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头,她对身后的欧凯恩伸出手,「谢谢你一年来的容忍,我们的合作关系终于结束了。」
「我也谢谢你。」欧凯恩也伸出手与她一握,微笑。
无论如何,得以平静划下句点,都算是一种庆幸。
「谢我什么?我从没尽过一个妻子该尽的责任。」赵晓爱淡淡回应,「也是,你的确应该谢我,因为你可以把任雪霺找回来了。」
「随缘吧。」他摇头,心里却免不了掀起一阵失落,「许多朋友说她出国了,但没有人再联络得到她。茫茫人海,要上哪去找呢?」
赵晓爱冷冷看着用情至深的欧凯恩,即使一年过去,她还是打从心底厌恶这个男人。
矛盾的是,她虽然一点都不喜欢他,却有些渴望能变成他,因为全世界只有他能百分之百拥有任雪霺的心。
本着不平、委屈,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折磨他,冷言嘲讽他得不到所爱的人,处处刺激他、消磨他的耐心,原以为他会表现痛苦,与她针锋相对。
岂料,一年下来,他从未在她面前发过一次脾气,面对她各种无理取闹,他始终耐心地响应、容忍,甚至还试着鼓励她不要把生活重心聚焦在不美好的事物上。
她不理解,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像任雪霺说的,是个「冲动易怒」的男人?
也许是她在他心里一点都不重要吧,所以连动怒的念头都懒。
然而,一个巴掌始终拍不响,种种激烈的言行得不到欧凯恩同等的反应,赵晓爱渐渐感到无趣,也终于累了。
她慢慢意识到「说别人穷自己也不会变得富有」的道理,意即嘲笑欧凯恩一无所有,她也无法拥有一份踏实的感情,任雪霺不可能会爱上她仍是不争的事实。
当「伤害欧凯恩」再也成不了她的生活必须,她终于选择放手。
「欧凯恩,我能不能问你……」忍不住,她对他提出了纳闷已久的疑问:「为什么你就这么在意任雪霺,时间都已过去了那么久,却还放不下她?」
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早已离开了我的生活,却还是不肯离开我的心。」
赵晓爱瞪了他一眼,语带不屑地回应:「你这个人还真是令人讨厌。」
不过,这句话要是让任雪霺听到了,应该会非常高兴吧?
赵晓爱随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没有任何道别,就此离开了欧凯恩的生活圈。
反正,在他和任雪霺的世界里,她从来就是个局外人。
十二月,隆冬时分,飘雪的大阪道顿堀洋溢着节庆气氛。
落日以后,处处灯火辉煌,满布色彩缤纷的装饰:雪花、圣诞树、银铃,过路人无不被这一份欢腾感染。
道顿堀商店街入口处,大型立体广告牌吸引了游客的目光。
最有名的莫过于螃蟹专卖店「かこ道楽」门口的大型松叶蟹广告牌,可说是大阪的重要地标之一。
盘踞在建筑物上的松叶蟹,除了模样栩栩如生之外,八只细长的蟹脚更会缓缓动作,许多观光客都会站在广告牌下留影。
欧凯恩独自走在热闹的街上,每一对携手与他擦身而过的情侣都显得格外刺眼,在这个不该孤单的时节,只是益发突显他的形单影只。
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国的。
无论飞到什么地方,身边的人说哪种语言,他最害怕听到的,还是那短短的三个字。
而且,眼前太多成双成对的幸福画面,冷不防在他心底燃起了一些过于妄想的渴望,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看见了……
任雪霺就站在「かこ道楽」的广告牌下,黑色的合身大衣紧扣着,突显她纤长的身形;为了应景,她围上了一条鲜红色的围巾,尾端装饰着白色绒毛,如夜空降下的细雪。
见他出现,她的唇弯成了完美弧度,略带疏离感的眼眸也被温柔与欣喜取代。
无需言语,她亲昵挽着他的手,与他漫步在充满圣诞氛围的街上。
然后,他们很有默契地哼上一首彼此都熟悉的歌曲,相视而笑。
只要在彼此身旁,就是最应景的安排。
深深凝视着对方,无数相守的过往自眼眸闪过,他们细数着、重温着,并许下更多承诺,以这片银白世界为证,无论往后将有多少考验困难,他们都要一起面对、一起成长。
蓦地,一对男女从他身边经过时,其中的男孩突然停下脚步,停顿了一会,鼓起勇气大声对女孩说:「我喜欢你!」
他会的日语不多,男孩说的话他也只听得懂最后那个字。
喜欢你。
然后,喜欢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我爱你。
那三个字终止了他的幻想。
笑容僵在脸上,定睛一望,在松叶蟹的广告牌下,并没有人在等他。
她已从他的故事里消失了。
也许,她会成为另外一个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也许,她会像他一样,带着遗憾平静地说着一个没有太多波折的故事……总之,在茫茫人海里,他们已成为无法交会的并行线。
他可以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都不会成真。
但是,他还是想知道,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现在的她还好吗?是不是还记得与他告别时所说的,不管她走到里,都会一直把他放在心里?
缓步向前,着名地标已被他抛在脑后。
在下一个路口,他下意识地转入左方的巷子,停在一家专卖章鱼烧的小店前面。
自关西机场出境,坐了地铁到饭店checkin以后,他便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到现在都还没有吃东西。
店内传来的香气刺激了他的食欲。
就算没有人陪他过节,也得填饱肚子吧?
没有多想,他推开了店门。
才一踏入,店员亲切且热情地以关西腔招呼他在窗边的位子坐下。
没有多久,一个女店员向他走来,递上了一份菜单,以流利的日语向他介绍店内的餐点。
他听不懂,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正想询问她是否会说英语时,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让他愣住了。
这世界怎么可能会有奇迹?
