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唷,我说无瑾大人,您不住在陛下赐的玺善楼,倒是屈居在这个小官舍,让小的好找,差点跑断两条腿啊。”宣读完了皇帝要见晁无瑾的旨意,内侍太监瞧着自称“寒舍”都不会有人反对的宅子,为晁无瑾抱起屈来。
这么寒酸的地方,怎么摆得下这位有经天纬地、颠倒乾坤能力,朝堂都当他是一块宝的无瑾大人?
“请公公回禀陛下,微臣梳洗过后就进宫面圣。”晁无瑾根本当这位在内廷有着呼风唤雨能力的内侍为无物,直接忽略对方的话。
而且,太多经验告诉他,他要是再找借口不进宫,那个皇帝大概会不惜丢下政务登门来访,那更教他不得安宁。
“大人的话,小的自然会带到,可是这地方……”
“我爱住哪就住啦,公公管太多了。”声音冷了下去。
只有汝鸦知道,他们家这位大人要发火了。
“是是是,小的多嘴。那小的在这里等大人一起进宫。”
晁无瑾的脸板起来了。他不喜欢宫里那些斗争与规矩,一向是宁可避开也不多参与,今日得进宫,他已经很不高兴了,偏偏这位内侍又太黏人,太不知进退……
内侍公公咽了一口口水。“对不住啊无瑾木人,可小的要来的时候,陛下再三叮咛,务必要候着大人一起进宫面圣,不得有误。”
要不是无瑾大人的年纪当陛下的儿子都绰绰有余了,他们这些当人家奴才的早怀疑主子君臣之间有奸情……啊,这拿脑袋山来玩的话怎么能说,是内情、内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去吧。皇上是君,你是臣,千万别忘了,要是有什么行为被人抓住了把柄,岂不是更麻烦?”汝鸦假装为他整理衣带,悄悄说。
“你以为我希罕这个位置?”
“不是希罕不希罕的问题,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你现在是和尚,就得做得像个和尚。”
“我是道士。”
“是是是。”
这个男人时而犀利似矛,也可以厚重如盾,有时又飘缈如烟,但最古怪的地方就在这里,他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坚持。
于是,在简单梳洗后晁无瑾准备进宫了。
“无瑾大人,您神机妙算,可否为小人指点一二,不知道小的一生福禄寿喜运如何?”内侍摩拳擦掌,嘿嘿直笑,好不容易讨来这美差,他怎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一个人有多少祸禄天注定,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你可是得拿别的东西来换的。”晁无瑾一语掐灭内侍的贪心。
他从不随便给人算命,不是自视高,而是他只推天命。唯一的破例,就只有汝鸦。
“要不……那秤秤骨也可以。”
这年头听不懂人话的人为什么这么多?真令人厌烦。
“那把你的生辰八字报上来吧。”晁无瑾挑了挑眉说。
内侍公公很愉快地报上自己的生辰。
“你面泽赤而耳无根,后骨不隆,二两二的命,身寒骨冷苦伶仃,此命生来行乞人,劳劳碌碌忙度日,终年打拱过平生,此命推来骨自轻,求谋做事事难成,妻儿兄弟应难许,别处他乡做散人。还要我继续说吗?”既然那么想知道,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吧。
内侍公公面色铁青,摇头摆手,迭声说不必了。
终年打拱过平生,真是该死的铁嘴,瞧瞧自己这太监嘴脸;妻儿兄弟应难许,他连老二都没有了,哪来的妻儿?
