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当着文武百官面前处置了叶定国,皇帝还是满脸不悦。
叶定国吃定皇帝心软,他不替自己的贪渎分辩半句,口口声声痛骂自己、磕破他的老额头,让人心生不忍。
当所有臣官都以为这回皇上定是要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为四皇子的前程留下一个机会时,皇帝咬紧牙关,坚持免除叶定国的丞相一职,而十几名查证出有贪渎事实的叶氏子孙,一律除官入刑,至于散播谣言、造成军心不安的叶定华,则被判流放。
叶家至此是一败涂地了,听见这个消息,皇贵妃晕了过去,急召太医,四皇子匆忙入宫,想替叶家求情。
四皇子不求情还没事,这一求,让皇帝更厌恶上几分,自己的二皇兄被贬为庶民的时候,他非但没出面求情,事后还在府里邀集一帮狐群狗党彻夜狂欢。
怎地,叶家的血缘还胜过皇家血脉,若他是这么想的,无妨,就让他去当叶家子孙,好好承欢叶定国膝下。
一番斥责后,皇帝将四皇子赶回去,命他闭门思过。
下了朝,皇上没往福安宫探望叶茹秧,对他而言,没将她和四皇子入罪,已是手下留情。
皇帝绷着脸前往御书房,远远地,王顺看见齐穆韧还跪在御书房里头,那两道眉毛扭曲成团,王爷这回是怎的,非要同皇帝杠上吗?皇上心情差得很,他就不怕牵连还在狱中的妻子?
皇帝也看见齐穆韧了,他冷着脸走进屋里,这才发现齐穆笙也跪在齐穆韧身边,看见齐穆笙,皇帝脸色稍霁。
齐穆罜给宥家置办屋宅、塞银两的事,他知道了,他也知道齐穆笙在宥家临行前那一番真心实意的劝慰。
齐穆笙要宥家好好作为,千万别因此失志丧气,断送自己的人生,他要宥家振作、要他以自身才能,另创出一番事业。
这才是兄弟啊,这才叫做亲情,为什么齐穆笙、齐穆韧能够做的事,其他儿子就是做不到?
宥莘在府中彻夜狂贺同时,与宥家一母同胞的宥宾闭门不出,生怕皇上迁怒自己,连半两银子都没送上,其他几个年纪小的也是噤若寒蝉,不敢表示,唯有宥钧……皇上叹口气,他还懂得让妻子偷偷给二嫂塞东西。
皇帝大步走进御书房,随侍在侧的王顺立刻递上茶水,悄悄地与齐三爷对上眼,他微微摇头,王爷和三爷不该挑这个时候惹事,皇上心情不顺呐。
齐穆笙明白王顺的意思,可这会儿实在顾管不上。
坐在桌案后,皇帝炯炯目光迎向两兄弟的注视,一个满面疲惫、胡碴冒了满脸,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日光,将他的侧影修剪得分外清俊孤瘦,两道超拔凌锐的鹰眉紧蹙,一个则是脸色苍白,长眉斜飞,一双眼睛雪亮却隐含愠怒,好像谁欠他几百万两银。
这是对天子的态度吗?自己竟纵容这两兄弟目中无人至此?一个恼火,皇帝大掌拍到桌面,怒声问齐穆韧,“你递条子告假了吗?谁允你不上早朝的?”
齐穆韧没有回答皇上的问题,却是一揖趴伏到地,重复着说过无数遍的句子。
“恳求皇上饶阿观一命。”
哼,谈判不成就不喊父皇了?还真是现实得厉害啊。
皇帝烁亮的目光盯住齐穆韧,凝声说道:“怎么饶?她毒害的可是皇贵妃,朕饶了她,这世间还有道理律法吗?”
“皇贵妃身子无恙。”齐穆笙插进话。
“难不成要皇贵妃死绝死透了,朕才能严办叶茹观?”皇帝冷冷一哼,说道:“别忘记,这个罪名是你亲手替她套上的,在你做出决定那刻,便造就了她的下场命运,穆韧,放手吧,她已经不是你的阿观。”
“我不会放手的,她是我的妻子。”
“要朕提醒你几次,叶茹观已经收下休书,她和你靖王爷再无半点关系。”
“那纸休书,我不认。”
他捏紧拳头,额头青筋暴张,那不是休书而是烙铁,狠狠地在他胸口烙上无法抹灭的疼痛。
“那不只是休书,还是朕亲盖上大印的圣旨,在你眼里,连圣旨都可以不作数?”
