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她不断放声大喊,又叫又哭像个疯子般。
梁璟朱坐在她身后,任由她发泄,只是他的心像根弦,被她的愤怒哀伤拨弄出酸涩曲调。
终于声嘶力竭,终于力气用尽,干渴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她像滩烂泥,靠进他怀里。
他还是没说话,由着她依靠、由着奔雪带着他们走到天涯海角。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落到山的那一端,一匹马、两个人慢慢往前行。
“想回大井胡同吗?”他问。
“不想。”刚对二哥发一顿莫名其妙的脾气,她不知道回去后怎么面对。
似乎是明白她的顾虑,他安慰道:“不管瑀晟或瑀昊,都不会跟你计较。”
她知道呀,在哥哥们面前恣意惯了,他们只有包容的分、没有较真的理,可是她过不去自己这关,在他怀里窝着,窝得又深又紧,她想要逃避。
梁璟朱叹道:“《玉玦盟》第三章,人的一生中有太多得不到的东西,如果用愤怒哀伤去应付‘得不到’,无法得到解脱。”
是,真正的解脱是想明白,明白并非所有的好东西都得归自己所有,多数时候,放手是更好的抉择。
可惜在理智和情感冲撞间,她选择抵死握紧拳头,现在想想……超白痴。
“《玉玦盟》第七章,即使倾尽所有努力,不属于他的人事物终究不会属于他,劫掠、抢夺,最终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在嘲笑她吗?嘲笑拼尽两世的努力,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少年天子》第六章,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得到与失去的过程,得到智慧、失去童真,得到财富、失去青春,所有的得到与失去,对于生命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意义。”他企图说服她,失去爱情也带着某种程度的意义?
天晓得,她宁可不要这个意义,她只想极力争取,即使很蠢、即使够傻,即使到头来黄粱梦过,什么都不剩,她还是愿意倾尽全力为爱情拼博一场。
但是……通通都没有意义了,爱情最基本的要素是两情相悦,而他从来不曾心悦于她。
不想说话、不想反驳,她闭上眼睛。
睡觉是一种很好的修补机制,睡熟,心就不会太痛,也许还会出现一场美梦,将她破碎的心脏拼回去。
直到她的呼吸沉了,梁璟朱皱紧的眉心才慢慢松开,不敢面对现实的家伙啊……
不过睡觉很好,沉沉地睡上一场,今夜雨疏风骤、明日雨过天晴,海棠不必依旧,因为春风必会催促另一季美丽。
念头几乎是在她清醒那刻就自动形成了。
离开吧!她这样告诉自己。
爱情没有对错,就算错了又怎样,爱情本来就是你敢追求、也勇于离开的过程。当爱情来临,她用尽全力呵护,竭尽所能珍惜所有;当爱情失去,她便坦然接受、努力释怀。
她不能为了坚持自己的固执,将兄妹情分消磨殆尽。
真的尽力了,虽然结局不尽如人意,至少她表白过,至少遗憾浅了。
天底下有些人是用来相守一生,而有些人……本就是用来错过的。
她在说服自我的过程中,慢慢张开眼睛。
时间已经不早,东方朝瞰移步中天,第一眼,她看见梁璟朱的侧脸。
长得天怒人怨的五官上没有常见的嘲讽揶揄,只有专注与认真,他拿着最新出版的《大江东去》,静静靠在床边阅读。
他守了她一夜。
叶曦回想马背上他说过的话,他把她写的句子全记住了?是天生记忆出众,还是他一再琢磨记诵?
“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忠实粉丝。”嗓子哑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可笑。
但是他没笑,只是问:“什么是粉丝?”
“喜欢舍人、推崇舍人、把舍人的每句话都记在脑海里的人。”
梁璟朱轻笑,他没有否认对她的喜欢。“饿吗?”
“这里是哪里?”
“我的庄子,在京城近郊,不大,只有六百多亩地,但种了不少好东西,如果你想、可以出去看看。”
“好。”
“先起床吃饭。”
“好。”
她很合作、她不慰他,但是配合度很高的叶曦,让他忍不住又心疼起来。
下人进来伺候,他们吃了一顿不精致却管饱的午膳,他给她戴上斗笠,拉着她走出房间。
然而一出门,她就被满院子的花给惊艳。红色的花瓣成放射线状,只有茎没有叶,几百株的红花铺就出一片红色地毯。
梁璟朱笑道:“认得它们吗?它们叫做龙爪花。”第一次看到这花时,他就喜欢上了,喜欢它目中无人地张扬怒放。
叶曦说:“它们还有另外两个名字。”
“哪两个?”
