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来鼎盛的香火,在朝中逐步迈向盛事太平之际,被人们遗忘在岁月的洪流之中,最后断了绵延不绝的香火,再回首已是人烟荒芜之境。
一道倚在火堆旁的身形极为修长,墨黑的眼瞳流转着淡淡的冷漠。他把玩着手里一块玉牌,通透的玉光在黑夜里显得极为耀眼。
眼皮一合,他浅浅小寐着。不晓得被他扔在干草堆里的丫头几时会醒来?那一掌他似乎使得太过用力,她昏睡了足足一个时辰,到现在都没清醒的迹象。
收起玉牌,傅玄溟脱下大靴,那丫头的嘴也真是够利,咬得他快要脱下一层皮了,胫骨上烙下一圈齿印,伤势像被小兽咬伤般惨烈。
没遇过哪个女人性子像她这般暴烈,她看起来明明就是一脸可欺的无害样。戚墨一个斯文人,却养出个怪丫头,傅玄溟不信自己会绑错人,但是她一点也不像勤于墨戏的闺女,反倒粗野得像个未开化的小蛮子。
穿上靴,傅玄溟方抬头就见到她悠悠转醒,那张脸还在干草堆里蹭个几下,滚了半圈,打了个呵欠才睁眼。
哎,他没见过有人遭绑还可以睡得如此怡然自得,完全忘了自身处境。傅玄溟嘴角掀了掀,不甚明显的哼气声逸出,嘲讽着那丫头的没脑筋。
戚宝宝揉揉后颈,觉得十分疼。“我是跌倒摔到颈子了吗?”怎么痛得像是被人砍了一刀的感觉呀?
“醒了?”傅玄溟一手搁在曲起的膝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戚宝宝。“你睡得很熟呐。”
“你!”戚宝宝瞠大眼。她是不是睡迷糊了?要不怎生得此幻象,见到小巷遇上的恶人?“我应该是睡傻了,甭怕甭怕,再躺下去醒来就不见了。”
说完,戚宝宝拉拢衣襟,腰杆子打直又倒下,合上眼后心想,可能是最近她摊子顾得太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傅玄溟冷眼看着她一人唱戏,单薄的身子翻来覆去,小手摸了摸底下躺着的草堆,突地整个人弹起来,大喊一声。
“我的床呢?”她戚家再穷,也还能贪个木床栖息啊!
而回应戚宝宝的,是一室的沉静,静得像是若突然有什么鬼怪走出来,也不足为奇。而此刻,静得连自己的吐息声都能听闻得一清二楚。
他自始至终都在旁冷眼相对,俊逸的容貌带有一丝严酷的气息,掩不住的神秘感自他身上流泄而出。
那张容貌俊得适合藏匿在黑夜之中,就算如此仍可察觉到他的出色。俊美得让人印象深刻,阳刚中带有一丝跋扈的飞扬,戚宝宝没见过有男人的相貌如此冲突,却又极为融合。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骨碌大眼转了一圈,戚宝宝再困也晓得这是间破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于礼不合,况且她压根儿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睁眼就从小巷换成这破庙,她该不会是被……
“我们戚家是很穷的!”老天,她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会无端遭绑呀!
傅玄溟眼一瞟,眼神透露出轻蔑的意味。先前她不是嚣张的极力反抗,像个小泼猴般又咬又叫吗?
“我知道。”瞧她身上那套破烂的衣衫,比他腰上的玉带还不值钱。
“那你绑我做啥?”戚宝宝想破头都无法得知他们戚家究竟与谁结冤,除非是老爹进城前跟饭馆赊菜钱没还清,要不他们戚家可是和谁都随和好相处的人。
“多问对你没好处。”傅玄溟抛了干柴进火堆里,夜又沉了些,吹进来的晚风更寒冷了。
“喂,要死总得讨个明白啊!不明不白的,要是赴了黄泉路,我肯定是鬼哭神号。”戚宝宝缩着腿,蜷曲在草堆之上,她心底其实很害怕,可是天生就是嘴硬。
“那也不关我的事儿。”傅玄溟三两下就打发掉她,没见过哪个被掳来的人还那么多话,恐怕死后那张嘴也依旧是喋喋不休。
戚宝宝恶瞪对方一眼,若是有机会,她很想扑过去咬得对方遍体鳞伤,才肯善罢甘休。
“掳走我你能换几个钱?”莫非是要将她卖给把人当做牲口买卖的贩子?
“你以为自己的样子值多少银两?”傅玄溟这话像是把利刃,硬生生戳进戚宝宝的心窝,摆明就是嫌恶的口气。
“你掳了人还要嫌对象不好,这种缺德事你做了不怕死后下地狱,受千刀万剐吗?”
“若真要说做缺德事,我还真没一样有少过。”傅玄溟轻笑出声,什么死后轮回那一套,他才不信。
“是啊,都当起土匪来掳人了,什么恶事没做尽?”戚宝宝讥笑他一句,觉得大快人心。
“你要是安静些,还能留有小命见明日朝阳。”
“既然不知自己何时会死,死前不多留几句话,哪知下辈子还有没有那福分投胎说人话!”她说不准还活不过今晚呢。“人在做天在看呢。”
“你鬼话连篇。”傅玄溟神色一凛,又抛枝小柴进火堆里,烧出猛烈的火花。那双藏在火苗后的眼眸,冷得快要将戚宝宝的心窝冻成寒冰。
抱着腿,嚷了半天不自觉喉咙一紧,感觉口渴。“我想喝水。”
“这是话太多的报应。”而且还是现世报,傅玄溟不悦地说道。
“给我水!”
