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爱毫不避讳透过文字表达心意,一字一句,都是对任雪霺的思念与依恋,句句热情而强烈。
投入真心的女人是这样的,为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甘愿奉上一切,作为献祭,包括自身,及至灵魂。任雪霺再清楚不过,因为她也是另一场爱情祭典的祭品。
手边有充足的证据,可以毁掉欧凯恩岌岌可危的婚姻。
为了欧凯恩,她把心编织成布满细刺的玫瑰花球,只要抛出,就可以看着他伤痕累累,更可以在他心里留下一个永恒不灭的印记。
用有限的生命,实验「镂骨铭心」的可能与否,她认为再值得不过,却迟迟没有出手。
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命的同情与不舍会袭上心头?
上课铃响,截断她纷乱的思绪。
她起身,拿起课本,往教室走去。
这样也好,专心投入工作,面对那群青春洋溢的大孩子,总能有效暂时忘却心中的不快。
她飘逸的字迹在黑板上飞扬,底下的学生正辛勤地做着笔记。
大热天的,不是该在阳光下呐喊,尽情挥洒汗水,好好享受人生?
可是这群年轻的孩子,却为了几年后的一道升学窄门,被迫关在狭小的教室里打拼。
说是为人生努力,却感觉有些对不起本该是无忧无虑、放肆遨游的青春。
她心里清楚,台下四十多张稚嫩的面孔,有一部分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能做什么,只是跟着所有人在书本里茫然地搜索,再看看成绩单能把自己带到哪个该去的地方,另一部分的人,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却不一定能在学校得到滋养梦想的养分,只能像个囚犯般被困在小小的教室里,一不小心,梦想就永远只是梦想;剩下的最后一部分,大概才是真正能从书本里找到趣味的人。
这个年纪,热血奔放,有许多刚萌生的情感,也充满对世界的好奇与期望。
然而,台湾的教育及课本上所阐述的知识,却无法满足他们这方面的想望。
就像当年的她,只能以肉身去闯、去试,却不一定能找到答案。
刚好,今天的课程进度已差不多了,她放下书本,想和学生们聊聊其它话题,让大家有精神些。
岂料,教室后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巨响,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循声转过头。
「妈的!」坐在最后排的林士杰从位子上跳起,双手抚着脸颊。
「林士杰,你们在干什么?」
「老师,苏可君呼我巴掌!」林士杰一脸满盈的怒气,狠狠瞪着坐在旁边的苏可君。
「苏可君,你为什么动手打人?」
苏可君站起身,却没有回答任雪霺的问题,反而举起手,再想往林士杰另一侧脸颊挥去。
林士杰捉住她的手腕,吼着:「你够了没有?!」
「放手!」苏可君像是失去理智般,伸出另一手攻击他。但是,身为篮球队队长的林士杰终究不是好欺负的,这次他已有了防备,灵活地闪过,并捉住她另外一只手。
她的力气不及他,又不肯收手,不死心地抬起腿,往他胯下撞去。
林士杰轻松闪开,却也被苏可君一连串的行为给惹火了,将她往墙上一推——
「你够了没有?!」
「停止!」任雪霺走下台,挡在两人之间,提高了音量,说:「你们能不能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师,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林士杰脸颊上是五道鲜红指印,可见苏可君下手之重。「我抄笔记抄得好好的,苏可君那个疯子就突然冲过来打我!」
一旁的同学跟着作证:「老师,我有看到,是苏可君先动手的。」
「我也有看到。」
「是不是读书压力太大了?」
同时之间,议论声四起。
「苏可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任雪霺看着苏可君。「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要用打的?」
苏可君冷冷笑着,虽然双唇上扬,眸里却是绝望且失落的,「对,我是疯子,我所有的行为你都不会懂……」
「你不要让我更讨厌你!」林士杰充满抗拒地看着她。
