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睡在他身侧的女人仍一丝不挂,他也一样,薄丝被不知何时掉到地上,连枕头也滚落,床帷内流动着静谧谧的幽情,明明是静的,却又流动,应该是隐晦未明的,却愈益浮现。
血中的欲潮犹在,鄂奇峰沈静调息,深徐地拉长呼息。
他看着女人那张脂粉未施的脸蛋。
青丝圈围下,她的脸好小,少掉精巧的艳妆,她面色偏白,像吹弹可破,薄透得连肌肤底下的细小血丝都隐隐能见。清秀的眉,清秀的鼻唇,垂睫密密投下两弧阴影,看起来这么稚嫩,如此可欺……
然而,他才是“受欺”的那一方。
被她扑倒,他……甘心情愿。
对她的感觉颇复杂,有欲望、有迷惑,会心怜她,又常对她感到莫可奈何。
能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他尽管不明白她为何非要他不可,是放不开那个“阿奇”?抑或只为了以“男妓”之词辱他泄忿?事已至此,她做了她想做的,接下来就该按他的想法办事。
大手撩开她垂在颊面的发,彷佛被男人掌心散出的热气侵扰,朱拂晓双睫微颤,睁开眼。
她像是一时间搞不清楚发生何事,眸光氤氲,有些憨气,怔怔对上那双离自己好近的男性炯目,薄暗中,她在他黑亮瞳底觑见两张痴容。
那是她,纵情欢爱后的朱拂晓,她得到这男人,在他眼中留了影。
“鄂爷,奴家得多谢您的卖力配合呢!”
她软嗓微哑,透白的颊晕开两团红,淡淡的,但的确红了脸。
处子破身并不容易,尽管长年于“怜香阁”练玉女功让她筋骨柔软,又多次透过洞眼窥习床戏,听取姊妹们的经验交流,但真正把男人压倒、霸王硬上弓,要上得美妙顺利,对于“首战”的她而言,仍是有些小难。
他的全然配合,偶尔反守为攻,让她内心感激。
鄂奇峰粗犷面庞竟也跟着发燥,嘴皮略动,却没出声。
她改为侧躺,挨他挨得更近,两人呼息交融,热呼呼地烘烫彼此。
她覆住他刚硬的大手,用颊面去蹭他粗糙掌心,方寸浸润暖波,甜中漾微酸。
“鄂爷和翔凤在一块儿时,也是这样吗?”话一问出,她便悔了,觉得自己实在小家子气,太不上道。她咬着唇,胀红脸。
他表情明显一愣,两眼瞠了瞠。
“别理会我,我胡乱问的。”朱拂晓突地笑开,笑得眼瞇瞇。
他胸中又感刺疼,无关那道已开始收口的箭伤。
盯着她,他沙嗄道:“翔凤跟我订亲时才十七,我与她没来得及拜堂成亲,未成夫妻……”
这会儿换朱拂晓表情愣愣,她想着他的话,看着他古古怪怪、好似……彷佛……有些腼的神情……
一抹认知如疾电闪进她脑子里!“你没跟翔凤——”喉儿一堵,她没说破,心里绷痛。
她想起翔凤的遭遇,那姑娘年纪轻轻就死了,跟心爱男人热烈纵欲地缠绵的事,竟连一次也没做过……但是,翔凤爱上的这个男人必定待她很好,疼她、宠她、纵容她,她芳华虽短,却被深心爱慕着……这样究竟是有幸、抑是惋惜?霎时间,朱拂晓只觉若有所痴,不能自已。
片刻,她从幽思中宁定神志,发现男人仍直勾勾看她。
她徐徐扬起嘴角。
不知因何,觉得此时两人光溜溜、如母体里相向的一对双生胎儿,脸对着脸,手覆着手,呼息着彼此的呼息,她的神魂身心与他好近,彷佛能聊上好久的话,说些很私密的事。
“那么……鄂爷后来还有看上哪家姑娘吗?”
鄂奇峰好看的剑眉拢了拢,脸色又古怪起来。
这一次,他拖比较久些才答:“‘秋家堡’大火后,玉虎需要养伤,我带他和燕妹投靠住在漠河北上的师叔,后来日子多在习武中度过,大半年过去,玉虎的状况稳定下来,我从那时起就忙着追查二师弟陆竞高的下落,一边想法子重建牧场……”略顿。“哪会有闲暇心情去留意谁家的姑娘。”
“……鄂爷没有相好的姑娘吗?”
他瞪人。很明白她所说的“相好姑娘”,指的是花楼里卖身的花娘。
朱拂晓被他瞪得心脏重重怦响。
他这飞眉瞠目的凶神恶煞相,是表示……他、没、有。是吧?是吧?!
没跟翔凤在一块儿,没再喜欢哪家大闺女,不在花娘们身上图个慰藉……他、他……难不成跟她一般样儿,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也懂,只是苦无合意的对象。
噢,老天……他脸真的红了!她没看错!
而且,他一直瞪她,一直、一直瞪,瞪得她禁不住心花怒放,眉眼弯弯,无数笑气不断冒出,让她唇角也弯弯,怎么也扯不平。
“我只是不用,并非不能用。”
鄂奇峰突然反握她的小手,宽额抵上她的,鼻尖还侵迫地压触她的秀挺鼻头,语气放得很狠似的,一听就晓得恼羞成怒。
她唉唉叹气,芙容犹笑。
“是。爷说得很是。之前鄂爷没拿出来用,今晚终于猛虎出柙,奴家得以插上这把头香,当真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陡地,一张笑不停的小嘴被含个正着!
