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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与忧(下) 第十二章 半醒(1)

  东海龙宫,他们只待了一晚。

  并非东海龙主拒人于门外,相反的,酒肉朋友有酒肉朋友的义气,当他们抵达龙宫外,自报姓名及来意,东海龙主甚至亲自出城相迎。

  这份热络,仅限给予开喜及破财,至于狩夜,一眼看穿其身分的东海龙主,则谢绝入内。

  放一只上古魔族进龙宫,万一此魔心怀不轨,他没有信心能打赢狩夜,身为龙主,关全城性命安危,不得不慎。

  这下换破财气得直跳脚,表明狩夜不进城,他也不要进城,誓死共进退。

  但开喜很想进城呀!她想睡在软绵绵的贝床,盖着暖乎乎的被子!

  最后无法取得共识,只好折衷,各退一步,东海龙主无偿提供解毒丸、伤药、吃食、三床被枕,附带一名海医看诊,让他们在城外五里搭棚。

  呿,酒肉朋友!

  「喜姨,这就是金乌卵呀?好小颗,金乌尸骨明明那么大一只,竟是从这种小蛋里卵出来吗?」

  破财打量开喜取得的蛋,一瞧再瞧,不时伸指轻触,看蛋壳上那层似熔岩的玩意儿,缓缓流动。

  破财现在只剩手指能动,被海妖卷缚于触足里,不知挨了多少毒勾刺扎身,危急时不觉麻痹,此刻放松下来,浑身皆使不出力。

  加之他奋力操纵金箭,过度消耗仙元,眼下变成一摊废泥,也不意外。

  「这颗比较营养不良,寻常应该再大些。」开喜纯属猜测。凤凰不及金乌巨大,下的蛋也没这么一丁点嘛。

  胸口被贯破大洞的狩夜,不愧是霉神口中的老魔物,吃了解毒丸,裹完伤处,已经能活动自如,全然看不出是伤患。

  他替破财铺妥床枕,将人抱上去安置,小心避开崽子露出的小肚子,上头针刺伤口,密密麻麻,已薄莲抹了层药膏。

  开喜相当认命,替自己铺床,边道:「狩夜,我想先去魔境一趟,之后再回来好好孵蛋,我担心魔境局限我的仙力,影响玄凤孵化时间。」

  孵蛋是要事,本该摆在第一位,可是……她也想先看看忧歌近况,解解相思瘾,才能安心。

  狩夜说,他正处于沉眼。

  兴许她赶回魔境,他也未醒,但又何妨,哪怕只是看他一眼,确认他安然,她便能全心全意与金乌卵对抗,否则这一孵,不知会不会耗上几年……

  「好。」深知她心思的狩夜,并未反对。

  「等你们养好伤……」她虽心急,仍没忘记两人伤势,起码休个三四日,应该可以,毕竟返回魔境这一趟,还得狩夜出力。

  「明日一早即可,这种伤,不足挂齿。」魔族向来没工夫娇弱,他们是舔着血长大。

  最重要的是,他明白,多待一日,对她,对忧歌,都是折磨。

  开喜投以感激一笑,不与他讨价还价,她恨不能眼睛张开,人就已在魔境里了……

  于是海面日芒刚现,他们便离开东海,一路向着魔境回去。

  回去。

  这两字,她本以为,自己能翻出通篇大道理,来纠正用词错误,但她无法再找到其它字眼,描述这般的归心似箭。