「反正你都已经讨厌我了,『更讨厌』和『讨厌』都是一样的,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从苏可君的表情,还有尖锐的言词,任雪霺大概猜得出是为了什么。
她要求苏可君道歉,但对方怎么样都不肯妥协,极度失常的,甚至还想对林士杰发动攻击。
任雪霺没办法,只能先将两人分开,要苏可君到走廊上好好冷静,并且在下课之后,约了对方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店坐了一会。
「老师,我没什么好说的。」苏可君虽然没有拒绝她的邀约,态度却仍然坚持,一副无惧且不容侵犯的模样。「如果你要我道歉,那是不可能的,我宁可被记过。」
「道歉并不代表是对林士杰低头,而是要你学会保护自己。」她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你还是学生,在学校伤人,顶多就是处罚一下,然后私下解决。可是你出了社会以后,若再做出同样的行为,是会吃上官司的,你知道吗?就不是记个过或跟老师聊聊天那么简单了。」
「我没想那么多……」苏可君低下了头,「我只是觉得不甘心。」
「可君,你喜欢林士杰,是吗?」她直接说出了推测。
林士杰是个爽朗的阳光大男孩,在球场上英姿飒爽,是不少女学生心目中的超级偶像;而苏可君是成绩优异的年级模范生,身为混血儿的她如洋娃娃般美丽精致,两人看起来十分登对。
「我……」苏可君的双手微微颤抖,「我从高一开始就很喜欢他……可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林士杰知道吗?」
「我和他告白过。」苏可君的脸色一沉,「可是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仍然是他女朋友。」
「所以,你就打他?」任雪霺问这个问题时,眼前的苏可君彷佛成了痛咬欧凯恩,双唇染血的自己。
「我觉得不服气啊!」苏可君双手埋在黑色的百褶裙里,下意识地揪扯着,「老师,我一点都不比那个女生差,读的学校比她好,功课比她好,甚至有很多同学说我长得比她好看……我真的不知道我输在哪里。」
「也许,很多地方你都赢了,可是有个最重要的部分你输了。」任雪霺直指问题的核心:「那就是,种种你认为你赢的地方,在林士杰心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个我早就想过了。」苏可君一声冷哼,「老师,我对爱情并不是一无所知,我知道两个人之所以会产生火花,不是他人所能理解的,也是无法描述的,那是默契,也是直觉……」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这么不理智呢?」看着苏可君,这个问题她竟问得有些心虚。
「我说啦,我不服气,然后就会尖鋭看待他的一切。」苏可君捏着吸管,大大地喝了一口沁凉的红茶,彷若希望能舒缓波动的情绪。「所以我就想,让他讨厌我也好,至少他每每想起我、看到我的时候,心情就会有所波动,那么,在他心里,我就不算是个路人。」
唉。
任雪霺在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女孩……怎么和她一样?
但是,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别人的问题,总是容易得多。
「可君,恕我直言,老师觉得你还是不懂爱。」她的语气严肃。
「我不懂吗?」苏可君提高了音量,眼神透着忧伤,「因为喜欢林士杰,我已经做了多少失去理智的行为,我居然还不懂爱?」
「爱情萌芽的时候,不管有没有和他在一起,你所有的念头都是与他有关的;你心跳疯狂,巴不得自己的灵魂能和他合而为一。」她握住苏可君的手,「然后呢,为了这个念头,你做出许多缺乏理智的事,好的坏的都无所谓,你只要他的生活里有你。但是,爱真的是『有你』就够了吗?」
「不然呢?只有一个人的爱,还是爱吗?」
「我这么说好了。如果你真的做了很多让林士杰觉得讨厌的行为,也影响到他的生活了,他功课退步,甚至在球队的表现也很不好,今年的全国高中生篮球大赛他吃了败仗,最后……上不了他理想的学校……」她看着苏可君,「可君,这样你会觉得高兴吗?」
「我当然会……」原本急着回应的她顿了顿,被任雪霺握住的手从紧绷慢慢放松,她垂下眼睫,幽幽地说:「我当然不会觉得高兴。」
