,可惜不得其门而入,他跟那位没脸没皮的康王爷毕竟「道不同」,实在做不岀把高大身躯弯得低低的、拿头顶心直蹭姑娘家肩窝求取怜爱的举措。
但说不羡慕,是假的。
他也甚想跟个知心人那般毫无避讳地亲近。
下意识朝捧着他的伤臂好生忙碌的姑娘瞥去,她用灶炉余温养着一盆子温水,此时正用那盆水为他清洗臂伤,用净布小心翼翼把血拭去。
烛光明明灭灭地跳动,将她的鹅蛋脸镶岀一层润色,她的秀额、鼻头、两边颧骨和唇珠显得格外粉亮,神态是那样认真,仿佛眼中仅看到这道伤,再无其他。
「孟大爷身上可有用惯的金创药?」她突然问,嗓声略哑。
「不用那么麻烦。」他看了伤口一眼,不太在意,「这是在域外办差时不小心受的伤,实已愈合,是昨夜进城恰逢惊变,与人交手时把口子扯裂,如此而已,不必大费周章。」说着,他拿了她刚才取来的一块巾子直接覆在裂开的伤口上,单手不好绑紧,正想开口请她帮个忙,未料——
「你……怎哭了?」他胸中一震。
姑娘家的鹅蛋脸真如煮熟剥了壳的蛋,此刻她微垂星眸,鼻头略红,粉颊挂着珍珠泪,泪坠无声,一颗颗滑到秀颚之后又滴在他臂上。
好像被他突如其来一问,她才发现那些眼泪似的。
她深吸气抬起头,抓着袖子胡乱擦脸、下巴。「……我没有,孟大爷看走眼。」
离得这般近,岂可能看错?
他气息变得略粗浓,目光炯炯,试探问:「伤在我身,你心疼了?」
闻言她眸眶又湿,语气倔强。「谁受伤了我都疼。」
沉静望着她一会儿,他微微笑。「那你还是心疼我好了,挺好。」
他的臂伤面积不太,却是被刺穿的一个血窟窿,愈合本就需要较长一段时候,如今又扯动肌理,鲜血从前后两个口子渗出,好不容易把血擦干净,跟他讨金创药止血,他却是一副她小题大作的德性,她就不该跟他开那个口!
姜回雪红着脸,吸吸鼻子道:「自个儿受了伤也不仔细照顾,这般放任,哪需要人心疼?我……我……」她在干什么?
真不知自己怎么了,为何发这一顿脾气?
许是牵挂数月,又念了他一整晚,却见他带伤归来还丝毫不当一回事,一把火气才会烧起来。
咬住唇不想再说,但眸里一直湿漉漉的,实也是没法子。
她转身走开,没发现当她离开时,端坐在方桌前的男人动了动,目光随她,亦想起身跟她走,是见她停在角落的木柜前没有真走掉,这才乖乖坐在原处。
她从柜上抱来一只木盒,盒里摆着好几瓶药,全是常见的药膏药丸药散,有治虫蚁叮咬的、治头疼脑热的,也有用来生津化痰的、调和胃肠的,当然也有外伤专用的金创药粉,只是并非什么上等的好药,勉强清创止血罢了。
她一语不发扯走他手中巾子,把金创药粉大把撒在伤上,确定药粉颜色未再被血染红,这才折了一条净布缠住他的手臂,将臂伤好好包裹。
孟云峥见她眼泪没干过,即使没掉下来,也都蓄在眸眶里,那让他心头沉甸甸却也在苦中尝到一丝丝的甜,尤其是她对他发脾气了,明明心疼他嘴上却不认,就觉那模样的她如此真实,可爱得紧。
虽说小灶房还阴暗,但天将要大白,该让她歇息一会儿了。
他忍下想碰触她的念头,理好自个儿的衣袖和护腕后随即起身。
「多谢。」他朝她低语,高大身躯背着烛光宛如一面墙,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中。
她没有退开,而是仰高脸容与他相视,表情仍有些倔,眸光却是欲语还休。
他一笑,低柔道:「就是没谁管着,才这般放任,实也想让谁好好管束的。」
姜回雪哪里听不出他的话中真意,双颊更红,泪珠静流。
他像也没要她答话,又道:「我说过,要自作多情到底,既是自作多情,自是认定你对我是有情,任你如何否认亦无用,我就是那样认定了。」
「你、你……」姜回雪当真哑口无言。
他咧了咧嘴,白牙闪亮,内心还挺得意的,静望她好一会儿才又启声。
「帝京这阵子局势不稳,诸事待解,接下来应会忙碌许多,无法如以往在京中那般时常过来探你,有什么事若寻不到我,就到『六扇门』递个话,里头的人会想法子转报予我。」
她的心因他的话高悬,亦为他担忧,不禁问:「打更的老马大叔说他亲眼所见,有黑衣客抱走周大人家的一双娃娃,你昨晚就是与那人交手才会弄裂臂伤的是不?」
「嗯。」松香巷小道消息传得快,孟云峥倒未讶异她已听闻。
「这么说,那位黑衣客也是很厉害的,那、那你与他……」
「已知是友非敌,无事的,连周家那双孩儿也已无事,被好生照看着。」他看出她在忧心什么,无非是怕有强敌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令他吃亏。欸,还说没将他放心上?
实在难忍,他终是探出一臂去碰,粗犷大掌抚上她被泪浸得微凉的脸颊。
她的脸肤奶白透红,他的手背如古铜般黝黑,对比之下两人的肤泽当真天壤之别,而那一份细致肤触更让他胸口绷起,整只手都有些麻了。
「回雪……」他一唤,唤得她双眸一眨,两排羽睫全沾着泪。
他叹息般低语,「我喜欢你心疼我,极喜欢的,但莫要再哭,见你哭……」他深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般叹出。「我的心疼得……着实厉害。」说完,他面庞也热了,气息骤烫。「我呃……总之就是这样一得了空,我就来探你。你等我。」
抛下话,他毅然决然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