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答应过孟孟的事,他缓缓伸出手,把掌心贴在凤天燐额前,冰冷的掌心透出一丝暖意,接着,蓝色的光景浮现,慢慢地将凤天燐包围起,蓝光越来越盛、越来越盛,最终变得微弱、消失。
他松开手,定定地看着凤天燐,“还你魂魄,孟孟归我,我们之间的恩怨纠缠到此为止,从此你我两清。”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这一刻,凤天燐竟然张开眼睛。
凤天岚没想到,凤天燐更没想到,只觉得像是有股外力支撑着自己似的。
凤天岚以为凤天燐看不见自己,不料凤天燐的视线准确无误地与他对望。
他有两分慌张、三分卑微,与过去每次面对凤天燐时一样,凤天燐的气热总是将他压得自鄙自卑。
凤天燐开口了,缓慢而凝重,“我没有和小六幽会,更没有与她约定私奔,小六不愿我们为了她兄弟阋堉,不肯坏我名声。她说:“这辈子已无可挽回,纵然撕心裂肺,我仍会竭尽全力承担自己的责任。”她会扮演你的妻子,用几十年光阴还尽你一世情,而她与我约定来世再续情缘。她笑得凄凉,却道:“到时,我们要更珍惜彼此。”那次的见面,是我们对自己也是对彼此的交代。”
凤天岚愣住,凤天燐说的与他听到的截然不同,怎么会如此?薛蕾明明说……不对,是凤天燐在骗他!
他飘回床边,俯视凤天燐,冷笑不已,“你以为说几句谎话我就会放手?想都别想!那是我们之间的交易,她输了就要把灵魂交出来。”
比起他,凤天燐笑得更冷,笑靥里带着浓烈鄙夷,“不敢相信自己被薛蕾愚弄?不敢面对真相事实?也对,谎言能让你替自己的错误判断找到合理的借口,让你为自己的野心权谋、失败落魄找到台阶。你就继续相信薛蕾的谎言吧,即使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有多么骄傲,骄傲到宁可树敌也不屑说——”
兄弟对视,凤天破不退让分毫。
那年的事,他与小六都没错,凭什么要他们背着污名?
两人的目光像是一场战争,渐渐地,凤天岚的脸从惨白转为青紫,表情从愤怒转为羞愧与怨慰。
薛蕾……夺他一世幸福的不是凤天燐,竞是薛蕾?他理直气壮的报复,弄错了对象?是他的冲动害死小六,断却自己的一世安详?他的痛苦、他的失败,他人不人、鬼不鬼地在世间飘荡,全是……拜薛蕾所赐?
薛蕾……薛蕾!
倏地,凤天岚身上的黑气变得浓得化不开,四周空气转为压抑寒冽,阴气阵阵,魑魅魍魉叫嚣着,连屋外树上的夜枭也被这诡谲气息迫得扬翅远离……
凤天岚消失后,凤天燐又回到无法动弹的状态,失去那股支撑力量,他的眼皮再度垂下,嘴巴再度关闭。
黑白无常站在床边,表情沉重地望着凤天燐。
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他家小六对这家伙用情如此深,断却今世续定来生,不是月老从中做梗,是被小六遗忘的爱情拉着她一步步朝凤天燐靠近。
这是天底下父亲最大的悲哀,不舍得女儿为情所苦,却无法阻止爱情让女儿受苦。
白无常拍拍黑无常的肩膀,低声道:“还有一个月,如果凤天燐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他便没有资格爱我们家小六。”
黑无常的脸黑得比平时厉害,他不满意这个女婿,只是女儿一颗心全数托付,他又能说什么?
他苦笑揺头,对白无常说:“闭上眼睛。”
“啥?”白无常没弄懂好友的意思。
“我要搞小动作。”黑无常说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啥?”
这次黑无常连回答都省了,弯下身轻轻地在凤天燐额头上吹气。
冷冷的气体在凤天燐额头盘踞,像是在炎热的夏天泡进冰桶里,沁心的凉,清晰了他的心,通了他的七窍。
凤天燐说不清楚是痛苦还是欢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沉淀了、安抚了、透澈了。
“走吧。”黑无常说。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凤天燐虽然无法动作,却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谁?一个月是什么意思?他们与小六是什么关系?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堆积间,他的情绪也一点一点回笼。
有了,出来了!暌违已久的心痛出现,他酸楚苦涩,心脏被狠狠地拉扯着、撕裂着,小六死亡时的哀痛重回到心中。
疼痛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神经,太多的情绪一股脑地往他的胸口强塞进去。
脑袋里,小六、孟孟、于文谦、凤天岚……不断出现,陈年往事回到眼前,喜怒哀乐轮番上阵,好似地牛翻身,瓶瓶罐罐坠地,糖盐醋酱和成一片,他形容不清那神滋味,心底被太多的东西、太多的情绪压着。
凤天燐呼吸急促,心跳如鼓鸣,恐慌像乌云狠狠地罩住头顶。
他快承受不住了,彷佛身陷洞穴,纷纷落下的巨石压着他,教他无法动弹、无法尖叫,无能为力的恐惧压迫着他。
冷汗淋漓,他像经历一场大病似的。
这时,屋外东升的明月悄悄地洒落一片光华,光影温柔地照着他的身体,他无法睁开眼睛,却能感应月光的安抚。月光像孟孟那淡定的眼神,一寸寸抚平他的焦虑,舒口气,凤天燐渐渐缓了气息,然后……
“你喝一口,我就喝。”
“上面有规定,孟婆不能随便喝客人的汤,会被客诉的。”六号孟婆满脸委屈。
“是我叫你试味道的,我会客诉你?你有没有脑啊?”他大翻白眼。
她问,“你知道自己的身分、住处,或者亲人吗?”
