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捷,边境楼设了宴,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狂饮作乐,当然这里头也包括了夏炽。
她就等着宴席结束回房,再与他好好谈谈。
谁知道她从月升等到月落,等到她已经瞌睡连连,不断地点着头,直到听见隔壁传来开门声才赶忙抬头,满脸嫌恶地抹去不小心滑落的口水。
她怎会有如此失仪的样子?她无法不嫌弃自己。
正暗忖着,听见隔壁的声响不小,她从帘子缝隙望去,就见夏炀正搀着夏炽入内,暗叫不妙。
他不会是喝醉了吧……这种状态,她是要怎么跟他说?就算说了,他明日醒来怕也记不得了。
「大人,小心一点。」夏炀紧紧搀着他,就怕他脚步踉跄摔着了。
「我没醉。」夏炽哑声喃着,推开了夏炀,跌跌撞撞地往床上一坐。
夏炀没辙地叹了口气,给他脱了鞋,正要按着他躺下时,他却将他推开。
「你去盯着那几个,别让他们闹事。」夏炽随即往床一倒,醉得像是连眼都张不开。
「可是,你……」
夏炽朝他摆了摆手,夏炀瞧他醉得厉害,应该会乖乖歇下,应了声便离开。
易珂瞧着夏炀已经离开,回头看了眼紫鹃,趴在床尾睡得跟死尸没两样,她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相隔的帘前。
她掀开帘子往床的方向望去,就见他双眼紧闭侧躺在床,不禁无奈地垂下小脸,只能说连老天都不帮她。
真是的,大捷是喜事不错,但有必要喝得大醉?
醉成这样,就算把他唤醒,她说了也是白说。
咂着嘴,正打算转身回她的床,补她的眠时,突地听见疑似低泣的声音,她不禁看向紫鹃,瞧她还睡得很沉,那这声音是……
正疑惑着,压抑的低泣声又传来,她看向帘外,忖了下,掀帘踏进隔壁,双眼直盯着床上理该醉倒的夏炽,却瞥见豆大的泪水从眼头滑落。
易珂愣在当场,像是见到多不可思议的画面。
她甚少瞧见男人的眼泪,尤其她记忆中的夏炽总是扬着温煦的笑,此刻的他却紧皱着眉头,像是压抑着多巨大的痛苦。
到底怎么了?难道是朝中发生什么事?
光是因为这小身子的病痛就耗尽她所有气力,她压根没去想生前的事,可是能教他这般落泪,肯定是大事。她不禁攒眉回想——
四哥煽动了五哥和六哥造反,自己打进宫中还派了一组人马去镇国将军府想掳走卫崇尽之妻,她为了救卫崇尽之妻受了重伤,没多久,镇守在宫中的卫崇尽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这就意味着四哥的野心并未成功。
卫崇尽看起来毫发无伤,代表着宫变平定得极快,身为首辅的夏烨该是无碍,既是如此,他哭什么?
况且都已经入冬了,距离宫变一事也已经过了大半年,现在才掉泪是不是太迟了点?
还是,边境楼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对,要真有什么大事,依他的性子也不可能掉泪,再者,都饮酒作乐了大半夜,还能有什么事?
易珂思来想去还是理不出头绪,只能蹑手蹑脚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床前,看着还是不住落泪的他,胸口隐隐作痛,教她不禁脱口道:「哭什么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公主。」他沙哑的泣嗓艰涩地逸出断续的字句。
易珂站得近,却也没能听得清楚,不由再贴近一些。「小艳儿,你说什么?」
就在她问出口的瞬间,夏炽蓦地张开眼,噙着水光的黑眸眨也不眨地定在她的脸上,恍惚过后俊脸闪过一丝狼狈。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撑着身躯坐起。
「我……」被他这么一问,她顿了下才道:「像是听到什么声音,所以过来瞧瞧。」
夏炽抹了抹脸,狼狈地别开目光,道:「没事,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喔。」看来,这会儿是别想跟他说什么了,算了,明日再说也行。「我回房了。」
话落正要转身,就见他蓦地倒下,吓得她赶忙跑上前去,本意是想扶住他,可她忘了这副小身子有多瘦弱有多没用,别说扶了,能不被他压扁就该偷笑了。
「你……你没事吧?」半边身子被他压在床上的易珂,努力从他身下挪开了些,这可是因为他是夏炽,换作别人,早被她的鞭子抽死了。
可压在她身上的夏炽却是双眼紧闭,像是已经醉厥似的。
刚刚不是还在与她说话?敢情分明没醒,只是有人进他的房下意识醒了下,见无碍后随即又睡昏过去?这到底有多醉?
但他到底有多醉对现在的她压根不重要,她只想从他身下挪开,偏偏他重得像头牛,不管她怎么推也推不动半分。
完了,如果就这样被压到天亮,她会不会一下子喘不了气就走了?
易珂正愁着,突地又听他梦呓了起来。
「公主……」
这次她可听得一清二楚,嘴角一勾,心里甚是安慰。挺好的,她都走了这么久,他还惦记着她,也不枉她这般疼他了。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你,小艳儿。」她回应着,直盯着浓眉紧攒、就算入睡也满脸痛苦的他,不禁伸手轻抚着他的眉头。
那么多人接近她,无非是为了她头衔的尊荣和背后的权势,可是夏炽不一样,他总是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只有她唤他时才会靠近自己,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他。
「公主……」低哑的呼唤伴随着低泣声。
然而,当他一声声喊着自己,嗓音哀凄难遏,豆大的泪水不断滑落,易珂不禁微愕地注视着他,细细的柳眉慢慢蹙紧。
难道,他说的喜欢,是男女之情?