心服口服的服侍晁无瑾上马车后,公公再无吱声。
皇上派来的云头马车宽阔舒适,一坐上去只听得车轮声辘辘,不到半个时辰,就进了皇宫大门,一下车,轿辇已经在神武门内候着了。
下车入轿,又是一番摇摇晃晃。
眼看皇帝议政的溁央殿就在不远处,刚下轿的晁无瑾却碰见了皇后的仪仗。他想避开,可守在皇后风辇旁边的大侍女却莲步轻移的过来挡住他的去向。
“无瑾大人,请留步。”
他神情木然,不发一语的看着侍女。
“无瑾大人,皇后娘娘请大人往前一叙。”
“叙?有什么好叙的?”他的语气里有一种长久的压抑和厌弃。
声音传入皇后的耳中,她在轿内有了动静,一时间,侍女们掀帘的忙掀帘,搀扶的忙搀扶,娉婷袅娜的皇后优雅的跨出轿辇来了。
七彩金丝缎织金宽袍,层层叠叠的袍服领口盘旋着凰鸟,头上的凤冠昂天含珠,在在表现了她贵不可言的身份。
皇后一挥保养得宜、十指修长的柔荑,让下人都退了去。
等所有的人都退到一丈远,她这才轻启红唇,“无瑾大人如今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了,权力滔天,就连本宫要见上大人一面都难如登天。”
“我跟你没有话好说,也不需要碰面。”
“你好狠心。”
“我狠心?”晁无瑾嗤笑,一抹邪佞狂狷浮上了他满是压抑的眼,嘴角微勾,“要比狠心我怎么比得过您啊,皇后娘娘?”那皇后娘娘四个字,几乎是咬碎了牙吐出来的。
皇后无言以对,细致妆点过的眼掠过一抹沧桑。
“我听说你已经完成皇上交办的任务要回来覆命,这些年你辛苦了。”
“这些年我不在你眼皮下游走,你比较心安吧?”他利眸暴张,冷幽的眸光桀骛不驯。
皇后神色一窒,半晌才又开口,“你何必这样,我只是来恭喜你。皇上对他交办给你的任务结果非常满意,说要个开庆功宴为你洗尘。”
“那也不干我事!”嗤之以鼻,完全不留情面。
“瑾儿——”
“不许这样叫我!”没有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晁无瑾无情的走了。
皇后像个被丢弃的人儿,孤绝的站在金磬辉煌的玉阶下。
什么时候开始,换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了?
就因为她年少时犯的错,他就如此无情?她不明白,追求荣华富贵有什么错?
晁无瑾这一去,直到子时才回来。
他不只人回来,更带回了一车车的赏赐,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那些帮忙搬运的小兵说了,龙心大悦的皇帝不只颁给了他国师的封号,还赐了许多奖赏,更属意将他留在宫中长住,恩宠正隆,前途不可限量……
汝鸦听着听着也觉得与有荣焉,赶紧掏出银子打赏那些士兵。
遣走了那些人,好不容易还来一片宁静。
“无瑾大人、无瑾大人?”哪有人一回来就往屋里躲的啊。
敲他房门唤人,屋里一片黝黑,什么回应也没有。
她推门进去,四处瞧瞧,他平常放渔具的竹篓和钓竿都不见了。
看来他真的很不喜欢皇宫……
她不明白,这些年他替皇帝老爷办事不都好好的吗?难道这个中还有什么她下明白的曲折?
想起他方才进屋时杀气腾腾的眼神和复杂的表情……她没见过这样的他。
现在都夜禁时间了,这人回来衣服也没换就从后门出去了吗?
所谓的夜禁,便是一更敲暮钟,三更敲晨钟,中间的时段,所有百姓不许在街上游荡,违者要受笞刑。
实在放不下心,汝鸦跟了出去。
她没什么信心能找到他,但这附近就那么一条溪流,先找就是了。
可说是附近,路途却超乎她想像的远,走着走着她脚下的绣花鞋沾了露水,湿了脚板,就连裙摆也无可避免的在脚踩处黏来黏去,万分不便。
不过当她走近岸边、拂开挡人的树枝后,一轮月光还有坐在草丛里的他就那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她眼前,钓竿则被他随意的放在一边。
汝鸦没敢向前。
这夜色太静了,静得连她的心跳都那么清晰。
看着他孤独的背影,她慢慢的移动到能看得见他侧面的地方。
那清凉的眸子里没有热度、没有感情……她开始后悔了,不应该跟着来的。
他其实是内心很冷漠的人吧?看似好相处,但却从来不谈自己、不谈家人,也不谈抚养他长大的道观师父。他对不相干的人事物毫不关心,一个人可以不言不语的过上一整天。
汝鸦心里明白,他要是没有她也能过得很好,但她却不敢问自己,要是没有了他会怎样,能不能一个人过……
她知道每多明白他内心一分,她的心就好像多一分不再属于自已。
但这样是不对的。她不能因为人家施舍给她温暖就无耻的对人家生出好感,这样太卑鄙了。
“你怎么来了?”晁无瑾听见草丛发出窸窣声,一回头,真的是她。
“家里很久没鱼吃了,我来盯牢你有没有专心钓鱼好加菜。”她胡乱的擦着红眼眶,拼命眨眼,不想让他发现自己莫名的伤感。
掀开遮住她半个人的树枝,他拍拍草地示意她坐下,—边说:“我请你吃鱼吧。但先决条件是你得陪着我,看看鱼儿们肯不肯上钩。”
“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你?”