“彼岸花,也叫曼珠沙华。想听听它的故事吗?”
他知道她是说故事的好手,却不知道这花也有故事。“洗耳恭听。”
“彼岸花是唯一能在冥界盛开的花,它接引死者走向幽冥之路,传闻花香能够唤起死者前世记忆。”
“竟有这个说法?”
她续道:“花精曼珠、叶精沙华是彼岸花的守护者,他们守护彼岸花数千年,却无法见面,因为彼岸花开时见不着叶,有叶子时见不着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他们疯狂地想念彼此,被相思折磨着,最终决定违背神的规定偷见一面,于是那一年,彼岸花红艳艳的花被翠绿的叶片衬托得分外妖冶美丽。”
“神知道之后怪罪下来,曼珠、沙华被打入轮回,并受到诅咒,生生世世在人间遭受磨难。然曼珠和沙华每次转世,在黄泉路上闻到彼岸花的香味时,前世记忆被唤起,他们相拥、哭泣,他们发誓永不分开,却在下一世又跌入诅咒的轮回里。”
这么悲伤的故事?是真实传说,还是忧愁的她编出来的?在一声长叹之后,他问:“你相信这个故事吗?”
叶曦回答,“如果有一种感情,生生相错,仍生生铭记,这种感情可不可以命名为爱情?”
所以她爱瑀晟,是从前世就开始的记忆?“你不是曼珠,瑀晟也不是沙华。”
“当然不是,彼此相思、想念,必须是两个人的事情。”而她的爱情只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放下吧,对你、对瑀晟都好。”
“不放下能怎样?要怨命葬花、歌颂伤疤?还是哭坟挖土起草遗嘱?”这道理很简单的,只是得用大把力气才做得到。“感情不是非得要拼个鱼死网破。”
叶曦长叹。她的问题是,鱼不死,她这张网已经烂得很斑驳。
“不要卑微,就算不够努力,你也不输给任何人。”
斜眼看他,难得他会夸奖她。叶曦试着苦中作乐。“我知道啊,知道自己才貌出众、知书达礼,丰姿艳丽、风韵娉婷,优秀到让人窒息,大哥才会举步维艰,无法走到我身边,这不是我的错。”
自嘲吗?他不喜欢她的自嘲,握紧她的手,他认真道:“唱歌吧,听说唱歌会让人心情转好。”
“唱什么?”
“唱和心中最珍贵的宝藏有关的那首。”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是在安慰人还是在砍人?〈陪我长大〉是她和哥哥的主题曲啊,叶曦笑得苦涩,但是……她想唱——
陪我长大的愿望,借给我半边翅膀,陪着你一起飞到梦想的地方,
风和浪一起去闯,心里话我陪你讲,你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宝藏。
陪我长大的愿望,在我心里面埋藏,你是我面对生活勇敢的力量,
拨开乌云的光芒,是你教会我坚强,你看我笑得多甜,因为你在身旁。
歌声停止,他莫名其妙说了句,“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
“借你半边翅膀,教会你坚强,给你面对生活勇敢的力量。”他会的,会将她当作一生中最珍贵的宝藏。
叶曦傻了,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但脑袋混沌的她不适合思考,决定不回应他奇怪的话。
他们在沉默中走出庄园,田里的稻禾弯下腰,饱满的稻穗象征着一季丰收。
这让叶曦想起叶家那几亩田,很可惜啊,买下土地的人家把辣椒给拔掉了,幸好她还留着一些干辣椒。
趁着中午太阳高照,孩童在溪流里抓鱼玩水,风吹,送来金桂秋香,她深吸气,试着让香甜气味冲散胸臆间的苦涩。
蹲在田壤旁,伸手拨着稻田里的水,微凉……这里种植的是水稻。
“试试在田里放养鱼苗或鸭子吧。”她转移话题,转到两人都能接受的部分。
“为什么?”
“鱼或鸭子都需要水,它们可吃掉部分害虫、增加稻以产量,待秋收后,鲜鱼或鸭子会是农民另一份收入。”
“怎么会想到这个方法?”
“在某本书上看过。”
“是书上看过,还是亲身经历过?”
叶曦不解,他怎么会这么问?他明明知道她打出生就在王府长大,去过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见识,他很清楚呀。
看着她的不解,突然间梁璟朱不想再打哑谜了,他扶着她的肩膀,对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认真问:“前辈子我死去之后,你发生过什么?或者说,在你和许睿成亲赴他乡任职之后,你遇见过什么?”