“没有!要喝水就自己想办法。”她以为被掳了还能当千金小姐,让人伺候不成?
戚宝宝站起身,大眼瞟向傅玄溟,视线又鬼鬼祟祟地转回庙口。他可能是第一次当匪类吧,要不怎会让她手脚自在的得以伸展?照理应当将她五花大绑,最好再蒙住她的双眼,以防她认出他的容貌报上官府去。
可是,这男人却完全不这么做,敢情以为她不敢跑是吧?哼!她戚宝宝可不是一般娇滴滴的闺女,现在不跑,她何时才有机会逃?
她的步子踏得极轻,一踩上门槛时,不知从哪里窜出的狼嗥声,整齐划一的齐声吠叫,凄厉得教人不自觉两臂打颤、双腿一软,差点没有跪下地去。
啊呜——
戚宝宝忍不住掩住耳朵,鸡皮疙瘩爬满身,似远又似近的狼嗥不断地鸣吠,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颤寒。
今夜无月,门外暗得如永夜占据,将世上的光明吞噬殆尽,好似她一踏出门,也会被这藏匿于无形的闇魔给吞食进肚。
按捺着体内益发高涨的恐惧,戚宝宝不死心的越过门槛,跟随而来的竟是声声吠得急遽的狼嗥,尖拔得钻入她体内百穴之中,浑身不禁恶寒起来。
“门外的破瓮里有午后蓄留的雨水,可得当心别走远,免得无端葬身在狼群肚里。”傅玄溟两手枕在头下,打算贪个小眠。
他的警告,令戚宝宝头皮发麻,这里难道是镇外恶名昭彰的“恐狼山”?听说这里入夜,成群结队的狼群凶恶残暴,就连白日里猎户也不愿轻易踏入。
上一回,外地来的过路人误闯于此,三日后只剩颗头颅在山脚下遭人发现,断肢残骸破烂得根本拼不出个全尸,这可怕的消息同样也传进戚宝宝耳里。
真是不妙!近半年来,她在市集里兜转,什么乱七八糟的小道传说都听闻过,就属“恐狼山”发生的事儿让她最害怕。
这里不知道无端死过多少人,甚至最早以前,老爹还对她说过,恐狼山里竟发生过无头尸首游走于林间,当场吓死许多亲眼所见的镇民。
戚宝宝不敢再想,对于恐狼山甚嚣尘上的传言多得不胜枚举,也有人说此山聚地气、生灵息,藏匿着许多精怪,为的就是抢占此处的灵气。
“你哪里不落脚,偏选中这座山?”戚宝宝尽量别让话声听起来有惧意,但是两条腿却很不争气的频频打颤。
她这人天生啥都不怕,就是非常怕这些妖妖鬼鬼的事情。自小被老爹吓到大,如今胆子仅比鼠胆还大一点。这回竟然踏入恐狼山,分明是将她往死里推啊!
“既然你有所顾忌,还是回到原地,别擅自动作才好。”她的肩头抖得一耸一耸,傅玄溟没见过比她更胆小的人,不过她害怕就好,做起事来才不会绑手绑脚,只消言语的威吓就能制住她,再也没有比这个还要省事儿的方法。
“但是……我口很渴……”前有虎、后有狼,戚宝宝现下真是骑虎难下呀!
她总不能就这样无端被掳,最后死在哪处也无人得知,她上有老母要侍奉,还有个逍遥在外头的老爹要追回呐。
戚宝宝咬牙,既然他始终没有多余的动作,她不如趁此先逃为上,至于究竟会不会葬身在狼腹之中,就赌上这一回再说吧!
心意一打定,戚宝宝鼓足勇气在狼嗥声此起彼落之际,坚定地迈出脚步、踏出门槛,使劲气力欲拔腿奔离之际,冷不防地遭一颗小石击中后膝,咚地一声,她跌趴在地,摔得灰头土脸,还撞伤下巴,狼狈至极。
虚弱的哀号声自戚宝宝的嘴里逸出,她四肢大展、脸面朝地,非常惨烈的趴倒在破庙的门槛前,而后边传来很沉很近的狼嗥声,眼一抬她差点没有昏死过去,一只大狼冷眼瞪着她,流着垂涎的唾沫,后头数十只站起来快比人高的狼儿眼中同样迸出冷光,她要是再靠近一点,项上人头就要被吞进狼嘴里了。
戚宝宝吓得叫不出声,在大狼扑向自己前,耳边又传来一道风声,碎石挟带浑厚的内劲射伤大狼的眼睛,惊得它们四处逃散,只留下趴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的她。
傅玄溟手里抛着小石子,悠悠哉哉的自后头走来。
“传说狼将远逐食,必先倒立以卜所向,这就是‘狼卜食’,不过今晚它们倒是做了白工。”
大靴立在自个儿旁边,戚宝宝恐惧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余悸犹存的她吓得连泪都流不出,那张利嘴自然也生不出半句可反击的话了。
“起来。”见她吓得有如灵魂出窍,傅玄溟就觉得好笑。
她半分力都使不出来了?仅能可耻的掩面在地,死也不敢再吭一声。
面对她的耍赖,傅玄溟见状后,毫不怜香惜玉的抓起她一只脚,就这样大剌剌的将人拖进破庙里,高立的门槛撞得戚宝宝唉声连连,他一点也不引以为意,冷酷得简直没有半点良心。
今晚,是无月之夜;狼群,逃逸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