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亲前一日奔了,造成轩然大波,之后主动归家,亦是另一场轩然大波。
卢家长辈们许多眼睛盯着,即便卢老太爷有心回护,没给出个交代实难服众。卢大公子一返家便先领了一顿家法,当着老太爷的面,被自己的亲爹卢老爷挺结实抽了一顿。
卢成芳甘心受罚,但揍完儿子的卢老爷逼儿子起誓,要他斩断与楼盈素的牵扯,卢大公子抵死不从,结果就被锁进自家大宅的药仓里,更气得老太爷顺手砸碎好几个甜白杯。
至于病过一场刚养好的楼盈素,原也被扣在卢家,老太爷那天将她召了去,单独说事,大抵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再威逼恐吓一番。
结果事情没老太爷想的那样简单。
一是楼盈素的脾性原就外柔内刚,好不容易与卢成芳走到一块儿,不可能放弃。二是当天楼父竟偕同几位“江南药王”的老师傅、老掌柜们,一举闯进卢老太爷的书阁,言谈间尽管仍是下对上那般恭敬有礼,态度却是坚定,当日便顺利将自家闺女从卢老太爷手中带回。
闹成这样,不仅卢家各房,连在“江南药王”底下做事的人,大伙儿全都关注得很,一时间卢老太爷实也骑虎难下。
要老人家甘愿点头,认了楼盈素“长孙媳”的身分,不能够。
要他以强硬手段拆散两人,又怕寒了老师傅、老掌柜和伙计们的心。
不过就在卢成芳被锁进自家药仓后的第三天,事情终于起了变化。
卢老太爷有两名兄弟,当年分家后,老三跟着老二往北边生活,做的亦是药材、药铺的营生,两兄弟后来在东北一带扬名立万,闯出不小名气,与本家这边表面上虽说同气连枝、一团和气,但暗暗较劲儿的事也是有的。
这一天,三老太爷舟车劳顿赶了十多天的路程,终于抵达本家。
被迎入暖厅内稍作休息,话也不多寒暄,他开门见山便道——
“大哥,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这次专程南下,其实是应了二哥交代,想把成芳接到东北避避风头。这次弃婚又私奔的事,确实不好看,但这孩子的资质当真绝佳,说句不中听的,大哥底下那五房子孙,加起来怕都不及成芳一半。”欲缓和说词般嘿嘿笑了两声——
“当然啦,咱与二哥底下那几房,找来找去也没能有个较成芳出色的。欸,老一辈的依赖他,能将大任托付,年轻一辈的仰赖他,拿他当榜样……这次闯出这种事,受责罚那是该当,如果大哥暂时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就让成芳到东北住一阵子,二哥与我会好好照应他,药铺、药庄咱们北边也不少,恰可让他在那儿试试身手,说不定觉得有趣,肯待下来了,对那位什么……什么盈素姑娘的,感情也就淡了,自然也就分了呀。大哥以为如何?”
卢老太爷以为……他家老二、老三根本是“趁火打劫”来着。
趁“江南药王”本家出乱子,想名正言顺挖走他本家的宝。
倘是成芳真在北边待下,跟他二爷爷、三爷爷亲近了,情况岂不更棘手?!
卢老太爷遂避重就轻将老三提的建议搁下,这两日尽量避不见面,若见着,对方重提此事,他也还能仗着长兄和“江南药王”大家主的势头敷衍过去。
只是有些人敷衍得过,有些就难了,即便他是卢家老太爷。
三老太爷都还没走,卢成芳的外祖家已遣人来访,来的是卢成芳的两位母舅。卢成芳的亲娘已过世,外祖对他一直颇有照应,以前就时不时遣人来探望,而这次一口气来了两位母舅,主要亦是想把他接走。
说起卢大公子的外祖家,可说是“一门英烈”。
一家之主的外祖父是廷医正五品院使致仕,一族四大房,目前晋身六品或七品的御医就有好几位,如此次来访的两位母舅,皆有官阶在身。
如果卢大公子真被带到外祖家,凭他的天赋能耐和外祖家的人脉,要再出一位正五品院使绝对不是难事。
……只是将来若说光宗耀祖,像也不是显耀到卢家的老祖宗们。
为应付好这些人,卢老太爷这几日当真身心俱疲,非常纠结。
“卢大公子挨了一顿家法伺候,瞧来依然神清气爽得很。欸,就说卢老爷到底心疼儿子,在卢家几房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肯定打得声声作响,但伤皮不伤骨是吧?”药仓外,苗淬元隔着一道两尺见方的木条栏窗,与里边背靠着墙壁、席地而坐的卢成芳说话。后者发丝略紊,面庞清瘦,身上对付小雪天的棉袍微绉,但还算干净。
苗大爷的话中带嘲弄,卢成芳已领教过好几回,他没理会,只问——
“素儿无事吗?”