「所以喽,既然你不会觉得高兴,何必做那些事呢?」她笑,「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如果你真的喜欢林士杰,也希望他可以更好的话,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才是。而且,要是你能以朋友的身分给他更多鼓励与支持,我会觉得你比他身边的女孩还棒。」
「为什么?」苏可君不解地看着她。
「因为,你学会了,真正的爱不一定要对方意识到他的世界里『有你』,仍能深切地感受到温暖。」她收回手,充满信心地看着苏可君。
「我……」苏可君的眉头深锁着,「老师,我不觉得我有那么伟大。」
「没关系,每个人都是一面爱着一面学习,连我都是。」是啊,她告诉苏可君的每一个建议,都是她做不到的,所以,她实在分不清,到底是在开导苏可君还是在开导自己。「总有一天,我们都可以更成熟地面对感情。」
苏可君很敏感地注意她的措辞,「老师,你说『我们』,那是指……」
「你以为当老师的都很完美吗?那可不。」她保持着笑容,「我也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所以,我不想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跟你说一些老生常谈,或是告诉你在这个年纪不应该谈恋爱之类云云……我不想说谎,因为我当年也是像你这样……对爱,一路摸索,一路伤……」
「然后呢?」苏可君显得好奇,「现在你已经得到好的结果了吗?」
「我呢……」她眉宇间掠过一丝惆怅,但很快回复笑意,「像你一样,还,在努力学习。」
听了她的话,苏可君陷入了沉思之中,沉默了好一会。
凝结的空气里只剰下店内播放的爵士乐,她们各自在心里处理那块最难以面对的感情伤口。
任雪霺轻啜了一口咖啡,心里却不知道该佩服自己还是嘲笑自己。
她以一个成熟大人的姿态,冷静为学生剖析爱情的利弊得失,并用引导的方式让对方明白不同形式的爱与付出,不知情的人会真以为她是一个够稳重、也懂得为学生着想的好老师。
然而事实上,她的爱情,却也是一塌糊涂。
如果苏可君出手伤人的行为并不可取,那天她狠狠咬了欧凯恩,还有种种的报复行为,是不是更不应该?
扪心自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相爱,她却成了他婚姻的第三者,而且是「双重」的第三者,无论是欧凯恩或是赵晓爱,她都选择纠缠。
站在她的立场,一切肇因于他的冲动,如果他与赵晓爱签订结婚证书以前,能多思考一会,就算只有一秒也好,也许,她的爱就不会被压在层层解不开的罪恶之下。
但是,如果她也反求诸己,就像她引导学生进行自我反省一样,难道她就没有任何错吗?
相爱的一路上,她要是有赵晓爱十分之一的温柔,或是懂得柔声安慰,能够修正与人硬碰硬的个性,她和欧凯恩可能走到分手的地步吗?
再者,一如她方才对苏可君说的,如果她真的爱欧凯恩,无论她在不在他身边,都希望他能够真的走出过去的阴影,得到平静而安稳的生活,她就不应该假意接受赵晓爱的告白,并以此为武器,向他做最残忍的报复。
如果她爱他,就不应该以伤害作为她表达爱的方式……
可是……
当初决定与他玉石俱焚的执着哪去了?
她为什么觉得举棋不定、进退两难?
心纠结着,身后的呼唤声打断了这一对为情所困的师生。
「可君?」清脆的女声由瑞测转为雀跃,「可君!」
任雪霺背对着声音来源,本能地转过头,但接下来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她与发出呼喊的女人都停下了动作。
「小……爱?」
「Shirley?」
「小爱表姊!」苏可君起身,以轻快步伐走向赵晓爱,亲昵地挽住她的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认识我们老师吗?」
「她是你老师啊?」赵晓爱迟疑了一瞬,说:「我们是……朋友。」
苏可君起身走到赵晓爱身边,脸上也浮现一丝怀疑的神情。「你居然是雪霺老师的朋友,都没听你提起过。」
该死!
任雪霺在心里低咒了一声。
万万没想到苏可君是赵晓爱的表妹,而且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碰面。
苏可君对赵晓爱说出了她的本名,看来,情况有点危险。如果赵晓爱回家以后告诉欧凯恩,那么……真相就像连环的剧情,一环扣着一环,要不了多久就会曝光……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还没想好下一步应该怎么走,绝对不能让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