他闷声回答,“都不记得。”
“那你知道要往哪里去吗?”
他恨恨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知、道!”
孟孟怜悯的目光对上他的视线,片刻后叹气说:“你跟着我吧,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到你。”
“你跟着我吧”这句话听起来满悦耳的,他笑了,笑得分外妖娆。
接着场景转换,画面来到另一个地方——
孟孟眉开眼笑,“你今天渡化这么多恶鬼,肯定会有福报。”
他才不在乎渡不渡化,他在乎的是她鲜嫩可口的唇。
手横过,他将她揽到自己胸前,低声在她耳畔轻道:“你就是我的福报。”
“我不回去。”他说。
“你要回去。”她说。
两个人同时发声,同时震撼,也同时……
她看着他,发愣的表情傻得很可爱。
他仰头大笑,怎么搞的,一个又傻又笨又丑的女人,怎会让他越看越喜欢、越顺眼?
“我不回去当三皇子,我要守在你身边一辈子……因为我不想忘记你。”
他对她大喊,“我不想当皇子,听到没?我不想!”
“我是在认识你之后才晓得什么叫做幸福。”
“我不想离开你不是错误,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我!”
“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因为我爱你就惩罚我?”
这些场景一幕追过一幕,他想起来了,想起凤三与孟孟的爱情,想起他们的不离不弃,想起他们的约定,想起……他们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
月华跌跌撞撞地冲进凤天燐的院子里,她泪流满面,哭个不停。
“你干什么?一大早的,不怕惹恼主子爷?”李强一把将她拉开,低声警告。
昨儿个夜里,贺姑娘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对,好像哭过似的。贺姑娘这样,主子爷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瞧,爷到现在还没起床,他们敢去打扰爷吗?
月华急道:“我要自首,我要跟爷说实话,你放我进去吧,求求你!”
她吓坏了,给爷下药的丫头碧玉昨夜投井自尽了。
不该是这样的呀,碧玉前天才兴高釆烈对她说,薛姑娘允诺,等嫁进府里,要提她做一等丫头,她这么开心,怎么可能跑去投井?是杀人灭口吗?肯定是杀人灭口!
碧玉死掉,接下来就轮到她了,她死去,此事便死无对证,她是做了亏心事,可她不想死啊!
不行,她要求爷,要在被灭口之前把一切说清楚,让自己失去被灭口的必要性。
魏总管踏进院子里,就见李强和月华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他管不到李强,那是自家主子爷的人,但月华还是归他管的,因此他怒斥,“做什么?吵吵闹闹的,还有没有规矩?”
月华一看见魏总管,立刻扑到他跟前,双膝跪地,频频磕头,“魏总管,我错了,是我说谎诬赖贺姑娘,她没有在八宝茶里下药,是碧玉下的,是薛姑娘让我……”
她说得语无伦次,但大家都听懂了。
魏总管沉下脸色,碧玉投井的消息让他烦躁不已,在他的打理下,府中一直井然有序,上下齐心,从未发生龌龊事,没想到……
李强兴奋地一击掌,大声说:“我就知道贺姑娘不会做这种事!”
李新了然一笑,他果然没猜错,
他一拱手,似笑非笑地望着“薛派头子”说道:“魏总管,咱们府里恐怕得好好整顿整顿了,人还没进府就能搞得鸡飞狗跣,往后还能有安宁日子?”
魏总管板起脸,一甩袖,转身走出院子。
一阵尖叫,薛蕾从恶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了,梦见李大山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这该死的恶人,她已经将他千刀万剐,为什么他还能出现?
她抹掉额间汗水,扬声喊,“翠玲,备水。”
过了会儿都没有人响应,她怒火中烧,加大音量,“翠玲!”
