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龄那日被救回宫中之后,太医立刻来为他疗伤,开了安神的汤药,让方千颜帮他服下。方千颜做为此事的唯一没有受伤、能够应讯的见证者,理所当然要被叫去问话,但是她守在唐世龄身边,死活都不肯离开太子半步,唐川故而亲自到太子的追云殿来问话。
一番盘问下来,方千颜答得很简单,“来人是从后窗翻上来的,出手极快,因为戴了面纱而看不清面容,杀了世子之后又伤了太子,因为听到奴婢的呼喊声,他才返身逃跑。”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令唐川满意,但看方千颜一副娇娇弱弱,尚还惊魂未定的样子,唐川并未过多的追问,只让她先陪太子静养几日再说。
然后一连数日,唐川都没有再来。
唐世龄那一剑的伤口很深,但所幸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太医的药虽然止血很灵,但要养好那只手臂,也要不短的时日,所以每天都是方千颜亲自帮唐世龄穿衣、喂饭,甚至还帮他沐浴净身。
其实从那日回宫之后,他们也没有正面谈及那场命案,唐世龄貌似伤了元气,见谁都是爱理不理,懒洋洋的不愿意说话,方千颜就默默地陪在他左右,看似如常的吩咐宫内的人为太子准备一日起居,但是连灵儿都察觉不对劲,某日,灵儿小声问她——
“方姑姑,你脸色很不好看,是不是太子给你气受了?”
“傻丫头,咱们做奴婢的,只有惹主子生气,主子怎么会给咱们气受。”她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自己却也知道笑得很难看。
她实在是被吓到了,她没想到唐世龄能大胆到这种地步,在这个关键当口,不管不顾地杀了勤王世子,如果被勤王知道,别说联手勤王对抗摄政王的计划成泡影,就是摄政王也要全力以赴地对付他了。
她这几日的沉默,更多的是对他在这件事上的独裁的无声抗议,虽然她知道他下这个狠手一半是为了自己,但是如此任性妄为,岂能完成他口口声声说的那件“大事”?
是夜,该为唐世龄沐浴了,但她今天神疲身倦,便对灵儿说:“你去伺候殿下沐浴吧。”
灵儿红了脸,“我……我还没做过。”
“总有开始做的一日,今日就是了。”她命灵儿去唐世龄那边。
但过了片刻,灵儿就苦着脸回来,“殿下说了,不要我伺候,让我滚。”
方千颜长叹口气,心知他这又是在发孩子脾气,只得起身去太子寝宫面对他,见他就坐在浴桶边,嘴唇抿紧,唇角两端皱成两个死结。
她走过去,柔声道:“殿下,奴婢服侍您沐浴了。”
他睨了她一眼,默默起身,伸出双臂等着她来宽衣。
方千颜只好为他脱下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以往脱到亵裤的时候,他便自己动手,但今天他就那样笔挺的站着,动也不动。
方千颜微微红了脸,小声说道:“殿下,再站下去,水就凉了。”
他这才抬眼看她,启唇问道:“你怕什么?”
“嗯?”她红着脸,“奴婢虽然服侍殿下这么多年,但是……”
“你怕我杀了他,从今以后就会杀人如麻了吗?”他所指的“怕”原来并非是身上这一件亵裤。
方千颜的手僵在那里,半晌后才道:“殿下,您还太年轻了……冲动行事,可能会毁了大事。”
“谁要是敢擅动本太子的人,我一定杀了他,这是本太子做人的原则。”他自行脱了亵裤,坐进浴桶中。“千颜,我从八岁起就告诉自己,做人必须要狠心,一条人命算不得什么,只要他挡在我面前、碍了我的眼,我就一定要除掉他!你是我的人,不必心疼心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眼下,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什么事?”她被他说得有些头晕。
这么多年,到底是她还不懂他,还是他不懂她?第一次杀人,他竟可以做到这样平静,而她,却远比自己想的更怯懦。他说得对,她应该是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无论那个挡路的人是谁,都必须除掉!
唐世龄用手指了指肩膀,方千颜走过去,垫上白手巾,给他轻轻揉着肩背。
“登封楼一定是唐川的地盘。”他斩钉截铁地说。“出事儿之后,按说唐川应该立刻叫人封了楼,可是他宁可开着酒楼做生意,显然他并不是真的在乎外面的风言风语,这件事儿,只怕他心中早就有数。”
方千颜浑身一震,“殿下是说,唐川能猜到是殿下杀了唐子翼?”
“当时场中只有你我他三人,若是凶手杀人后逃跑,一路必有踪迹,九城提督也好、刑部尚书也罢,手中都有一堆追踪寻迹的能人,若是找了一圈没有半点踪迹,显然就是我们在说谎。”
“您……殿下您既然早就料到这后果,为何还要动手?”
