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句讥诮,也是不怀好意的恶意羞辱。
本朝有裹小脚的习俗,举凡家中小有富裕的人家都以小脚为美,女儿一到了年纪都需裹足,以三寸金莲为最美,没裹小脚的姑娘可嫁不到好人家。
殷府的千金亦是如此,不足六岁便要裹足,小小的脚儿还没女子的手掌大,缠上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维持脚形不变大,往上扳折的脚趾也要固定住让其不再生长。
为了美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折断骨头的痛也能忍受,即使要忍受数年也在所不惜。
端看弱柳扶风的殷如惠,以及迎风招摇,弱不胜衣的殷如卿,她们都有一双三寸莲足,走起路来莲步款款,身形一摇一摆,摇曳生姿,走一步晃三步似的,娇弱的姿态让人心生怜惜,想上前一扶。
殷如素也缠足过,但没多久便因照料不周而伤口恶化,整个人烧得像火红木炭,差点整条腿都要切除,后来大夫说了至少要休养一年才能再缠足,否则脚就废了,殷老夫人心疼孙女就没让缠足。
又过了一年是三老爷的科考年,大家一心扑在科举上就忘了这回事,她便逃过一劫。
来年举家外任齐南县,这件事便不再有人提起,殷如素的小脚越长越大,早超过三寸。
等大家想起这事时,殷如素已经十岁,想缠足却来不及了,除非削足折脚,再切掉一根小脚趾方能塞进三寸长的绣花鞋。
那时灵魂已穿越过来的殷如素哪肯让人在脚上动刀,做那种变态裹小脚的事,她又吵又闹的不准人裹脚,还跑去躲在隔壁无人居住的客房待了七天,最后准了她不裹小脚才回来。
那几天她也没饿着,青玉和月嬷嬷轮流给她送饭,好言相劝裹脚的好处,但不为所动的殷如素仍以大脚为荣。
其实她的脚也不是很大,也就比手大了一些,和真正的大脚相比不值一提,可是与三寸金莲为美的小脚一比,那真的大了,曳地的裙子往上一拉,一排的小脚丫子摇摇欲坠,唯独她稳如泰山的站立,明显的大脚与其他小脚格格不入。
不知是天生犯冲,还是一山难容二庶,殷如惠每回一瞧见小她两岁的妹妹,总拿人家的大脚作文章,非要把人从头到脚剜一层肉下来,否则誓不罢休。
「二姊姊,小妹来了。」殷如素低眉顺目,一副平和的样子,不卑不亢。
在急诊室什么样的人没碰过,她早就养成处变不惊的淡定,只要不伤害到人身,她一向左耳进右耳出,少了锣鼓声的剧还唱得起来吗?
「你那双大脚挺费布的,你做一双鞋我们都能做两双了,你惭不惭愧。」真是的,一双丑脚也敢出来丢人现眼,简直丢尽她们姊妹的脸,她怎么敢用那双大脚示人。
「所以姊姊们一年做五、六双鞋,我只做两双。」够穿就好。
「三妹妹,你这是指我娘苛待你的日常用度了?」面色冷然的殷如卿眼一吊,似在斥责她不懂事。
是苛待呀!何必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那是你亲娘哪!你敢发誓证明她一视同仁?「大姊姊误会了,我是说我鲜少出小偏院,走的路少,所以鞋子不用多,多了我也穿不了。」
又不是蜈蚣,出门要穿九十九双鞋,等穿好了天都黑了,不用出门又开始脱鞋,解好鞋带天又亮了,那她整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穿鞋、脱鞋。
「下次说话别说急了,让人对母亲有所误解,娘对你们够好了,一应吃穿从未短缺。」她意有所指,是说给二妹妹听的,杜姨娘老在父亲面前讨要东西,叫人看了很不齿。
一点骨气也没有,少了文人世家的气节,撒泼耍横只为了一点点身外物,谁见了谁鄙之。
「是的,大姊姊,我很知足了。」只要不来烦她,她可以伏低做小,手中近百两银子够花用一阵子了。
「啐!这种瞎话你也说得出口,我真佩服你了,瞧瞧你这一身衣服是去年做的,有多久没做过新衣了,大姊上个月在‘兰衣坊’做了八件衣裙,花了几十两,她有想过给你做一件吗?你知足个什么劲,母亲把你的分例全贴给大姊了,就你傻乎乎的以为别人对你好。」殷如惠恨铁不成钢的数落,把简琴瑟的龌龊事一把掀出来。
「真的吗?大姊姊。」殷如素抿抿唇,彷佛受了极大委屈又极力忍着。
看到二妹妹的咄咄逼人,有理无理也要闹三分,再一瞧眼泛泪光楚楚可怜的三妹妹,又慌又急的殷如卿气得都快暴青筋。「谁说没有三妹妹的,我有两套衣服就是为她做的。」
她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