她从不知道夏炽是这样喜欢自己,可他明知她深爱着卫崇尽,她为了卫崇尽可以毫无保留,不只保全他还护住他所爱之人,夏炽却喜欢这样的自己?他到底有多傻?
这不是与她一样吗?她看着不回头的卫崇尽,他则守着不曾回头的她。
求不得的苦她比谁都清楚,怎么舍得让他尝到一样的苦?他一直是她最重视的弟弟。
「别走……别走……」
看他好似深陷泥淖,无法自拔,她心底一阵酸楚。
在她死后,他心里又有多苦?
「傻瓜。」抚去他不断掉落的泪水,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当夏炽张眼时,落入眼帘的是张苍白的小脸蛋,他随即用双臂撑起身子,不解地看着睡在他床上,甚至被他压在身下的燕翎。
发生什么事了?他攒起眉回想,却是半点印象皆无。
隐约只记得夏炀扶着他回房,他一沾床似乎就睡着了,既是如此,又如何将她给压在身下?
垂眼瞅着身形比同龄孩子还小的她,气色是好了些,可是因为心疾所致,看起来还是水肿得紧,他不禁想起大夫说的,她的心疾恐会跟她一辈子,要是忧思悒郁、惶恐度日,恐怕会教病情加重。
将她交给外祖陈家这个决定,对她而言到底好不好,他一点底都没有,可是他只身在外,总是不便将她带在身边。还是送回京,让大哥对陈家施加点压力,相信陈家绝不可能亏待她。
夏炽打定主意,轻手轻脚坐起身,正打算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却瞥见一颗豆大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他怔在当场。
为什么连入睡都落泪?
他垂敛长睫注视良久,无声下地,就着架子上的水洗漱时,床上的小人儿翻了个身,随即皱紧细眉,发出细微的哀吟声。
「疼……好疼……」易珂痛得不住低吟着。她困得要命,可身子才动了下却痛得她快掉泪,而且她压根搞不清楚身上为何如此痛,像是浑身要碎了一样……老天不会这么快就来收她了吧?
「丫头,哪儿不舒服?」夏炽往床畔一坐,难掩担忧地问。
易珂疑惑张眼,一见是他,呆愣了下才想起昨晚她想走却被他给压住……她这古怪的痛,不会就是被他给压伤的吧。
「丫头?」低唤了声,看她似乎还未回神,正打算找军医过来一趟时,手腕却被轻轻一搭——
「没事,大概是昨晚被你给压疼的。」她委屈地道。
他看起来身子板不怎么厚实,想不到压着人也能教人痛得难受。
「压疼的?」
「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重……」她小声抱怨着,像是想到什么,一抬眼对上夏炽若有所思的眼神,忙道:「这只是意外,你可千万别说对我的清白负责!我年纪小,所以不必管什么男女大防的!」
天,他这木头要是守礼到要对她负责,那事态就更加麻烦了。
她想好了,把原本想对他表明身分的话全都吞进肚子里,只因跟他说了,不过是让他更难受罢了。
初知她是易珂,他定会欢喜,可然后呢?连大夫都不敢断定她还有几年能活,她要是一个不小心没挺过去,他岂不是又要再心痛一回?
况且,她也不可能因为他喜欢她,就对他有所回应。
她不屑向卫崇尽乞怜,想来高傲如他,亦是不愿意求得一份不真实的情感。
所以,一切到此为止,什么都别说,对彼此才是最好的。
就当是老天多给她一点时间陪伴他度过悲伤吧。
夏炽看她瞬间黯淡的神色,不懂她的情绪变化为何如此之大。
「你不小了,已经十岁了。」
「我?」易珂难以置信地问,见他轻点着头,她脸色木然,只能说这位燕小姑娘实在是长得太慢了!
虽然她至今没照过镜子,大略也知道自己的身形,猜测约莫就是六岁,大不了七岁,结果……到底是怎么养人的,怎能将个小姑娘养得这般贫弱?
夏炽瞧她面无表情,便道:「紫鹃说,你似乎忘了一些事。」
易珂漆黑的眸直睇着他,轻点了下头。
「还记得父亲?」
「……不多。」她硬着头皮撒谎。
不能怪她,燕成实在不算是个能叫出名号的人物,能奢求她对他有多少了解?她所知道的,都是从紫鹃那里听来的,很有限,但也差不多就那样了。
夏炽垂敛长睫,如此想来,似乎可以理解她的性情为何有所不同。
她大概也不记得他曾见过她一面,那时的她表现得很怯懦害羞,哪里敢像现在这般直视他的眼。
他记忆里敢直视他的姑娘并不多,其中一个就是公主,她总是笑得恬柔地注视着他……一想起易珂,心底抽痛了下,他闭了闭眼,不让记忆持续折磨自己。
「你怎会跑到我的床上?」
「……嗄?」这话题会不会跳太远了些?原以为他是要问她一些身边杂事,哪知他竟问起昨晚的事。
无奈叹了口气,她道:「昨晚听到你这头有些古怪的声响,我才过来查看,然后……」她顿了下,决定将发现他落泪那段省略,道:「你好像身子不适,我问你话时,你坐了起来,要我赶紧回去歇着,可我正要走,你却突然晃了下,我怕你跌下床想扶你,谁知道就被你压住了,你那么沉,我根本推不动。」
话到最后又忍不住埋怨起来,毕竟她现在半边身子还麻痛着。
夏炽攒眉忖了下,却对她说的事半点印象皆无,反倒是……好像梦见公主,隐约听见她戏谑地喊他的昵称。
深吸口气,将易珂引发的痛楚狠狠往心间压,抬眼瞧着小姑娘揉着胳臂,神色有些复杂。
易珂迳自揉着胳臂,一抬眼对上他的眼,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看他长大所致,横竖只这一眼,她就看穿他的意图,忙道:「不用负责!」
千万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