“不将唐川逼到极限,我们怎么会知道他的底牌?”唐世龄冷冷一笑,“所以这几日他肯定还会来问你事情,你只要记得咬住了是外来的刺客干的就好,不必怕谎不能圆,因为有我为你作证。”
方千颜的手指轻轻揉着他肩胛上的穴位,轻叹道:“殿下放心,唐川那边奴婢自会应付,只是日后殿下若要让谁死,一定记得先和奴婢套好话、打好招呼,这样的大戏,奴婢不是次次都敢看的。”
唐世龄那只受伤的手臂扶在木桶边上,方千颜手中的白手巾轻轻擦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
唐世龄透过水雾静静地看着她——这个他已经看了八年的女子,这两年总觉得在看她时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她的一颦一笑,总能勾住他的眼神、吸引住他的心魂,别说唐子翼那个外人初见方千颜时会被她吸引,就算是他,天天见、日日看,也都会有百看不厌的感觉。
忽然,他的身子在水桶中动了一下,抓住她的手腕,抬起头,专注地凝望着她。
方千颜不解地看向他,四目相对,他目光中的火烫灼烧得她的眼也似被烫疼了般。
“千颜,等本太子坐了天下,就封你为妃!”
他突然出口的承诺,让方千颜惊得花容变色,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白手巾落在浴桶中,整个人往后退,但是手腕被他抓得紧紧的,退也退不了。
“殿下别闹,您不是孩子了……”她哑声劝说。
他目光炯炯的盯着她,眼神热切而专注,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意思,“正因为我不是孩子了,所以我说的话都当真!”
她咬着唇,“殿下,我年纪比您大。”
“能大过我母后吗?”他露出笑颜,“你不是说过,等本太子成人了,你就是我的人,随时可以侍寝。我想了好久了,这件事我一定会办成的,你等着看好了!”
方千颜这几日的心情真是波澜起伏,唐子翼之死已经足够令她震惊了,唐世龄突如其来的表白又让她手足无措。
一直以来,她伴着他一起长大,虽然名为主仆,但她心中把他当作弟弟一样照顾,纵然儿时开过玩笑说她日后可以给他侍寝,但那时候不过是为了逗弄他,终究不是当真的话。
那年皇后病逝前,特意把她叫到病榻旁,握着她的手,双目垂泪,“千颜,太子他注定孤苦,父皇不在,我又要先走一步,身边没个可靠之人,这几年我看你对他照顾得尽心尽力,望你能一直陪在他左右,让他不要太孤独寂寞……”
方千颜自问自己对唐世龄的确做到了尽心尽力,只是这份情意事到如今竟变成了她无法掌控的地步,该怎么办?日后在他面前又该如何自处?
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方千颜破天荒的起晚了,醒来时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一想到还没有服侍殿下起床更衣吃早膳,她便赶快爬起来,随便地穿好衣服、梳了头,推门出去,看到灵儿正托着食盘从唐世龄的寝殿走出来。
灵儿对她笑道:“方姑姑不用着急,殿下已经吃完早膳了。殿下说您这两日累到了,让我们不要打扰您,好让您多睡一会儿。”
方千颜应了一声,快步走进太子寝殿内,见唐世龄果然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桌边悠闲地喝着茶。
见她来了,他笑道:“千颜,这是今年刚下来的新茶,你尝尝看。”
“不敢饮殿下的茶,奴婢屋内有茶喝。”
她淡淡的谢绝让唐世龄不以为然,“小时候你还和我抢东西吃呢,怎么现在连一杯茶都不敢喝了?”
“小时奴婢不懂事,现在长大后总要明白尊卑有别、主仆有距的道理。”
唐世龄将茶杯砰的摔在桌上,脸色一沉,“千颜,我不喜欢你现在这一本正经的说话口气,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就直接说出来,是不是本太子昨天说要纳你为妃,你心里不舒服、不愿意?”
方千颜抬起眼睑,幽幽地望着他,“殿下看得起奴婢,是奴婢的福气,但是奴婢实在是不敢妄想高攀。”
“你不愿意?”他盯着她。
她蠕动着嘴唇,最后道:“不愿意。”
“为什么?”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因为尊卑有别。”
“等本太子封你做了妃,你就是尊贵身份了。”
“到底出身卑贱。”
唐世龄怒了,霍然起身道:“你不想做我的妃子,是不是因为你心中喜欢别人?”
方千颜一怔,旋即苦笑,“殿下说什么呢?我跟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能认得几个男人,又会喜欢谁?奴婢只是不想做什么妃子,奴婢希望殿下能给我一份自由。”
“不给!”