“即便有事,也得令她转危为安。”苗淬元面上笑笑。
天寒,霜降之后小雪来,他口鼻逸出的气息形成团团白烟,模糊了五官,声音有些塞住似,略紧略哑,仍笑。“你那位岳父大人是明白闺女儿待你的心意,没有怪你的,他原就要上门讨回女儿,既然如此,将既要战,兵随将转,煽动‘江南药王’底下的老师傅、老掌柜们一块儿出面,让楼父领着往前冲……阁下以为,于我而言能有多难?”眉目轻敛,淡色薄唇一勾。
“放心,楼盈素已随她爹暂且归家。无事。”
药仓内的儒雅公子微微颔首,眉间略松了结。“那就好。”
“不过你家老太爷就累了些。”
苗淬元的话让卢成芳挨着木条栏窗缓缓立起。
透过木条间缝,两人四目对上,苗淬元不改嘲弄道——
“你二爷爷、三爷爷当年对于本家独占‘江南药王’的称号本就不满,两边虽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所做的却是相同营生,正所谓同行相忌,要唆使他们上门找碴,挖你亲爷爷墙脚,当真比反掌还容易。呵,拿你这颗香饽饽钓着卢家几房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满值得期待啊……”微顿,俊眉隐忍寒意般动了动,一会儿才叹道——
“可惜了,我那‘凤宝庄’数来算去就一个见天想着玩的太老太爷,再一个见天只知往外闯的二爷,加一个见天只晓得鼓琴、写谱的三爷,怎么就没个几辈几房的族人来斗斗,枉费我一身专精、满腔热血。”还真的挺惋惜似。
卢成芳表情依然以不变应万变,唇抿得微紧,不知在沉吟什么。
苗淬元突然大发善心又道——
“不过卢大公子的外祖家待你确实是好。未等我登门拜访,你外祖父听闻你主动返家,已与两儿子商量过,全看卢家老太爷和其他各房长辈什么做法……真是遭挤兑了,被长辈所厌,就将你接了去。至于楼盈素,你的两位母舅已私下见过她,还各赠一份见面礼,这举措等同认可了她与你之间的事。”
闻言,卢成芳淡淡神态终于略显软意。
“香饽饽众人抢,阁下有何打算?”苗淬元明知故问。
“既选择回归,就不会再弃卢家,不辜负‘江南药王’这块招牌。当然,也必不辜负有情人。”
“如此甚好。”
挨过家法的身躯虽站得辛苦,卢成芳仍尽量挺直,低幽道:“……多谢。”
苗淬元眉目微轩。“待事成,还望卢大公子莫忘所诺。”指的是朱家将药地、药庄托管之事,得重新厘清,订下契约。
忽地脚步声急传。
来的是卢成芳的贴身小厮淮山。
“爷,没事了没事了,舅老爷今儿个又上大宅来,老太爷悄悄吩咐,要咱过来放您出来,然后还说让您好好梳洗一番,等会儿到前头拜见两位舅老爷。”
来到药仓前,淮山朝苗淬元深深作揖,咧嘴笑——
“真被苗大爷说中,两位舅老爷若再来访,咱们老太爷定然难以招架,只能放了爷出去救场。”他迅速觑了眼四周,搔搔头。“只是苗大爷可能得走了,接下来巡守的那一班护院没打点过,一会儿会绕过来,被瞧见可就不好。”
苗淬元淡笑,点点头。“你家的爷受了家法,被关进药仓里好生狼狈,我溜进卢家大宅亲眼所见,心里难得的痛快,是该走了。”
“啊?”淮山一愣。
他以为“凤宝庄”苗大爷是自家主子的朋友啊……难道不是?
这一边,想庆来正等在后院门外肯定等急了,苗淬元转身欲走,却被卢成芳唤住。
“……尚有一事,看来苗大爷应是不知。”
“何事?”
