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过去的事,甭提了——”单看外表,长相斯文的阮单一点都不像养花莳草的花匠,更像个饱读诗书的儒雅书生。
“怎能不提!”韩绍坚持。“你种出来的牡丹可是天下第一,将来我还得指望你,帮我种出一园子牡丹。”
穿着青灰锦袍,长得高大俊秀的韩天鹤深望了阮单一眼。
未进门前,韩绍已稍微提过客人来历。当时韩天鹤还问,为什么颇受圣宠的花匠,会突然跑到家里来?
韩绍叹了口气。“造化弄人,我跟你阮叔认识二十多年了,他因为手艺巧,早早就被请到京里,妻子孩子也都有了,怎么知道三个月前,一把火烧光你阮叔家,除了他和一个孤女之外,妻子儿子全都葬身火窟。你阮叔举目无亲,想到还有爹这个老朋友,才带着闺女南下,托爹帮他找个栖身之所,爹打算就近找个地方让他们住下。往后我们两家会常常来往,你见了人,一定要有礼貌。”
“爹放心,我会的。”
一等两人对话稍歇,韩天鹤立刻依他刚才保证的,向阮单深深一揖。“天鹤见过阮叔——阮小姐——”
说到这儿,阮红萼正好从她爹背后探出头来。
一望见阮红萼水灵娇美的秀颜,韩天鹤蓦地一呆。
穿着湖绿缎子滚边粉色小袄的阮红萼,虽然才十岁,但眉宇神态,已是教人怦然心动的美人胚。一双黑白分明的乌溜大眼,配上两副长长眼睫,可以想见再过几年,会惹来多少心生恋慕的狂蜂浪蝶。
眼前,已经有一位。
年约十四的韩天鹤,已略略知晓男女情愫。他出身富贵,见过的美人还会少吗?可就没一个人,能让他一瞧见,心就像被人紧紧揪住一般,直喘不过气。
可阮红萼就像个没魂儿的陶娃娃,一径张着大眼瞪向面前的韩天鹤,没打算回礼的意思。
“对不住。”阮单帮女儿开罪。“我们家红萼在京里发生了点事,已经好久不跟人说话了。”
一旁韩绍发现儿子一直盯着人家闺女,暗暗推了儿子一把。“红萼初回杭州,还不晓得有什么东西好玩,去把你平常搜集的玩意儿搬出来,跟红萼介绍介绍。”
经爹一喊,韩天鹤如梦初醒。脸颊微红的他慌忙奔出敞厅,自书房搬来一大箱零碎玩具,什么陀螺、纸鸢,还有好几个装着蛐蛐儿的陶罐。
韩绍在儿子耳边嘀咕两句,要他陪陪红萼、逗逗她开心。韩天鹤当仁不让,趁大人在说话,他一手抱着他的宝贝木箱,一手招着红萼要她一块儿走。
可红萼只是一味睁着大眼站在原地。
他眼珠子一转,索性自个儿玩起来——不信她不动心。
觑了个向风的位置,他招来佣仆,一手抓着细棉绳,主仆俩合力将纸鸢放到天上。回头想跟阮红萼炫耀,却见她默默蹲在蛐蛐儿罐前,肃然聆听那唧唧啾啾的虫鸣。
怀着示好的意念,韩天鹤要佣仆帮忙拿着棉绳,以防纸鸢被吹跑。
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跑得太急,靠近时来不及收脚,竟一脚踢翻她面前的蛐蛐儿罐子。罐子上的镂空盖子一掀,他费心养了许久,战无不胜的“蟹壳青”,就这么一蹦一蹦逃了出来。
“哎呀!”
韩天鹤惨叫一声,忙伸手去逮——就这一下,竟把一旁的阮红萼扑翻了过去。
“你、你没事吧?”
跌坐在地的阮红萼只觉臀儿一阵疼,定了定神,才发现亲娘生前帮她裁的粉色小袄磨破了一角,一时惊悸加上痛心,她“哇”地一声朝他扑去。
“你赔给我!你竟把我娘裁给我的衫子弄破——这是我娘最后留给我的衫子——”
不单韩天鹤,连门里的大人也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
两个大人出来,就见阮红萼不断推搡韩天鹤,赶忙将两人拉开。
“怎么回事?红萼,有话好好说。”阮单抱住女儿安慰。
只见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指着韩天鹤。“我蹲在那儿看蛐蛐儿,他没事跑来撞我,我的衫子,娘裁给我的衫子——”
韩绍一听,立刻板起脸。“天鹤,还不快跟红萼道歉。”
“对不起,”韩天鹤被骂得一脸冤屈。“我是为了抓蛐蛐儿,真的不是有心要撞她的——”
他压根儿不懂弄破一件衫子有什么好哭的,大不了买新的赔她就是。
后来经他爹解释他才知道,阮红萼身上那件衫子,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就只这么一件。
这件小袄,她平常宝贝得要命,要是不小心弄脏,也是她自个儿打水清洗,绝不假手他人。
想她这么宝贝的袄子竟然被弄破,她当然要生气!
阮单发觉女儿终于开口,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大火之后至今,她始终不发一语,请了不少大夫医治,可每个都说心病无药医。
正愁她会不会一辈子闷声不语,没想她今天竟开口了!
“好了好了……”阮单拍着女儿肩膀抚慰。“韩少爷都道过歉了,你就原谅他一回——”
“我不要!”阮红萼扭着膀子,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怒视韩天鹤。“竟敢弄坏我娘给我的衫子——我讨厌你!”