她望着他已经气得鼓鼓的双颊,忽然莞尔一笑,像小时逗他那样,在他的双颊上伸指戳了一下,“气大伤身啊。”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将她往怀里一拽,趁她跌倒的瞬间,用力吻上她的唇。
全无柔情,也无甜蜜,只是个青涩而莽撞的初吻,几乎撞到了彼此的牙齿,但他却吻得强硬蛮横,丝毫不给她挣扎的余地,若非此时灵儿在寝室外喊了句“方姑姑,刑部派人来请您过去协查案子”,唐世龄还不肯松手。
乍然分开的两人,都有些喘息不匀,方千颜垂着眼睑,不敢看他,“我先去刑部了。”
他死死拽着她的手,双眸像是着了火一般,“千颜,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一定要像我喜欢你这样也喜欢我,否则……我活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她被他的话震撼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千颜坐的马车并没有驶去刑部,一路上她走神恍惚地想着唐世龄的那个强吻,想着唐世龄的那句告白,心乱如麻却理不出头绪,她甚至希望今天都不要回东宫,暂时躲开那个小魔头,让彼此都冷静几天。
马车一停,她走下马车,一眼看到的匾额却不是刑部,而是唐王府。唐王府即为摄政王唐川的府邸。唐姓在诏河是国姓,但是能以国姓做为王号的荣耀却不是随便就能获得,唐川和先帝是近亲同宗的兄弟,先帝对他甚为器重,故而便以姓氏赐了王号。
她现在被带到唐王府,显然今日要审问她的人是唐川。
门前已经有人在等候,是唐王府的管家,对她很是恭敬,“方姑娘,王爷在府内等您。”
她默默跟着管家走入王府的书房,唐川正在书房中会客,书房外站着五、六个人,都是朝中的文武大臣,这其中有人认得方千颜,便主动走过来问候。
“方姑娘,今日您怎么会到王府来?”
方千颜只好微笑搪塞,也不好说出来意,此时管家已经通报唐川,唐川便让她进书房。
一走入书房,方千颜即对着唐川屈膝行礼,“奴婢参见王爷。”
“你是殿下身边最得力的人,本王免你的大礼。本王知道殿下身边一时片刻也少不得你,所以本王只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说明白了,就可以走了。”唐川开门见山,并不兜圈子。
方千颜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奴婢定当知无不言。”
“殿下为何要杀唐子翼?”
惊雷般的第一个问题,令她面露惊诧,“王爷在说什么?奴婢完全听不懂,杀害世子的凶手那天就跑了,殿下也受了伤,怎么会是殿下……”
“方千颜,本王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不想和你绕圈子,你最好也痛快说实话。”
唐川的语调平和,却是有着说不出的威严,方千颜感觉得到他的气势扑面而来,却仍迎着他的冷面抬起眼睑,镇定自若地说:“奴婢不知道王爷是否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还是刑部办案不力,就把罪责推到殿下身上,殿下年纪轻轻,不擅人情世故,但却是最要强的,若是殿下知道王爷这样怀疑他,不知道会有多生气。
“王爷今日之言和奴婢说说就好,千万不要去和殿下说,否则奴婢怕殿下震怒之下会做出什么错事。”
她说得义正词严,唐川注视着她的眼,注视了许久,似是要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破绽。
良久之后,唐川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子殿下身边有你,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在主子身边伺候,不但要了解主子的喜怒哀乐,还要让主子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太子现在还年轻,如你所说,他不擅人情世故,但最要命的是他喜欢独断专行,你跟着他这么多年,若他做得不对,你应当劝谏,而不是附和逢迎,那是害了他,而不是帮他。”
“奴婢才疏学浅,见识更是浅薄,不敢说劝谏主子,只是如果有人对太子不利,奴婢一定会以命相拼。”
唐川望着她那张神情坚定的脸,悠悠一笑,“好个忠实的奴才,为了忠字,连善恶大概都不分了,要你留在太子殿下身边,还真让本王不放心。”
方千颜的眼波泛起涟漪,心湖激荡,“王爷此言何意?”
“你今年多大了?本王提前要你外放出宫,你可愿意?”
方千颜冷笑一声,“王爷真是“摄”得好“政”,内宫中一个小小宫女的去留还要王爷操心。若奴婢不肯呢?”
唐川凝视着她,慢声说道:“那你可知,这次命案本王是一定要给勤王一个交代,当日在场三人,一人已死,太子又不能是凶手,本王有众多证据可以证明,当日并无任何嫌疑人从窗口跃出逃走,除非这人是个鬼。勤王震怒伤心之下,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本王为了平息事端,势必要交个凶手出去,你说,本王该去哪里寻这么一个合适的“凶手”呢?”
方千颜自心底窜起一股寒意,唐川话语背后之意她已经明了,他是要让她去做这个替死鬼,平息此次事端,这样既可以保住太子,又可让勤王满意,同时还能将她这个太子心腹从太子身边铲除。
这一石三鸟之计果然狠毒!唐川真不愧是摄政多年的老狐狸,遇到这样的对手,她和唐世龄还能有斡旋招架的余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