想起来了!许睿……难怪总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在书本里、梁瑀曦嫁的就是他啊,在许睿将梁瑀曦带离开京城之后,梁瑀曦的故事就此结束。
不对,重点是他说——前辈子我死去之后。
所以他是……重生后的梁璟朱?
倏地双眼暴瞠,她舔舔干涸的嘴唇,不敢置信地望住他……
为迎接冬天,动物在秋后养出一身肥膘,每年皇家会在这时候举行一场秋狩,当中有很大一个原因,是皇上要让举朝上下莫忘当年马背上闯天下的历史,鼓吹臣民文武并重。
过去几年狩猎比赛,几乎都是大皇子梁璟桦拔得头筹,因此每年秋狩是他心心盼盼能在皇帝跟前出彩的机会。
当看清楚跟在梁璟朱身边的小侍卫时,梁瑀晟吓着了,一把将她从梁璟朱身边拉开,压低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明知道这次很危险……”
明明白白的关心,清清楚楚的在意,他就是这样子啊,这样紧张担心、这样的纵容疼惜,才会让她蒙了眼,误以为可以得到他的爱情。
她深吸气,故作无事,假装不曾伤过心。“大哥,没事的,都安排好了。”
见她还愿意喊自己一声大哥,梁瑀晟紧蹙的眉峰松开。
这些天思来想去、总是担心她想不开,幸好……都过去了对吗?轻摸她的头,他就知道他的曦曦那么聪明,肯定能够想明白。
他的“轻松”好碍眼,被她喜欢,有那么痛苦吗?
心被扎痛了,但是她笑得无比认真,她很清楚,喜欢是她自己的事,他不亏欠于她,恩将仇报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因此她用笑容让他更放松。
“不钻牛角尖了?”
“不钻,牛角尖里有金有银还是有宝石啊?都知道死路一条,当然要另寻柳暗花明。哥别担心,我已经跟自己和解了。”
和解了?真好……他何其幸运,能拥有一个乖巧懂事又让人省心的妹妹。
“那就好,瑀昊担心极了,他说自己惹你大发脾气。”
她看看左右问:“二哥今天没来吗?”
“他和薛师父出城。”
“出城?义诊吗?”
“他说要去给你调忘情水、磨逍遥散、搓龟息丸。”
叶曦呵呵笑开,脸微红。“那天是我在胡闹。”
“没事,瑀昊是真的宠你,说不定这次出去真能捣鼓出那些东西。”
“要真能捣鼓出来,二哥可就是神仙了,到时咱们家有个‘梁圣手’,爹爹再嫌弃一一哥就太过分。”
她的口气积极而热情,表情无忧且快乐,但梁璟朱很清楚,那不过是装腔作势,她并没有表面上那样豁达。
“外祖母的寿辰,你会去吗?”
就那么希望她和秦可云见面?唉……他肯定很喜欢秦可云,肯定是一眼就万代千年致死方休,才会积极地想要培养两人的姑嫂情,其实何必呢,她又不是真正的王府千金。但是她回答,“去,怎能不去,我还打算给外祖母画一大盘寿桃呢。”
梁璟朱笑道:“那么吝啬,舍不得买、竟想用画的?”
“不是我吝啬,是穷,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日以继夜的辛劳,却连半块银子都没见着。”叶曦回眼觑他。
“都给你收着呢,不是想遨翔千里、纵情五湖四岳?没钱哪走得远?我这是在给你存旅游基金。”
旅游基金是从叶曦嘴巴说出来的。
那天梁璟朱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不再囿于爱情,我要遨游天地,先努力赚钱,存够一桶旅游基金。”
他追着她的目光问:“是遨游天地还是逃避?”
她被问得一滞,最后才硬挤出一句。“只要走的方向正确,不管道路多么崎妪不平,都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幸福。”
这句话让梁璟朱彻底放心了,因为至少她愿意向幸福靠近。
那天他们给彼此交了底。他是重生,而她……穿书太难解释,便也说了重生,只不过在重生之前,她进入一个奇怪的世界,钻进一个的女人身体里面,用那个身体在奇异世界中生活二十年。
梁璟朱能够理解,因为在重生之前,他执拗的魂魄跟在二皇兄身边,他想知道自己崇拜的二皇兄最终有没有坐上那个位置。
谁知竟意外让他发现,外表纯良贤德的二皇兄是一条花彩斑烂的毒蛇,连自己的死都是他一手设计的,他用自己一条性命,将大皇兄推下马。
因为明白、所以失望,他决定离开,没想到念头起,他回到七岁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