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男子近来饱受“两地相思”之苦——妻子睡寝房,他睡书房。
造成这悲惨局面的罪魁祸首,经过他彻夜未眠再三深思,终于水落石出。
“你确定?”
在外漂泊惯了的年轻汉子,因老太爷八十大寿特地赶回永宁,而寿宴已过,再过两天他又要走了,今日无事,索性就陪陪暴躁到快将满屋子藏书一把火焚 掉的长兄喝酒说话。
“是。”俊美长兄醉眼蒙,美色无边,但他人美心不美,他也没醉,借酒浇 愁愁更愁这道理他很懂,所以他不会把自己灌醉。他心里不痛快,他要报复, 有仇不报非大爷,他要让得罪他的那个人,心里比他更不痛快一百倍、一千倍 、一万倍……
“想通了,然后呢?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年轻汉子两臂盘胸,挑眉问。
“不好。”他露出嗜血的冷笑,漂亮杏目在此时透出奸险神气。“不止一点 颜色,我要给他很多、很多颜色,多到可以让他开染坊。”
不妙!他笑了……年轻汉子皱起眉峰。眼尾余光不动声色地瞄了下门外。
“想逃?哼哼哼——”俊美男冷冷哼笑,一句话戳破他的打算。“我独立支 撑这么庞大的家业,把你该担的那份也一并但其,你在外玩耍,天天玩耍,呼 朋引友,聚众成势,而我却要努力养家活口,忙得不可开交,成天累的跟狗有 的比,现下我被欺负了,你竞想一走了之?”
“呃……没有没有……”偷偷抬起的臀只好又贴回椅面。
“没有最好。一句话,是不是兄弟?”勾唇笑问,笑得好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这还能说不是吗?
俊美大爷点点头。“既是兄弟,这事你就给我担下来。”
“喂!怎、怎么担呀?”好惊恐!
“该怎么担就这么担!总之,把你外头的人马全给我带上,把他的货全给我 扣了,有多少扣多少,我要他误了货期再误船期,弄臭他‘广丰号’商誉,要 他赔大把银子,赔得倾家荡产,赔得连条裤子都买不起!”
这么不入流啊!“……这位大哥,这样不太好吧?要是被嫂子知道,她肯定 气得不理你!”
“哪里不太好?怎么不太好?有什么不太好?说啊!你给我说啊!反正她现 在就已经不理我了!她都不肯理我了,我还顾及个屁!我他娘的顾忌给谁看啊 我!”极度哀怨加上无端恼火,仰首狠灌一大口酒,灌得太猛,把前襟全给濡 湿。
“说的也是啦……”糟!不好,说错话了!“呃……不是啦,那个……我是 说,如果嫂子气到跑来质问,冲着你开骂,那可不好。”
“那才好,她要肯问我、骂我,我就让她问、任她骂。”也不知是否在赌气 ,他俊颊嘟起来,八成被酒气醺然,他脸红红,眼红红。
真头痛!好无力!他家嫂子的杀伤力未免太大……年轻汉子暗暗叹气,即便 如此,还是要展现一下兄弟情义,相挺到底。
“好,这位大哥,此事就交给小弟我安排,小弟替大哥您出气!”他说的豪 气干云,内心却想,反正他是受人“逼迫”、“要胁”、“教唆”,出事了就 由大哥扛,他这个当小弟的向来狡兔三窟,往哪里溜都行啊!
“广丰号”十天内出的货,有药材、棉丝、粮油食糖、高价饰物、笔墨纸砚 ,还有活生生的牲口,无论走陆路或河路,全部出事。
唯一稍感安慰的是,那些明抢暗夺的贼寇只动货不动人,“广丰号”随队的 伙计们除几个曾意图反抗而在过程中受了小伤,其余的多平安无事。
听遇事的伙计们说,那批人马交谈多用暗喻和手势,行动惊人迅捷。
究竟是谁跟“广丰号”过不去?