所谓见微知着,她这一声骂,恰恰预告了她与韩天鹤剪不断、理还乱的将来……
*
七年后——
在韩家枝叶繁盛的后花园里,伏着两名衣着精细的公子爷,穿碧青的一位是今年二十有一的韩天鹤,旁边穿灰的是小他近十岁的么弟韩天宝。韩天鹤很疼他这个么弟,刚从钱庄回来,就被弟弟拖到花园,说想亲手抓只蛐蛐儿。
“真要玩蛐蛐儿,就得费心学几句行话。哥跟你说,抓蛐蛐儿,行家不说‘抓’,转叫‘拿’——”打小玩着蛐蛐儿长大的韩天鹤教着弟弟,也不怕泥地会弄脏了衣裤,伏在草堆翻了一阵,一只深红带点橘的蛐蛐儿便入了手。
“哥好厉害!”韩天宝开心欢呼。
“还用说。”韩天鹤黑眉一挑。七年光阴,在他脸上添增了几分迷人的英挺。墨般深浓的双眉横画眉骨,一双眼炯炯有神,挺直的鼻下衔着一张似笑非笑的唇——家里佣仆婢女都说那嘴长得好,不太厚也不太薄,唇色比桃花还浅些,一勾弯起,就要惑人心魂。
这一个像画里走出来的俊俏人儿,独有个罩门——也就是他十四岁那年不意得罪的冤家,阮红萼。每每在她面前,他三魂七魄总落不在一处似的,直犯傻气。
可平时在钱庄,还是同侪面前,他又精明干练一如他爹的期望。说真的,他好希望能在红萼面前一展他平日风采,哪怕只是一半也好。
但事与愿违,两人相识这七年,他越是力求表现,越是容易出岔子。弄得现在红萼一看见他,就没给过好脸色。
说来韩天鹤还是阮红萼半个主子。七年前一把火,把阮家家产烧得一干二净。韩天鹤他爹自然不忍见老友流离失所,所以在自家附近买了屋宅,还帮阮家雇了几个麻利的帮手。为了报恩,阮单接下照顾韩家花园的工作,几年努力,终于在地处湿热的杭州种出一园子娇艳绝美的牡丹。
只是去年阮单摔伤了膝头,没办法久蹲,孝顺的红萼接下了工作。每天这个时候,只要他到园子溜一溜,就能看见人比花娇的阮红萼,穿着淡粉或淡橘的衣裳,拿着利剪或铁铲在林叶间穿梭。
瞧,这会儿她就踞在牡丹丛间,仔细地摘花剪枝。
昨儿个他一不小心弄坏了她头簪。他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搞的,越是匪夷所思的事,越是容易在他身上发生——前一刻簪子明明还好好地待在她头上,怎知他手一挥,跟着她四、五年的木簪,竟然被他给打落,还当场断成两半!
所以他上街市挑了支玉簪,央了小弟拿给她。
韩天鹤努努嘴,要小弟靠近说话。“怎么样?我托你拿给红萼的东西,你给了没有?”
“我给了,但红萼姊不收。”韩天宝拿出哥哥交代的玉簪,要他自己想办法。
韩天鹤皱眉。“你没告诉她是我买来赔她的?”
“说了。”韩天宝朝牡丹丛间一眺。“可红萼姊说,被哥你弄坏的只是根木簪,然后这玉簪看起来挺贵的,她没道理收。”
“嗳呀。”韩天鹤苦恼搔头。他当然知道他送的玉簪比较贵,但他所以会挑它,还不是因为这玉簪适合她。想想,她那一头如云乌溜的秀发,要能配上一支雪白精巧的玉簪,会是多么的好看,而且……
他心里想着,这簪子还藏着他的私心——他喜欢看他买的东西出现在她身上,他巴不得买遍全天下适合她的东西给她,不管是昂贵的珠簪玉饰或是她脚上踩的鞋袜也好,只要她肯收下,他绝不多吭一句。
可惜,他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打从认识,七年了,在她面前老笨手笨脚的他,不知弄坏了她多少东西;虽说他次次都买了更好的赔她,可她绝少收下。就算最后拿出主人派头硬逼她收下,她也未必肯用。
本以为要天宝转交,她多少会看在天宝可爱的分上接受,没想到还是不成。
阮红萼,真是老天爷生来折腾他的——可他就是喜欢,还爱得不得了。
可也愁得不得了。
“好吧,蛐蛐儿你拿着,我找红萼去。”
韩天宝小心翼翼捧走蛐蛐儿。“哥,喊它红将军如何?”
“都好都好,看你是要喊它红将军黑将军都行。”韩天鹤随口应着,一颗心早飞到牡丹丛边去。
韩天宝知道哥哥毛病,噘嘴一哼,走了。
韩天鹤在原地逗留半晌,再三提点自己不要再莽撞犯傻了,这才壮着胆子往前行。
一直埋头工作的阮红萼,一听脚步声就知谁来了。
这宅子只有一个人会那么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没抬头,她将手边工具拾掇拾掇,想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终于还是会被他给拦下——她还是执拗地不想跟他碰上。
果不其然,韩天鹤一箭步踩在她跟前。“红萼,你又在躲我了。”
望着眼前干净的双梁鞋,红萼叹口气抬起眼。“如果少爷是为了头簪的事,红萼先说,红萼不可能收的。”
韩天鹤蹲下来,炯亮的眼与她平视。“跟你说过多少次,身边没旁人时,喊我天鹤就行了。”
我才不可能这么喊!她拍拍手上的泥尘站起。“我也说过很多次,不管走到哪儿,不管身边有没有旁人,你韩天鹤永远是我阮红萼的少东家。”
他恼怒地皱眉。“你是故意气我?”
“你才故意教我为难。”她把利剪换了只手拿。“明知道我不可能收你东西,还叫天宝少爷送东西过来。”
“就说是赔礼——”
“礼太大,我收不起。”她利剪又换回右手——实在不是她故意动来动去,而是剪子又大又重,加上她手里还兜着铁铲,拿一会儿手就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