眼见还是无人理会,她下床。
由于烛火已灭,唯有皎洁的月色入窗,她模模糊糊地看着在床边打地铺的翠玲,抬腿向翠玲踢去。
她踢得很用力,翠玲被踢得翻转两圈,腰重重撞到桌角,砰地一声,但是她没有醒。
薛蕾更加不满,上前再次抬脚,准备往翠玲的肚子踹,可突然间,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里,她打起寒颤,脚落回地面,手心渗汗。
咽下恐惧,她颤抖着身子走到桌边,试着点亮蜡烛,这时一阵阴风吹来,她猛然转头。
透过月光,她看见李大山,他全身上下布满窟窿,每个洞都汩汩地流着鲜血,血腥味充满她的鼻息间,他狞笑着蹒跚走到她面前。
他向她伸出手,笑道:“小美人,再让爷爽一次……”
她倒抽口气,捂住狂跳不止的心脏,猛然转身,企图逃出屋外,可是才跑两步脚就被人牢牢抓住。
怎么回事?她低头看见三岁的庶弟薛儒笑咪咪地拿着一把糖递给她。
“姊姊吃糖,糖很好吃喔,吃完会吐血喔……”
话说完,他忽然吐出一口血,湿黏温热的血喷在她的裙子上,在她裙间扩散,渐渐地染成一朵血莲。
薛儒病重那天下午,薛蕾在书房里研开鲜红的颜料,画下一朵朵娇艳的血莲。
她嘴角噙着笑意,耐心等待婢女传来薛儒死亡的消息,心中盘算着要把薛儒的死推到谁的身上,张姨娘?还是贝儿那个爬床贱婢?
“放开我!”薛蕾用力踢着薛儒,企图把他踢开,没想到每踢一下,他就呕一口血,每口血都在她的裙摆间染出一朵风姿绰约的血莲。
他玩得上瘾,她不踢了,他仍是吐个不停,还笑着把糖里捧得高高的,笑着笑着,血从他的七孔往下流。“姊姊吃糖……姊姊吃糖……”
她全身颤抖,冷汗湿透,飞快跑到床边,抓起挂在床边的那串平安符用力往前推。
一声娇嫩的笑声响起,“大小姐也会害怕啊?杀人的时候怎么就不怕呢?”
声音从后脑传来,她不想看,但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转过方向。
柳姨娘就坐在她身边,笑靥似花,一如当年。
“一个人做过什么,早晚得还。我记得这话还是大小姐同妾身说的,妾身对大小姐做的已经用性命还了,现在大小姐是不是该把欠妾身的,也清算偿还?”
“我没有欠你什么,走开!你当人的时候我不怕你,当了鬼我更不怕!”薛蕾强忍恐惧,咬牙大叫。
“大小姐忘记了呀,是你说能用七尺白绫换得晖儿、儒儿、棠儿活命,可晖儿、儒儿死了,棠儿如今这副光景,竟是不如死了的好,大小姐你欠我的可不少……”柳姨娘站起身,她还在笑着,可笑声变得又细又尖。
她的头贴近薛蕾,紧接着惨白的面容慢慢地涨起,转为紫黑色,头一歪,长长的舌头垂下,不知道哪里出现的白绫咻地将她吊上屋梁,而她尖锐的笑声依旧不停。
薛蕾惊慌失措,捂住耳朵快步冲出屋子,一面跑一面告诉自己,她不怕,只是在作恶梦,醒来就好。
可是薛儒在追她、李大山在追她、柳姨娘在追她,连薛晖也来了,张姨娘、阴儿、乔姨娘……通通来了,她不断奔跑,不断尖叫,却甩都甩不掉……
她冲进花园,以为离开自己的院子就好,可是……为什么花园里出现那么多棵大树?以前明明没有树呀,不该有树的啊……树上挂着一条条的,是什么东西?
她定眼看仔细,方才发现那是……尸体?
夜风吹过,尸体与尸体碰撞,叩叩声响,一下下指在她心上。
突然间,这些尸体同时转头冲着她笑,他们是……被她逼得上吊的商人。这一幕让薛蕾双腿发软,再也无处可逃。
她用力抱住头,放声喊叫,“不是我的错,谁叫你们挡我的路,你们该死,一个个都该死!”
几天后,尚书府传出薛蕾发疯的消息,太医进出尚书府数次,可薛蕾的病情毫无进展。再过几日,天干物燥,薛蕾点火把自己给烧了,那把火烧得很猛,大半座尚书府都烧坏了,薛尚书被烧伤了手脚,薛大少爷至今尚在昏迷,而薛蕾被烧成焦尸,看过的人都不胜唏嘘,京城第一才女呐,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这尚书府是从哪里招来了什么恶运?
半个月后,上官檠向皇帝递上奏折,里头附着一封书信,是那些曾被薛府坑害的商户们联合上书,他们求皇帝作主还他们一个公道。
烧粮、囤粮的事爆出,皇帝龙颜大怒,朱笔一挥,薛家产业交由大理寺,待案情审理清楚后,分给各商家作为补偿。
尚书府和三皇子的亲事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