干正经生意的遇上干没本钱买卖的,还北连庄胡抢,这铺天盖地的,要不是 曾得罪谁,不会遭此大难,而这种江湖事想要查清,怕是官府方面也施不上力 。
今夜十五月圆,“渊霞院”里的昙花开的颇好。
夜来香气,幽幽旋荡,走在回廊上便能闻见。
禾良遣走两名贴身婢子和一名被叫来取干净衣物的小厮,她亲自抱着那叠干 净的男子衣物走过花香淡淡的小园前,悬在天边的圆月一直跟随她,跟到“渊 霞院”内的大书房前。
听见里边传出水声,她静静呼吸吐纳,缓下略急的心跳后,这才推门跨入。
水声是从一幕临时摆开的山水屏风后面传出的。
“管你是哪个谁,东西放下就给我出去,睡你的、吃你的去,本大爷有手有脚,会自个儿穿衣!”屏风后的大爷粗声粗气道。
她咬咬唇,放下一叠衣物,心想,他哪里是自个儿穿衣了?
自嫁他为妻,“渊霞院”内有丫鬟服侍她,他这位大爷则由她贴身服侍,每 日常是帮他梳头穿衣、修正面容,晚上帮他宽衣解发,甚至为他端水洗脚。
她喜欢为他做那些事,喜欢照顾他,喜欢他坦率地在她面前显露真性情,她 心里早已有他,一直占据着,全都是他。
脑中晃过当日他那声关于“偏心”的职责,玉容不禁黯了黯,喉头又紧。
她重振精神,脚步宁谧地走向那幕山水屏风。
屏风后有美人沐浴。
丈夫背对她,坐在大大澡盆里,他真的是很美、很美的人儿啊,宽肩劲臂, 身形匀称修长,裸露出来的肌理一条条、一缕缕,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精瘦 有力,全属于男性的健美。
只不过……他此时的动作不太优美。
“他娘的,忘记拿长柄刷子了!”游大爷背痒痒,自个儿抓不到、洗不痛快 ,两臂弯到身后乱搓乱揉,一头沾了谁、乌亮亮的发黏在颈上、背上,缠得他 很烦。
“谁?混——”突地感觉到身后有人,他凶霸霸地回首。
在荧荧烛光中见到来人,他顿时失语。
那女子轻衣薄罗、亭亭立在那儿,小手仍习惯性地护着微鼓的肚腹,脸上有 抹好淡淡的柔笑,凝注着他。
禾良走过去,卷起袖子拿起挂在在澡盆间的长巾,道:“转过去。”
游岩秀仍定定望着,杏眼眨也不眨,他一直看,怕她突然会消失似的,好半 晌才抿抿薄唇,默默地转过身。
她帮他擦背,他一向喜欢力道重些,她抓着湿巾子用力搓,在他美背上搓出 了红痕。她微微苦笑,不知者算不算“凌虐”他,让她最近心里好过些?
游岩秀伏在澡盆边,左胸咚咚跳直打鼓,眼珠子左右溜来溜去。
噢,禾良禾良,他家的小娘子肯搭理他了,还专程来帮他擦背……想着,他鼻头竟然酸 热酸痒,一股热气冲上双目,受宠若惊到想哭。
“你哪盅鸡汤怎么没喝完?”假咳了声,他忽地问,背上的红痕像也移到两 颊。
搓他双肩和美背的手劲略顿。“鸡汤……有些油腻,再有,喝下一大半后也 都饱了,喝不下。”心中一暖。她真的他天天“逼问”银屏和金秀,她每天吃 些什么?吃下多少?胃口如何?有没有特别偏爱的口味?他全然掌握,并吩咐 厨子按她的喜好调整。
她想,他定也晓得她今早上“广丰号”穆家拜访。
他没大动肝火,只是今晚陪老太爷一块儿用膳时,他觑她的目光颇含怨恨。
这位孩子气的大爷,她放不下、狠不下心,该怎么办才好……
“禾良,你今天——”
“把背靠过来,头发也得梳洗。”她轻语,像是与他之间不曾闹些什么。
游岩秀乖乖听话,任妻子如以往那样为他打理一切,搓了背,洗了头,擦身擦脸,最后帮他取来长巾裹住湿漉漉的身躯,让他起身。
一刻钟后,他套着舒爽长衫坐在椅上,黑发微湿,妻子又取来另一条干净巾子想替他拭发,他长臂微一施力,将她揽来落坐在自己腿上。
见她朱唇掀动,他低头就吻,舌探进她轻启的芳口里,有些蛮气,却很甜蜜。
老天,他觉得快“渴”死了!
他怎么能忍这么久?实在太不可思议!
禾良被缠得没法摆脱,也不是真想摆脱,就由着他吻,芊芊回应。
他身体发烫,俊庞漫红,不知道刚才发哪门子愣,干么听话地让她帮他穿衣。穿什么衣?根本多此一举嘛!