  甚至,像个开心无比的小仙童,彻夜无法入睡,只因兴奋期待着,天亮后的「回去」。

  当她再度踏上魔境土地,悬宕许久的心,竟也安稳落地,很是踏实。

  母须谁来带路,通往忧歌寝宫那条路,景物依旧,她相当熟稔。

  踏进寝室,流泄一方的浓暗,密密笼罩于此。

  即便墙上镶嵌幻焰,火光明亮,她仍觉得太过幽暗,了无生气。

  水玉大床中央,忧歌沉睡着,鼻息均匀,胸口平稳起伏,右手覆贴干胸。

  她看见他掌里有物,好奇凑近细看,竟是她遗落的小粉花流苏。

  就连她自己,早忘记哪儿哪时掉了这小饰物,未曾挂心。

  却在他掌心,拢得万般珍惜。

  「好险我掉的是流苏,若我落下的是臭鞋袜,你这样捂在胸口,我岂不是太对不住你了?」开喜自行想象,一边笑了。

  一身风尘仆仆,也顾不得脏,径自脱鞋爬上床,寻了好位置躺下,紧挨他身旁,忍不住打几个呵欠,慢慢合眼。

  数个月来,她看似天天无忧无虑,只顾玩乐,每当夜深人静,周身悄无半点声息干扰,她却未能入眠,总是睁眼看天亮,盯着璀璨金乌发呆。

  这一刻,她才算真真正正,睡了一场安稳好觉。

  真是个好梦。

  日前偶有睡糊涂之时,二成醒,八成睡,意识惺松,身体却自有反应,以指腹摩挲掌间发饰,拨丢珠花及流苏。

  这下意识动作,是本能,是习惯,更是慰籍。

  今日,他再度半醒,眸未张,思绪亦浮沉缥缈,他没打算要彻底苏醒,只想继续睡着。

  并非梦里有何人何事,惹他流连再三,不愿醒来,更不是想逃避现实生活中,诸多烦心事,他只是喜欢这一刻的安宁和任性。

  人未醒,指腹已率先去抚触粉花流苏,描绘上头精致的花形。

  除却珠花的冰冷、流苏的细腻,竟还多出了一样……

  比之流苏的细腻,更嫩软,比之珠花的冰冷,更温暖,在他掌心底下,乖顺地任他抚弄。

  他被这触感引诱,从沉眠中清醒,缓慢张开双眸。

  真是个好梦。

  他不由得一再重复地想。

  居然能在梦里,看见开喜卧他怀里,睡颜香甜,柔亮黑发铺散,似上好丝绸,覆盖着他。

  指腹所触摸,是她柔软发丝,缠腻于他指节,微微挠弄,似在撒娇讨摸。

  他顺应心情,摸了又摸,彷佛怀中的她是只爱宠,让主人心甘情愿,为其顺毛,将她揉得发出甜甜嘤咛,似糖如蜜。

  「……梦是好梦,可惜臭了点,发香体香什么的,怎没跟着一块入梦?」忧歌恍觉是梦,对梦境略有抱怨。

  被轻柔手劲揉醒的开喜,入耳,居然是这个,当然没好气地哼哼回话:「你去海里泡个几天,再一路没日没夜赶回来,澡都还没空洗试试。」包你臭个不可闻!熏都能熏死人!

  「……梦里也很会顶嘴,不愧是喜神天尊。」他低低笑,太怀念她的伶牙俐齿,忍不住又揉了她几回。

  他这副睡眼惺忪刚醒、梦与现实不分的模样,着实太可爱,惹得开喜很难认真生气,拿脑袋瓜去撞他胸口,咚咚好几记,嬉戏笑闹:「谁是梦呀?你睡糊涂了吗?你自己也很臭呀!睡了那么久没洗,你半斤我八两。」她躺在他身旁欲睡时,同时颇有感叹,书中者是描述景况多美,俪影依偎多羡鸳鸯,却没让看官知道,主角们是忍着臭味谈情说爱。