皇帝口气冷厉。
后悔吗?可惜天底下啥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皇上只是要一个人顶罪罢了,微臣愿意顶下这条罪名。”齐穆韧迎视皇帝,口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怎么顶,朕还有大把差事要你去做。”皇帝口气很硬地说。
“阿观一死,微臣立刻退隐朝堂。”齐穆韧口气更硬,他坚持立场,坚持保住阿观。
“为一个女人放弃利禄功名,你脑子坏了吗?”他眉心蹙起三道锐利竖纹。
“阿观于微臣,不只是女人。”齐穆韧还他一个乖张孤傲的眼神。
别开脸,皇上不欲见他。
“争执这些无益,这案子朕已经交办下去,待李庆文几个彻查清楚后会拟个章程上来,届时要杀要关,朕会让王顺知会你一声。”
听见皇帝此话,齐穆笙忍不住扬声道:“还彻查?李庆文没审,已经有人去审过一回,连供词都已经出来,只等着把阿观打死、按上指印便是罪证确凿,若非臣及时赶到,现在二哥已经入狱,而我得去替嫂子收尸了。”
“齐穆笙,你在说什么浑话?”他快被这对兄弟给活活气死了,生一堆儿子全是不省心的。
齐穆笙也不争辩,仅是从怀里掏出程氏的供词呈上,王顺接手,摆到皇帝面前。
方才一下早朝,他赶着在皇帝前头进入御书房,来得太匆忙,狱中之事尚未对二哥说分明皇上便到了,因此听了他的话,不只皇帝坳了双眉,二哥也怒目瞠视他。
皇帝迅速把供词看过,怒潮在胸口翻腾不已,他怒极反笑,好啊,老二刚倒,他就迫不及待对穆韧动手。
下一个是谁?老大、老三、穆笙,是不是所有会危害到他的人全倒了,他才能安心睡觉。
“这是谁捏造的谎言?”皇上面若寒霜摔袖而起,恨不得亲手掐死那个孽子。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大谎言,凶手是假的、凶案是假的,既然所有的事情全是假的,自然会有人见缝插针,能多张罗几个人进去,都是稳赚不赔。”
稳赚不赔?!皇帝瞪齐穆笙一眼,他还真把朝堂事当成他在商场上的那些勾当?“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齐穆笙说了,从见到程氏那刻说起,再说到她诬赖阿观受命下毒、与小叔有染,他本就是舌粲莲花的人物,一件三分残忍的事被他一形容就夸张成十分,听得齐穆韧目訾欲裂,恨不得将程氏和齐宥莘毙于刃下。
“皇上您不晓得,那个冒着尸臭味的牢狱多可怕,他们给嫂子吃的饭,馊得连猪都不肯碰,狱卒说嫂子进了那里,半口水、半粒米饭都没进,嫂子本就身子骨弱,前阵子又为了那些糟心事,人瘦过一大圈,这下子更好啦,没吃没喝,怕被老鼠啃指头又不敢睡,再加上四皇子妃那顿毒打……皇上,您就别审了吧,干脆赐嫂子一杯毒酒,再帮她念几句阿弥陀佛,让她少受点罪、早死早超生。”
齐穆笙说完闭上嘴,这篇话当中有一大半是说给二哥听的。
他并不讨厌何宛心,也理解二哥是个重旧情、不亏欠人的,他绝不会置何宛心于不顾,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着实让人看不下去。
尽管他明白做起来相当困难,但他不得不同意外公所说的——大家齐心合力,慢慢劝阿观回心转意。
就不知道二哥在急什么,非要迫得阿观立即低头,他又不是不知道阿观最擅长的是阳奉阴违,她不逃跑,难不成还留在王府里和人共事一夫?
她是谁啊,她是来自有哈利波特和蝙蝠侠的世纪,她会赚钱、能独立,哪里需要依靠靖王府这把大伞。何况,阿观没学过争宠手段,哪敌得过何宛心?
瞧,现在凶手在家里喝燕窝羹,她呢?在牢里挨打、喝馊水。
他心生不平,为着阿观所受的苦怒及何宛心。
“早死早超生,这是她要的?”皇帝问。
“皇上,您这不是在说笑话吗?进宫请求赐婚不是她要的,可是,她得来。旁人下毒不是她要的,可是,她得认。进大牢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可是,她得关。这桩桩件件哪一个能由得她作主?”
皇上松口气,这就是两兄弟间最大的不同,穆韧总是直来直往同自己倔强、逼迫自己低头,而穆笙这家伙巧言令色,会用各种方法,企图说得自己对阿观升起几分怜惜。
“既然她作不了主,你也给朕闭嘴。不过,朕倒真想问问,你是怎么进得了那个天牢的?”没有他的命令,程氏能进、穆笙能进,这齐焱王朝到底还有没有律法存在?