一双凉凉小手捧着他的脸,她的头微退,他叹口气,掀睫睁眼。
此时的她虽被吻得嫩春泛光,脸肤如桃,但那双水眸覆着淡雾,无比专注地凝视他,明摆着有话欲说、有事要问。
“有话就说吧。”强迫自己抬头,他再次叹气。
禾良呼吸不稳,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
细细喘息,她悠然轻嗓在一室荧光中荡开。
“我今早去了穆府一趟,探望养病中的穆夫人。”不等他提,她先说开。“陪穆夫人说了会儿话后,和穆大哥私下也说了会儿话。”
这一次,游大爷脸色虽不好看,五官也绷绷的,但忍耐得很。
禾良薇薇笑,秀气眉眸间,不知为何有些忧伤。
“秀爷,你总要我跟你说话,要我有话就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即便说的话、问的事会惹你不痛快,你也要听,是吗?”
“是。”他目光深黝黝。
她蚌首略颔。
“秀爷,以往我问你事,你从未骗我、欺我,我很喜欢这样的秀爷,好喜欢的……”唇角仍抹着淡笑。
“对我,你执意很真,在我面前,你从来是想骂谁就骂谁,想怒谁就怒谁,想笑就笑,想耍赖就耍赖,坦坦然的,毫不隐藏……我心里好欢喜,很喜欢你。”略顿,她眸光如泓,一瞬也不瞬地看着那张也染上忧伤的英俊面容,又道:“广丰号连日出事,这消息已在永宁传开,我想……秀爷必然早有耳闻。我今日听穆大哥说了一些事,他心里有怀疑,我心里亦有怀疑,我想问你……”
游岩秀拉开两张脸的距离,让自己能看清她的神情。
他沉静等着,屏息到胸口泛疼。等着。
然后,她幽幽问:“广丰号那些事,是秀爷在幕后指使的,是吗?”
你从未骗我、欺我……
对我,你一直很真……
坦坦然的,毫不隐藏……
我心里好喜欢,很喜欢你……
我很喜欢这样的秀爷……
他不欺她、瞒她,既是他做的,她问,他就答。“是。就是我干的。”
臂弯里的身子蓦然一颤,他心魂亦跟着暗颤,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牢些,大手贴在她肚上,像她肚子里的小娃娃也包住,少谁都不许。
“秀爷这样做……”她脸色略白,费了番力气才想到欲说什么。“广丰号那边要是一个没处理好,大树连根的,很可能这几十年的家业要一夕全跨……”
“生意场上便是如此,端看慕容华如何度过这关。”虽被揭了底,他表情平淡,像全然与他无关。
“生意场上不该如此。”她也不怒,睁着眸,定定凝望他。“老太爷肯定不是这样教你的。秀爷是挟怨报复,损己害人,你……这事要传出去,咱们“太川行”的商誉必然跟着受损。一事牵连一事,牵一发动全身,秀爷若被官府盯上,谁还跟咱们做生意?你要毁了老太爷的心血、毁了你自个儿的心血吗?”道完,两行泪静谧谧滑落,她仍睁圆眼,眨也不眨。
“不会被盯上。‘广丰号’的事我干打包票,在这么查,‘太川行’仍是干干净净。”他语气略绷,抓起衣袖帮她拭泪。
闻言,禾良突然哭出声,一下子泪如泉涌。
重点根本不是他保证的那个啊!