殷如惠闻言果然掩嘴咯咯直笑。「大姊你别逗了,瞧瞧你铁塔般的身形,再看看三妹妹麻雀似的小身板,你确定你的衣服她穿得下?不会是当披风吧!直接卷三圈挂在她身上。」
殷如卿最痛恨人家说到她的身材,她不像爹也不肖娘,偏偏生得像她三大五粗的二舅,他是家中唯一弃文从武的武官,官任五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正七品官。
她个头高,殷如素站在她身边真应了那句「小鸟依人」,只到她肩头而已,而且她的肩很宽,眉也是英挺的浓眉,若做男装打扮绝对是英挺俊雅,能将一干女众迷得晕头转向。
可惜她是女儿身,长得高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特别突兀,瘦高的身子活像一根竿子。
因此为了让容貌显得秀气点,她不时便会修眉、画眉,将浓黑的粗眉修成柳叶眉,以胭脂水粉妆点过于男气的脸庞,使其多些女子的娇美。
她不能卸妆,一卸妆就有如男扮女装,明明是小姑娘却有男子的俊秀感,眉眼间隐有武人的英气。
可能也是如此,殷如卿年已十五仍尚未订亲,殷三老爷的四子三女都未定下婚事,他打算回京后再找几门好亲事,齐南县太小了,找不到足以匹配的人家。
他想为儿女找门当户对的亲家,六品以下非高门的不予考虑。若是姻亲结得好,凭着家族关系,他的官位还能再高呢。
「哼!我说她穿得下就穿得下。玉秋,将我屋里雪色的软烟罗抱来,那一尺要十两银子,有钱也买不到,我那儿有半匹,是宫里的姑姑送的,我全给三妹妹做衣服。」
宫里的小姑姑指的是殷府最小的女儿,是殷老夫人的嫡出亲女,几年前进宫,位阶是婕妤,无子,但有一女。
禁不起激的殷如卿被二妹妹一挑拨,豪气的将珍爱的软烟罗拿出来做面子,她本意要气气一遇事就想压她一把的二妹妹,可是一看到拿出来的上等布匹,她又有几分舍不得,宫中的赏赐少之又少,她原本准备回京后再做几件新裳,在各府夫人、小姐面前亮亮相。
可是殷如惠坏了她的好事,这口气她怎么咽得下去!她气愤二妹妹的多事,同时也恼怒三妹妹的不知推辞,傻愣愣地收下了,再没眼力的人也看得出软烟罗多珍贵,她怎敢说收就收。
暗笑在心的殷如素是渔翁得利,捧着贵得要命的布料装傻充愣,两位姊姊要吵就吵吧,占便宜的人是她,反正她从头到尾没介入就是个看戏的,别人丢银子她就捡,一点也不客气。
「哟!你还真送得起,也不怕她福气薄,折寿。」满眼妒色的殷如惠盯着雪色软烟罗,手痒的想把它抢过来,占为己有。
别说她还真敢做,有一回她就强抢殷正书挂在脖子上的小金锁,殷正书哭着向父亲告状,她才在父亲的喝斥下不情不愿地还回去,私下还恐吓小她几岁的殷正书小心点。
「你当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是个无福的,我高兴给就给,你少眼红,三妹妹比你听话多了。」起码不顶嘴,性子软得像泥。
被人误以为是软泥性子的殷如素为免遭池鱼之殃,她不动声色的转身将怀里的软烟罗递给一旁服侍的青玉,让青玉拿回小偏院收好。
在两位不甘示弱的姊姊面前,她把带点憨气的小白花扮演得很成功,让人气在心里又拿她没辙。
殊不知扮猪吃老虎,她这小老虎一口吞掉两个姊姊,将人耍得团团转,还让姊姊们把她当成无知小儿——一个最无害,不争不抢的傻儿。
这便是殷如素聪明的地方,让自己的存在降低,不会引来无谓纷扰,在她还没有护住自己的实力前,她只能在人前低头,将自己隐藏起来。
「再听话能当条狗养着吗?!大姊应该去看看三妹妹的小偏院,一到冬天咱们屋里烧的是银丝炭,她那屋里用的是会熏眼的柴火,我说母亲怎么只苛待她一人,是欺人性子软吗?」三妹妹,我替你说话了,软烟罗分我一半。
当没瞧见二姊姊眼神的殷如素头一低,装出十分畏怯的样子。有道是会吵的孩子有糖吃,不屑以哭闹为手段的她自是被归为软柿子一类,想捏就捏,想掐就掐。
也因为雪姨娘不敢为儿女出头,因此她和弟弟成了府中最弱势的两个,欺善怕恶乃人之常情,谁会跟石头硬碰硬,肯定是软绵的馒头好拿捏。
「你……」
「你们在吵什么,还学不学刺绣?」
刚一进绣楼就听见不小的争执声,绾着明月髻,发上插了一对海棠如意金钗的郑绣娘抬眸一看,果然又是她俩。
「学,怎么不学!」都给了银子哪能中途而废。
「师父,打扰到你了,姊妹间斗斗嘴而已。」有嫡女风范的殷如卿轻声细语,对郑绣娘给予十足的尊重。
但说句老实话,郑绣娘最不看好的便是上头两位小姐,一个没耐性坐不住,想要一蹴而就,一个自视甚高,老以为自己比别人懂得多,对她的话阳奉阴违。