他到底已颓废到什么程度,使得幻觉一而再地出现,且挥之不去?
「凯恩?」她先开了口,与他一样讶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所以,你真的是雪霺?」他眼前的她,装扮与以往不同,简单的工作制服取代了合身的洋装,一头直顺长发梳成了马尾,但那张白净高雅的面容仍可以清楚辨认出就是他所熟识的她。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再确认了一次。
「是我。」她看了看门外,确认是否有其它同行的人。「赵晓爱呢?没跟你一起吗?」
「我们已经离婚了,好一阵子之前的事。」
阔别一年多,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足以让他们原本对彼此的理解产生截然不同的变化。
「这样啊……」她淡淡地响应,为他翻开手边的菜单,「先点菜吧,今天想吃什么?」
看着她的平静,他也彷若无事地回应:「我看不懂日文,你帮我点吧,什么都好。」
「好,一份圣诞特餐吧。」她操作点单的机器,「有圣诞节限定口味的章鱼烧八颗、一份炒面和啤酒。」
「那个……雪霺……」
「怎么了?」
「没事……」他对她摇摇头。
他还是说不出希望她能够坐下来,陪他度过今年所剩无多的圣诞夜时光,聊聊这一年多来发生的种种。
「那,你先坐一会吧,餐点马上送来。」
她转身走回工作区,被压抑的情绪自脸上短暂绽放,有重逢的狂喜,也有受伤以后的不安,心头像纠结的棉絮般纷乱,特别是当他说到,他已经和赵晓爱离婚的消息时。欣喜的是他终于回复自由,有资格重新选择感情;不安的是,在她不曾参与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和赵晓爱是否相处得很不愉快,让他的身心灵都受到极度折磨?
「雪。」章鱼烧店的女老板——佐伯里奈,站在收银台前,把一切看在眼里。她不懂中文,却能从任雪霺脸上发觉端倪。当任雪一激经过时,她随口问了:「窗边那桌的男人是你朋友吗?」
「啊,是的。」她以笑遮掩了在工作场合上不该出现的情绪。「高中时候的老同学。」
「哇,这么巧。」佐伯里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吧?
多拿一杯生啤酒请他,我招待的。还有,你去陪他聊聊吧。」
「这怎么行!」她摇摇头。「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呢。」
「没关系的。」佐伯里奈比出「放心」的手势,对她笑着:「反正也快打烊了,客人少了,你就陪朋友过一下圣诞节吧。」
约莫二十分钟后,任雪霺送上欧凯恩的餐点,与他对坐相望。
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有机会重逢,会有多少话语欲倾吐,然而,当真相对时,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喝了一口酒,「我听其它同学说,你离开台湾了,却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
「不是很多人都说,要治好伤口,得先离开伤心地?」她微笑,并不想多提什么,随即把话题转到他身上:「那么你呢?你来度假?」
「刚刚结束一个大case,有点累了,就向公司请了两个礼拜的假,一个人到处走走。」
「为什么选大阪?」
「因为全世界最好吃的章鱼烧应该都在这里。」他笑。
任雪霺微微一震。
竟忘了他们都对那裹满酱汁与柴鱼片的面粉小球情有独钟。看来,重逢并非全是偶然,是来自一种称之为「默契」的玩意,使他们无论逃得多远,交会的机会仍比其它路人高上许多。
他语气转为微微无奈地补充:「原本也觉得这里会比台湾更有圣诞气氛,没想到来了以后,却发现太有过节气氛也不一定很好。」
「怎么说?」
「街上氛围太浪漫,太多成双成对的情侣,这样煽情的画面会让孤单的人非常尴尬。」说完,他将一颗饱满的章鱼烧塞进口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心境没有变,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觉得呢?你到这的时间比我长。」
她低下头。
不管心境怎么样,当时的她实在无法留在台湾,不管是面对自己,或是其的……
「我有什么不好的吗?就算不教书,没有留在故乡,我还是可以活得很好。」她抬起手,故作自在地说。「那么你呢?你和赵晓爱……」
「我试着和她生活了一段日子……」
「还好吗?」毕竟,那时候三人闹得非常难堪。
「能怎么说呢?我就是接受了我所做的决定,选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望能平静地度过往后的日子。」
任雪霺离开以后,他把她的一切藏在心中尘封的角落,不去想,也不再对人提起。
哀伤难耐的时候,也只是拿「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那句老话来安慰自己。
拥有过,灿烂过,人生就不算白活。
他继续说:「我一直很清楚,爱是勉强不来的,那种狂暴的化学反应、悸动的火光,没有就是没有,不管相处的时日再久,也无法生情。其实晓爱也知道这一点,只是她受伤的心蒙蔽了一切,她不愿放手,因为想要我和她一样,受到永远得不到爱人的痛苦。」
「决定报复时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叹了一口气,还是无法不关心他,「这段时间你受了不少苦吧?」
「苦吗?也许吧。但你曾经说过的,这是我选择的,不是吗?」他拿起竹签,划开一颗章鱼烧,「有点像是章鱼烧啊,没有划开来看的话,就只是颗面粉球,看不出来里面到底包了什么……既然我没有办法爱上赵晓爱,我能做的也就是像划开章鱼烧一样,试着去了解她,找出她值得欣赏的优点,唯有这样,我才能安稳地走下去。」
能平静地说出这番话,足以证明他的确从那一段关系里有所领悟。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走到这样的结果?」语毕,她却不知道到底该遗憾还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