“要不要来比赛看谁先钓到鱼?”她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在我老家,我可是摸鱼的高手。”
晁无瑾笑了,“你啊,根本是得寸进尺。”
他随手削下一根树枝,去掉树叶,系上绳线,一枝钓竿就完成了。
“拿去吧,这是你的了。”
她接过来,笑弯了一双眼。
不问他进宫去的时候遭遇到什么,不问他一切他不想说的,她不聪明也不是解语花,只是连自己的事都无能为力了,朝堂的事又怎会是她一个小小女子能懂的?
她唯一能给的,只有尽可能的陪伴。
半晌过后,鱼儿们依然都没动静。
汝鸦瞪得两艰发酸,心里有点挫败。看来钓鱼也是门学问。
她瞅了眼晁无瑾清冷的面容,故作轻快的说:“我来吹个小曲好了。”
他那副失神放空的模样让她心痛,觉得他随时会消失,她得做点什么来抓住他。
“你?”他留在远方的视线慢慢挪了回来,看向她。
“少看不起人了,我好歹也有一两项才艺可以见人。”她只要和他在一起,脸皮就仿佛经过千锤百链,连城墙也自叹弗如。
“太难听的话,我可是随时会喊停。”
“要说洗耳恭听。”
“我洗耳恭听。”他也太好商量了吧?
汝鸦摘了两片树叶用衣襟抹干净,放在唇边试了几次音后,轻轻地吹起来。
叶笛声静静的传了出去。
树叶算不上什么好乐器,不过那悠悠的乐音仍旧勾住了晁无瑾游离的思绪,他专注的听完了整首小曲。
“是出自诗经的蒹葭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涸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眼中有淡笑,温热的手拉过她一缯垂胸的长发。
她怔怔地望着他。
“鸦儿,你有心仪的人吗?”这首曲子表现情怀难诉,人心如同两岸,迂回曲折,苦苦相望,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彼岸的心情。她有心上人了吗?
“哪有,我可是刚刚拿到放妻书的人啊,哪敢随便去玷污别人?我是因为这首曲子很优美,想你听了心情会比较好才吹的。这样你心情有好一点了吗?这可是我最拿手的绝活了。”她心跳了好大一下,连忙用力捏自己的大腿。
她没有泄露任何不该有的情绪吧?他心情已经够糟,她就别再添乱了。
“你从哪里看到我心情欠佳?”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她总不能说因为她经常看着他,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把他的一切烙在心底了吧?
当他微笑时,美丽的睫毛会盖住眼眸,只让人看见笑容,不会留意他的眼里流露了何等情绪;当他专注看书时,眉头会微微的蹙着,又是何等的吸引人……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喜怒哀乐,他什么样子是要发怒的前兆,什么样子又是心情愉快,她全都知道。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啊?”那为什么住在皇宫深处的那个女人却完全看不到他的心情?她的眼里没有他,心里更没有。
沉浸在过往里的晁无瑾回过头来,看见了汝鸦痴痴望着自己的目光,心里咯噔了下。
下一瞬,汝鸦只觉得她眼脸上一热,眼前便一片漆黑,是晁无瑾的手覆住了她的眼。
耳边传来他略显狼狈的声音,“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还有,也不要用这种眼光看人。”
她在黑暗中不解地眨了眨眼。她到底用哪种眼光了?
他试探的慢慢把手收回去,但随即又用复杂的目光瞪着她。
“不是叫你别看,你还看,存心的是吗?”
她听见了他微微喘气的声音。
“对不起。”缩了缩肩膀,她想自己一定是着魔了,根本不能控制。
夜更深了,虫鸟啁啾,磕睡虫找上了汝鸦。
她不知不觉沉沉的闭上眼,睡了过去,接着,负荷不了重量的头往晁无瑾靠了过去。
瞥见她就算睡着也还在犹豫自己能不能靠过来,身子左右摇晃着,他叹了口气,把她的头扳过来偎着自己的肩。
这样的地方也能睡,这家伙!
第二天,汝鸦糊里糊涂地从床上醒来,对昨夜自己是怎么回到家、怎么上床的一点概念也没有。
不过昨晚他们真的吃到了鱼,晁无瑾把有刺的部分都包了,给她留下鱼肉。
“我要吃鱼眼睛。”不知好歹的人竟敢提出要求。
他实在不怎么甘愿。“其他都可以给你,鱼眼睛是我的。”
“我就是爱吃鱼眼睛。”她嘟起嘴。
“那下回让绿珠煎两条鱼。”
后来,他们家吃鱼的时候,都有两条鱼来避免发生鱼眼战争吗?
答案是没有。最后总是晁无瑾认命的割地赔款,让出他喜欢的鱼眼睛。
因为他发现比起那鱼眼睛吃进自己肚子里,看着汝鸦吃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