“不要这样哭!你、你不要哭!”游大爷心痛焦急,手忙脚乱地擦她的脸。
“我不要你做这种事,我不喜欢……不喜欢啊……”泪眼汪汪地轻嚷。
“禾良——”
她深呼吸,好勉强才稳住情绪,破碎道:“……可是我的喜欢不喜欢又算什么?如何能影响你?如何左右你的决定?秀爷我行我素惯了,想弄到手的东西,谁也挡不了,想做的事,任谁也无法阻止。‘广丰号’这次惹你发大火,说来说去,起因在我,都是因为我……”
又要哭了,后头紧缩,她再次将翻腾的感情压下,看进他的深目。
“在秀爷心里,我其实跟一件你收藏的物件差不多,你不让谁觊觎,想独占着,至于我的感觉,对你而言并不重要,你只图痛快,哪管别人心里想法。”
“你在说什么规划?!”他震惊瞠目,五官凌俊。
禾良不让他说,捧他面颊的凉凉小手按他的唇上。“你听我说完,就这一次,让我说完。”
他两眉纠起,眉峰成峦,暗金再次出现在他瞳底。
他终是按捺下来,禾良却缓缓笑了,温柔眸光细细梭巡在他五官间。
“在我眼里,秀爷可是天上的一轮明月呢,温润皎洁,这般好看,能和你做夫妻,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虽然,当初秀爷来‘春栗米铺’提亲,多少是被老太爷和八大媒婆逼急了……”发现他嚅唇预言,她按得紧些,对他笑笑摇头。
“你记得吗?那时我问你提前的原因,秀爷对我说,你不想娶其他姑娘,就是不想。我听了暗暗欢喜,觉得自己引起你注意,让你看入眼了,你不想娶别的姑娘,却愿意与我成亲我……我惊喜也迷惑着,不敢相信。”
泪凝在颊面,她吸吸鼻子,决定把话说完。
柔声继而又道:“后来是老太爷请我过府喝茶……那次拜见老太爷,我其实吓得一颗心怦怦跳,很怕做错事、说错话,但他老人家待我很好,那一次,他说了很多关于秀爷的事,也提了‘芝兰别菀’……我听着听着,就晓得自己完了。”她抿唇羞涩一笑,两颊融融。
“我完蛋了。我是非嫁你不可了。不嫁你,我真会一辈子想着你、记住你。嫁你为妻,我可以疼你、爱你、照顾你,然后慢慢了解你。秀爷,你瞧,我们女孩儿家就这摸样,一想去怜惜谁,母性便整个儿冒出头,挡也难挡,这实在太感情用事、太一厢情愿……”
男人的目光越来越深,要把她整个神魂吸进似的。
她试图振作,坐挺背脊,甩开脑中昏眩。
“我以为静静地疼你、爱你就好,我占了近水楼台之便,总有一天能得到你这轮明月,我们能心心相印,属于彼此,我、我总是很傻,爱做梦,看不清事实……嫁你为妻,你待我是很好的,却只是习惯了我,习惯了,就在一起过活,如此而已。而我……我不爱你做那些不入流的事,我喜爱的秀爷不该是这样,外头的人都说你冷酷无情、笑比不笑可怕,你不是的,你孩子气,很真,有时比大爷还大爷,好可爱,你笑起来好看极了,我很喜爱、很喜爱,我爱你……”
我爱你……
话一出,她难忍心痛似地合睫,泪又涌出,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她的手被急急拉开,游岩秀捧着她的脸焦急欲言,但见她秀蓉虚红,因心绪起伏过大几要晕厥,他那还能说什么?连忙抱起她出书房,快步送回寝房。
简直要他的命!
她若出事……她若出事……不!她不会有事!
“禾良、禾良——”放她上榻,他拂开轻散在她脸上的青丝,心痛低唤。
那张被发丝圈围得脸容好小好小,听到嗄叫唤,她沾泪的墨睫一掀,合起,再徐慢一掀,终于稳下神智。
游岩秀重重喘息,犹如跑上好长一段路,又和好几个人对打过似的,见她张眸。神情宁稳了,他看着她,脸色仍惨白,薄嘴不禁咧出大大的笑。
他倾身亲她眉心,亲她香腮和唇瓣,把她的手扣在掌里。
“禾良,你听我说,我——”
“我想要回‘春栗米铺’。”
“什么?”俊容明显一愣。“现在吗?呃,现下都晚了,要想回去探望岳父大人,我明日陪你回——”
“我想搬回去住。”她幽幽呢喃,吟歌似的,吟出的话却让人惊得忘记呼吸。
游岩秀立时僵住,杏目瞪得大大的,嘴微张。
好半晌,他瞳仁突然一湛,两眉压低,灼息从唇齿间慢腾腾喷出。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要回娘家住。”禾良语气不变,坚心如铁,对他阴寒臭脸视若无睹。
“不可能!除非我死!”
看来,游大爷这回死定了。
不可能的事已经发生——他让妻子跑掉了!
噢,不是跑掉,只是回娘家。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他家娘子这碗水都泼给他了,怎可能回收?她回去小住罢了,反正两边离得又不远,他要真想她,一样能日日上老丈人家里见她,所以,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混账!骗谁啊?不大才怪!