这两人都不是学女红的苗子,能做件衣服、绣朵花就是顶天的成就了,别指望她们有过人的手艺。
倒是这个小的有异于常人的天分,她只要说过一遍就能牢牢记住,隔日做出一模一样的绣法,虽然线法生涩却别有一番意趣。
「嗯,都坐下吧!我们从昨日断针处教起,这绣花、绣景讲究神韵,或钩、或捻,斜针一入……」郑绣娘睨了一眼三张神色不一的脸儿,在巴掌大的小脸多停留一瞬,而后再缓缓讲解刺绣的要领。
一上午的时光在针与线之间穿过,郑绣娘一开口说出「休息」两字,早就不知魂归何处的殷如惠像打开笼子的鸟儿,迫不及待的往外飞,一声招呼也不打的离开绣楼。
而只当消遣却不看重的殷如卿面上表现得倒满像一回事,对郑绣娘形式上的一颔首,坐久的她有些腰腿无力,在两名丫头玉秋、玉槴的扶持下缓缓跨出绣楼,她一双小脚走得相当慢,快不了。
「三小姐,你等一下。」
「我?」殷如素指着鼻头。
「你的技法最差,跟不上两位姊姊,我这里有本刺绣的基本入门,是我亲手写的,你拿回去瞅瞅,别拖累大小姐、二小姐的学习。」她语带嫌弃,好似殷如素是她教过最差劲的学生。
楼外走得慢的殷大小姐稍微停顿了一下,听到郑绣娘的嫌恶,她嘴角往上勾,扶着丫头的手继续往前走。
原来是个没用的,庶女就是庶女。
「是,我再学学……」殷如素颇为狐疑的接过手,书面上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刺绣入门,但是翻开里面的内容,她顿时睁大杏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对着她笑的郑绣娘。
「我年纪大了,再过两年怕眼睛花得线都穿不过针眼,我想找个传人,将毕生所学传给她。」郑绣娘悄声解释。她的孩子不想学,觉得辛苦,半辈子都在练眼力,十分伤眼。
「这是……双面绣的基本入手……」殷如素的手在颤抖,不敢相信心心念念的技法就在她手中。
郑绣娘抚着她的头。「你是个好孩子,传给你我很放心,接下来这一年我会用心地教导你,你有不懂的地方就发问,我定尽我所能的回答你。」
「可是我姊姊……」怕是瞒不住。
她一啐。「那两位小姐哪懂得什么是刺绣,你在她们面前说长针、短针,搞不好她们当是针的长短,而不会想到是丝线的长度,要不是夫人给的酬金厚,我真不想接这活儿。」
她想回乡下买块地盖几间砖屋给儿孙住,然后啥也不理的当个只管含饴弄孙的地主婆。
县令夫人的银子给得多,她看在银子的分上才勉为其难的点头,不求教出一门好手艺,至少让几位小姐日后能为夫婿缝单衣。
谁知竟有意外的惊喜,泥砾里出珍珠,让她遇上可塑的好根苗,心动的想将独门手艺传给她。
「我想学,而且会学到最精湛,但我不确定是否能发扬光大,毕竟我……」身不由己。
庶女的身分注定她无法随心所欲,就连终身大事也由人摆布,她能做到的只有学好双面绣,其他没法承诺。
郑绣娘手一抬,呿了一声。「我教你双面绣是看你顺眼,你骨子里有着不肯妥协的坚持,别人以为你懦弱胆怯,我却看到你大无畏的果敢,我教给你是不想此技艺失传,至于你会怎么做我就管不着了。
「我要的是衣钵传人,又不是让你开个大绣坊当东家,学得好不好端看个人悟性,这都是命,你别顾虑太多。」
「是的,师父在上,请受我三叩礼……」
殷如素刚要下跪行拜师礼,郑绣娘连忙双手扶起。「免了这些虚礼,若是被人瞧见可就说不清楚了。」
殷如素想想也对,于是也不行礼了,省得惹来一身腥。
「三小姐,我先走一步,你一会再走,免得同进同出惹人闲话。」她要避嫌,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郑绣娘早就想找个传人,可是一直未遇机缘,她还非常遗憾后继无人,这门绝艺要带进坟墓堆里,没想到峰回路转,一个看似软弱实则刚强的小姑娘跳入她眼里,她用心观察了三个多月才确定这个丫头够格,她有足够的耐性长时间待在绣架上,也有过人的聪慧,灵活的双眸藏着无尽的生机,她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好。」
看着郑绣娘逐渐走远的背影,殷如素内心激动不已,她忘了父亲晌午要考校姊妹们功课一事,乐不自抑的往小偏院走去,她没想到天上掉馅饼会掉到她头上,将她日思夜想的好事送到面前。
真是比捡到金子还雀跃,她能真正学到一门手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