  忧歌倍顿了许久,似在琢磨眼前虚实。

  作梦可以,但随梦境狂喜狂悲、起伏翻腾,未免太像傻子。

  他仍在思忖,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没有理由再回来。

  他觉得,她只是幻影。

  是他太渴望见她,而产生的虚幻。

  开喜发觉自己比他臭,难得起了羞愧心,「我想先去刷洗一番,泡个通体舒畅的澡……你要不要一起来?」这一句,又忘了羞耻心为何物。

  来呀,为何不呢?反正是梦而已。

  当热烫的池水,温柔包裹全身,忧歌慵懒浸入水中,舒适吁叹。

  开喜爽爽快快洗了头,将身子刷得干干净净,才噗通一声跳进池,大量水花飞溅,故意弄得他一脸湿,她再欢畅叉腰笑,姿态猖狂。

  「……果然是梦,不然怎会记得要将身子春光裹住?」他沉吟低语。

  现实中的她,可是连与他共浴时都会忘了自个儿湿身赤裸,遮遮胸亦嫌懒的老丫头。

  「你说什么?」没听清楚的她,凑近他,想听仔细些。

  她长发湿漉,犹在淌水,额前、面腮、下额,全挂满晶高水珠。

  可那些,远不及她双眼中的璀璨。

  他不急于抹干自己面庞的水湿,屈起食指,替她撷住粉额悬挂的晶莹,一颗一颗,细心拭去。

  她难得温驯,由着修长指节在自己脸上轻挪,轻若鸿羽。

  「你是不是……有些不一样了?」他细细打量她,些微的变化,逃不过他双眼。

  「你是指变老了吗?就墨羽伤我的那回,似伤及我仙元,但不算严重啦,我没像天愚一老几百岁,属万幸……只老了一些些嘛。」

  开喜自个儿捂住脸腮,眉宇间,带一点点惶恐,头一回如此在意容貌,怕他觉得不好看了。

  「不是变老,而是长大。」

  五官变化不大,依旧青春俏丽,却又很是不同,娃儿变成了大女孩,那样微妙的差异。

  像花蕾绽放的过程,添了些娇媚,加了点婀娜,减了些青涩,心急不得,催促不来,只能逐步等待,丰盈花瓣盛开之期。

  梦境,忠实反应他的顾忌,先前她那副十来岁的嫩娃模样,让人很难狠心下手。

  现在这样,很好。

  她既提了墨羽,他自当想起墨羽带给她的伤害。

  即使身处梦里,他也同样在意,就算在现实中,狩夜再三向他保证,她已痊愈无恙,未能眼见为实,仍然是他悬在心上的挂念。

  「让我看看你的伤势。」他做了个转身的手势,欲见她那日背部的伤口。

  「哪还有伤势,霉神没那么不济事,连疤痕都没留下呢。」她虽这般回道,仍旧乖转过身,湿发撩至胸前,露出雪白后背,供他察看。

  方才在她面腮上移的指节,缓缓来到她背脊,用以最谨慎的态度,一寸、一寸,仔细搜,再三确认她确实安好……

  「这样好痒……」开喜时不时缩蠕着,像条被挠弄的小虫。

  摸背与摸脸,完全是两回事。

  前者,或许吐纳贴近了些,目光交会时,让人别扭了些,至少还能看见对方动静,将对方的神情瞧进眼底,也不算吃亏。

  后者呢……你可以感觉到,他似乎偎得极近,气息浅浅拂过背部细小寒毛,偏偏你估量不出,他多靠近,不知他用何种眸光,注视着你……

  「果直什么也没有,但这边,怎么回事?」他问。

  她随他指腹按着的部位,努力转头去看,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在左后臂发现一小块瘀青……真的超小块,不及她指甲大。

  「大概是钻金乌骨洞时,被什么给磕着了吧。或是被追着啄时,不留心去撞伤……不重要,反正也不痛。」他没提起,她甚至没发觉,亏他竟能眼尖看到,到底是检查得多仔细呀!

  「金乌骨洞?」

  「呀,这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开喜霍然翻身,面向他,满脸灿笑,有些邀功,有些炫耀:「我找到世间仅存的第二只金乌,若它能成功孵化,你就不需要再耗力维持炤阳。」

  很明显没反应过来的忧歌,维持一手支颐的动作:「……」

  「你怎么没惊讶呀?」开喜还以为,他应该与她同样开心才是。

  他脸色淡然,语调平平,不惊不喜:「总归是梦而已,一时的开怀,醒来仍是要面对现实。」

  「搞了半天,你还没醒呀?」开喜掬捧双掌的池水,泼他。

  忧歌闪也不闪,那一点点的水,有何可怕?

  她见水攻无效,两只湿漉漉的手掌往他脸庞贴上来,毫不留情揉搓。

  「我们都干了这么太的事,你还以为只是梦话?!」

  她定住他的视线,要他看着她,全心全意,看她。

  要他透过她的掌心热度、她坚定的眸光、她的声音,好好感受这一切的真实,并非是梦。

  「我、破财、狩夜,三人辛辛苦苦跑了趟海极渊,与尸变的金乌骨尸搏战,好不容易才得手金乌卵,虽孵化它是门难题,需要不少时间跟它磨,至少已经有了个盼头……」

  开喜滔滔不绝道,忧歌却只有一个念想一—

  她的手好暖。

  在梦里,能够感觉到这么真实的体温吗?

  忧歌有些茫然。

  听见她仍在说着,他记得她每每说起话来,总是轻快,总是欢愉,何曾听过这般……微微轻颤,强忍哽咽?

  「倘若,这些全是梦,我醒过来后一定会气到大哭,非得找造梦星君讨个交代不可,为什么梦里给我希望,又让我来如此绝望……以为能帮你从困境中解套,只要炤阳幻阴有了替代物,你便可以不用再舍身气竭、不用再世世死去后归来,更可以不用再去拥抱其它女人——」

  忧歌无法搭腔,他看见她那双爱笑的眼睛,浮上一层氤氲水气,听见她略为倍顿后,唇角漾开的笑靥,道:「之前我夜半里醒来,都要再三确认金乌卵是真的,不是我梦出来的假物,一遍一遍掏出来看,一回一回掂起来模,像个傻子一样,压根忘了……神,是不会作梦的。」

  他想回答她,他无法不。

  她觑视他时,神情太认真,眼中流转的含情脉脉,浸濡了他,淹没了他。

  即便是梦,为这一场虚幻的美好,短暂且愚昧的欢愉,醒来后,加倍的默然,他亦甘愿——

  正欲开口,却被打断。

  「我听见喜姨的声音耶,她也来洗澡吗?」破财喳呼声,由外头传来,从远渐近。

  忧歌动作神速,抽过一旁褪下的红裳,把她捞进怀中,整个人裹好裹满,慎防有人突然闯入,春光处泄。

  「我们晚些来。」狩夜的声音。

  「一起洗有什么关系?喜姨的身体和我一模一样呀,只差她没有小鸡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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