砰!哐啷——
没办法在自欺欺人,他怒气攻心,火上心头,大袖狠狠一挥,把摆在临窗下小几上的一组棋具用力扫落,登时,棋盘摔出裂痕,两只棋钵摔碎了,黑子和白字哗啦啦滚满地。
祖母离家的这两天,“渊霞院”无谁敢靠近,里头的那尊“大魔”据闻已在“太川行”会馆和码头区狂喷大火,喷得底下死伤惨重,晚上回到他的巢穴,喷火情况更严重,张牙舞爪地想吃人,得按时送茶水进去的仆役们,大伙儿还得围起来抽生死签,抽中谁,谁就送死去……呃,送茶水去。
他瞪着满地黑白子,无丝毫痛快感,某种钻人心肺的闷痛却突然生出。
喜糖都脏了,你捡回来干什么?!
捡回来,好让你再扫翻一次。
没人帮他捡了。
禾良被他气得直流泪,气到快没命,她说她爱他,却不理他了。
她要走,他固执地不让她走,她不在言语,只是静坐在榻边眼泪一直掉,掉得他心慌意乱。当晚,老大夫又被请过府,诊过脉后,直说不行不行,再哭下去对母体和胎儿都不好。
他不用老大夫说,也晓得不行啊!
不能再惹她落泪,但他总是一再惹她伤心,他是混账,可以了吧?
他游岩秀什么都行,什么都威,但一见到爱妻的泪,那可比妖魔鬼怪遇上黑狗血,实在不能活。
他放她走,心想,她住在“春栗米铺”就瞧不见他,眼不见为净,心里说不定会畅快些……尽管他不畅快到想毁掉“渊霞院”所有的摆设。
他突然大脚一踢倒,滚滚滚,撞到晾在角落的小木盆,木盆也倒了,在地上转了两圈才定住。
那盆子是她每晚盛水帮他洗脚用的。
洗了脚才好上榻歇息……
她柔声道,水底下的润指在他脚趾间揉弄,她会陪他说话,偶尔抬眸给脸红红的他一抹笑。
他胸中郁闷,双眼环视已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内房,这里到处有她的影子,有她身上的香气,他看她笑、看她哭、看她说话,看到她落在他怀里时的羞涩摸样,也看到她恼怒时气白的小脸……
……我喜爱的秀爷不该是这样……
……外头的人都说你冷酷无情、笑比不笑可怕,你不是的……
思绪飞转,他忽而记起那年在那片隆冬的西郊梅林,她在结霜的白梅湖畔抱住他,泪语带笑。
秀爷想学会,就去喜欢,想在意谁,就去在意……
而我……我会顾着你的。
他还能喜欢谁?
他在意的女子除她以外,有谁能钻进他的心里,能让他快活的欲仙欲死,又让他这么要死不活?
她说要顾着他,她说爱他,都说出口了,怎能反悔?!
心大通,他下颚抽紧,举袖欲挥,但这次挥扫发泄怒气的对象,是摆在桌子、常备在房中的小食漆木盒,里头有妻子亲手为他做的菊花糖和梅子脆糖……她从没说过是为他做的,只是摆在那儿,他嘴馋就偷偷抓几颗丢嘴里,而漆木盒里的糖从来没少过。
想着,他双肩陡地一垮,力气被瞬间抽光似的,他重重坐在唯一一张没被踢翻的椅子上,上身往前倒,俊颊啪地一下贴在桌面上。
禾良禾良……呜呜……不要不理我……
他也不抬眼看,大手在桌上东摸西摸,摸到漆木盒,他揭开盖子,朝盒内模去,打算大口吃掉整盒糖再把东西扫翻。
咦……他摸到一件怪怪的玩意儿!
这触感……这形状……这圆圆扁扁的、中间开个小方孔、串成一串的……
他惊讶地坐挺,圆亮双目瞪着手中事物——真是妻子腕上的那串开心铜钱!
怎么会搁在盒里?她一向宝贝得要命,不离身的,她、她……啊!
有什么狠狠刷过他脑中,他大爷登时起死回生、大彻大悟。
是妻子故意留下的!一定是!
她知道他定会开漆木盒吃糖,所以特意摆在盒内,要他瞧见。
开心铜钱是她最最宝贝的,她留下没带走,是表示会在回来之意吗?
噢,禾良禾良……他的禾良啊!说到底,还是放不下他呀!
只是,该怎么做,她才会回到他身边?
他要她再次顾着他、爱他!他不放手、不放手!
该怎么做呢……嗯……
原本四起沉沉杏目,在这刻全面复活,发出耀武扬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