“很简单,两个字——贿赂。”齐穆笙脸不红气不喘,没有半点羞愧的说。
“朕在这里拼了命的肃贪,你倒好,背着朕四处去搞贿赂!”
皇上气极,抓起桌上的端砚就往他身上砸去,如果是齐穆韧,定会硬生生受下,而齐穆笙……他没猜错,齐穆笙的头一歪、闪过。
“微臣自知有罪,不如皇上把嫂子放出来,臣身子健壮,自愿代替嫂子去坐牢,待李大人把事情原委给查清楚,再商量斟酌往后该怎么办,如何?”
皇帝被他的痞话呕得火冒三丈。
“朕办案子还得同你商量?你想都不要想。”
“这样不行吗?那不如把臣同嫂子给关在一起好了。”
“你真想坐实和嫂子有染的传言?”
“是皇上自己说的,嫂子领下休书,与二哥已经没有半分关系,这传言不会成立的。”他一痞二痞,越痞越上瘾。
“你!你们两个非把朕给活活气死不成?回去、通通回去,你们若是硬要跪在这里,行!案子不必审啦,朕马上命王顺赐一杯鸩酒给叶茹观,把她的尸首抬回靖王府去。”
齐穆韧猛然抬头,布满红丝的眼睛暴张,冷肃的目光直直迫视皇上,他满眼的惊怒转为懊悔失望。
齐穆笙硬扯住二哥的手,不让他冲动。
“父皇,您就不能看在我们兄弟俩的分上饶嫂子一命?如果父皇肯饶她,父皇要我做啥我就做啥,行不?”齐穆笙拍胸脯说话,就算要让他进户部替朝廷挣银子,他也没二话。
又来一个,一个为阿观愿意承认他是“父皇”的儿子,看来这个阿观还不是普通重要。
他浓眉横竖,口气执拗,“这些话别同朕说,你二哥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叶茹观,端看他肯不肯点头。”
“二哥,你有方法?”齐穆笙讶然。
“都下去吧,君无戏言,三日内,若齐穆韧的答案能令朕满意,叶茹观的性命自然无虞,否则……”皇帝不再多说,他拿起桌上的“供词”陷入沉思。
齐穆笙见状,拉着齐穆韧起身。
齐穆韧不顾发麻的双脚,挺着身子咬牙道:“微臣告退。”
语毕,齐穆韧一拐一拐、满怀怒气地往外冲,齐穆笙急起直追,边跑边问:“二哥,你要去哪里?”
“去砸了四皇子府!”
像一阵风似的出了宫、纵马狂奔,齐穆韧回府里领走一批府卫后,再次上马,目标直奔四皇子府邸。
四皇子府的总管挡在门口,见齐穆韧来势汹汹,连忙让人进屋向齐宥莘禀报,自己则在门前不断对齐穆韧、齐穆笙陪笑。
“不知靖王爷及齐大人大驾光临,还请王爷稍稍等待,四爷定然马上迎出来。”
若靖王爷不是这种见魔杀魔、见鬼斩鬼的骇人模样,四爷肯定会很高兴靖王来访,可他这副态度……总管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齐穆韧哪肯等,他胸口炽烈的怒火急欲发泄!
大掌一推,总管几个踉跄摔到旁边,齐穆韧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般,领着人走进府里。
跨进大门第一步时就对身后的府卫下令,“看得见的东西,全给爷砸个稀巴烂!”
齐穆笙无奈,二哥这回忒地沉不住气。可,能怪他吗?阿观被关、被打,皇上又是那个十条牛也拉不动的姿态,二哥不找个地方泄泄满腔怒火,怎能安生?偏偏那个没长眼的程氏撞上来,他不借题发挥才怪。
要埋怨?四皇子也只能怨自己今儿个犯太岁。
就这样,府卫一路走一路砸,有人上前阻止,身上、脸上便会挨上几下,不至于死人,但肯定会痛上好几天。
终于,他们一路进到大厅。
齐穆韧站定,身后的府卫也不需他再下新命令,自动自发地砸起物件来,那个“砸”可不是普通的砸,被他们这群孔武有力的府卫砸过的地方,桌椅断脚、物件皆毁,无一幸免。
齐宥莘闻讯匆忙赶来,见到屋子一片狼藉,惊得连话说都说不出来。
今天早朝时,皇上下令惩处叶家,他这才知道原来边关之事不单单是齐宥家的单手杰作,他恼极二舅舅不同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
依父皇之精明,怎能不怀疑边关官兵发难有无自己插手的痕迹?难得父皇饶过母妃和自己,对他的求情只是一阵斥喝并未论罪,当下,他只能低调再低调,万万不能惹事,可、可……可这又发生了什么事,怎惹到他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