根本不理胸前带伤,鄂奇峰整个人俯过去,舌探进那绵软唇内,纠缠着,把猛火渡过去给她,要她也随之腾烧起来。
怎么办?这男人怎么有趣成这模样?她越来越贪心,贪得心越来越痛。她喜爱那时的“阿奇”,很爱“阿奇”的憨厚样,很爱“阿奇”傻里傻气的朴直,但此时抱住她的这个男人,她曾气恨他的欺骗,他也认为自己骗了她,却一直到现在她才意会到,那时的“阿奇”一直是他,一直在他心里,他也憨厚、也傻气,他很真、很惹人怜惜……
就这三天,她来怜惜他吧。
这三天,他是她的。
“鄂爷,我要你……”她玉臂环上他的颈,双腿圈环他的腰,在他身下敞开。
她的迎合让男人彻底疯狂。
于是,天光方透的房中再次被浓情占满,床帷内的小小天地又掀欲浪,只是情与欲搅弄在一块儿,有过这一场,烈爱灼魂,谁能真正提得起、放得下?谁又有本事能了断干净?
整整三个日夜,身体像是没真正离开对方,相互喂食,一同沐洗,不知昼夜时辰,黏缠着,紧挨着,有时深入嵌合,有时慵懒摩挲。
在一起时,内心无比满足,不多想,不留期盼。三天结束,犹如梦醒,她朱拂晓仍是江北名花,只是有过一位“入幕之宾”,外面的人扼腕她初花被夺,却不知她才是索求的那一个。
“拂晓啊,咱说我这位金菩萨化身的好女儿,当初鄂大爷临走前,可曾对妳透露些什么?”金嬷嬷柔腻问着,红纱帕子掩在嘴边,当自个儿说悄悄话似的。
前些日子天气转凉,带出秋味儿,“来清苑”里的摆设也换过一小批,当朝名画师云绮山的夏蝉挂轴换成临溪生的紫蓝秋草图,连细竹屏风也一并撤下,摆上同样绘着株株秋草的水蓝丝绸屏风。
倒是窗下那张躺椅深得主子姑娘青睐,依旧稳稳占着原位。
朱拂晓侧卧在躺椅上,背后靠着团枕,闲慢地抽着烟,薄荷味细细飘散。
金嬷嬷喝了口润玉煮上的香茶,忍不住又道:“都过去一个多月喽,鄂大爷这样不闻不问的……唉,他如果跟妳承诺了,女儿妳也就如江南同妳齐名的那位花魁娘子君霁华般,挖到一座大金矿,往后嬷嬷跟着妳,吃喝都不愁咧!”
“姑娘自个儿就是座金矿,不需再去挖谁家的山,倒是嬷嬷拚老命往姑娘这儿挖,早都吃喝不愁。”元玉受自家姑娘调教,一张嘴端是厉害,边帮主子的琵琶与古琴理弦上油,边出话堵人。
“妳这死丫头,早晚爬到妳家主子头上——”金嬷嬷横着脸还要骂,听到朱拂晓懒懒地发出笑声,气就缓下了。“咱的好女儿,妳倒是发个话,嬷嬷心里才好有个底呀!如果鄂大爷他没那个意思,妳‘来清苑’这儿也好继续开张,几位大爷们全指名见妳,咱可挡得辛苦了。”
“嬷嬷说得是。”朱拂晓淡翘艳唇。“照例是陪酒吃饭、弹琴唱曲、对弈填词,今晚全听嬷嬷安排。”休息一个多月,也该回头过她江北名花该过的生活了。
结束三天的缠绵后,鄂奇峰动身去寻他那批手下。
罪魁祸首尚未逮到,好不容易有线索可循,他内心的兴奋与焦急,她能想象。
不会与他再有瓜葛的,即便他真对她提出什么,如寒春绪对霁华那样的安排,她都不能接受。
太危险……真的、真的太危险,越和他在一块儿,越要深陷,这一次她对自己全然失去把握,根本难以把持……先动心,而后恨恼,然后碰触了他内心私密,知晓了他的过去,然后怜惜,然后爱了他……
太危险!
她要的既已得到,往后别多牵扯,她方能保全自己,过太平日子。
金嬷嬷见她松口了,笑得头上几根金步摇同时乱颤。
“那好那好!等会儿我吩咐底下人把妳的象牙玉牌挂上,挂得高高的,再系着红彩,好让今晚撒钱来的大爷们知道,咱们花魁娘子重返江湖啦!”
朱拂晓不置可否地垂眸,静静又抽口烟,白烟迷蒙她的脸。
“金嬷嬷!嬷嬷啊——”一名“绮罗园”里打杂的小长工连滚带爬、杀猪般地尖叫奔进“来清苑”。
“鬼叫个啥劲儿啊你?!”金嬷嬷拍桌,起身斥骂。
朱拂晓闻声抬睫,一瞟,她放下烟具坐起,凝声问:“小吉祥,手臂被谁打折了?外头有人闹事吗?”
“什么?!”金嬷嬷两眼瞪向小少年的左臂,这孩子的手被扳脱关节了!
小吉祥痛白了脸,托住伤臂,忙道:“嬷嬷,出事了……拂晓姑娘,您快找个地方躲好,是那个姓高的大爷,每次来都好阔气、给很多赏银的高爷……”吸气忍痛。“咱们同他说,现下才午后,请他晚些再来,他二话不说就往里边闯,几名护院上去拦,拦不住……他、他下手好狠,带着一把铁制弓,像十字的模样,两个护院大哥手段硬了些,他一扳机括就射,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铁制弓。
……十字模样!
朱拂晓微一沈吟,脑中蓦地抓到什么。
金嬷嬷面色白了白,立即往外走,哪知那尊大瘟神来得好快,在几名护院相继受伤、几个长工被无辜波及后,“绮罗园”中没谁再敢上前阻拦,便见他如入无人之境,旋风般闯进“来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