“是淮山从我家老太爷那儿偷听得来的,老人家对卢、朱两家的亲事仍不愿放弃,今晨,我爹已备了一船的礼,亲访湖西边上的‘崇华医馆”,并代我这个不肖儿致歉,此时分,两家应已细细谈过才是……”轻咳两声,徐慢又道——
“苗大爷对‘江南药王’卢家的事仿佛处处先机、运筹帷幄,我却是想问,阁下对朱大夫、朱夫人两位长辈有几分把握?对我月儿妹妹又能掌握几分?”
卢成芳内心忽感安慰了些。
他如愿瞧见苗大爷从容的面庞先是刷白,跟着是含霜伴雪般冷凝,接着低眉眯目,从容神态破碎,满脸阴黑。
卢成芳被淮山扶出药仓大门时,苗淬元早已大袖一甩、疾步离去。
他笑了笑,目光坚定。
苗大爷有他的战场,他卢成芳亦有属于自己的战场,既然避无可避,只好昂首向前,愿只愿不辜负亲人,不负有情之人。
卢成芳的提问,真真撩起他心底最不安的一块,苗淬元发现自己完全答不出。
他与朱润月之间,朱大夫应是不知,朱夫人……即便瞧出了也按兵不动,非常高深莫测。
而说到朱润月,他信她不会再允卢家的求亲,不管卢老爷姿态放得多低……只不过,就是某种奇诡心态,明明知她、信她,但一听到卢家长辈又上朱家去,他就是急,胸中翻腾火海,炙得呼吸都痛。
莫名的心焦,无可名状的惶惑,令他不自觉想弓背缩肩,想挡住不知从何冒出的寒意。
马车正往最近的渡头赶去,待走过水路返回湖西边上,最快也是傍晚时候。
马车和车夫都是雇来的,因自家大爷是偷偷来访落难的卢大公子,所以庆来特意租了辆十分不起眼的小车。
这车当然比不上家里的马车舒适,木轮子骨碌碌滚动,震得人浑身骨头都乱跳似,庆来是觉尚能忍受,只担心主子大爷金贵的身子受不住。
他家大爷适才从人家后院出来时,脸色就难看得可以,也不知发生何事,一上马车仅吩咐车夫尽快赶往渡头,然后坐定后就敛目不语。
要不是天冷,能轻易瞧见大爷鼻间喷出白气,他都想悄悄把指头伸到主子那管俊鼻底下,探探是否还有生息啊。
只是……这脸色实在也太惨了些,真无事吗?
“爷……”马车颠成这般,还能睡着吗?
庆来等着,没等到苗淬元应声,心随即狂跳。
“大爷!”放声再唤。
苗淬元仿佛从睡中醒觉,脸扬起,双目徐眨,启唇时,淡定语调依旧——“庆来,等会儿多打赏,请船夫摇船再摇快些……往‘崇华医馆’去……”他有话要对朱家姑娘说,一直搁在心底的话,不说不行。
爷,咱们现下在马车里,不是船上啊……庆来不敢言明,惊到要流泪。
他家大爷岂是无事?!
说话寻常,端着姿态,然目光失焦,瞳心涣散,对都对不准他的脸了,呜……根本与当年在湖上发病那一次一般模样嘛!
“还是气恼吗?好吧,任你打。”
男人上身倾过来,俊颜很干脆一偏,直直抵到她眼前。“来,打吧。”完完全全甘之如饴,邀请她恣意掌掴。
瞅着他因与人干架而青紫瘀伤的一张脸,若她当真狠得下心,早就揍他了,岂会只拿他的手腕磨牙?
见她怔然不动,男人眉目轻荡,将侧颜转正,又是极近地凝望她。
他沉吟般挑眉。“不打?真不打?不悔?真不后悔?唔……好吧。”
好什么好吧?
她思绪都还缠作一团,眸子都忘了要眨,他脸已再度贴来……
又被他吻住了。
而这一次他吻得好重,都把伤唇压疼,疼到忍不住闷哼了,依然不放开她。“苗淬唔唔……伤啊……你唔……你嘴上的伤……别乱来啊……”她挣扎。
男人最后将她按进怀里,哈哈大笑,很满足般轻叹——
“月儿,原来你是担忧我的伤,才不让我亲呢,而不是不喜欢这样亲昵亲近的吻……”
朱润月一想到苗大爷那时畅怀大笑的音容,心口就如温泉喷涌般热烫。
光想着,浑身就热呼呼,止不住想过一遍又一遍,因那男人一向自律甚严,在外人面前又老爱端持着,很难得见到他开怀畅笑。
而如今见识了,忘也难忘。
这几日太常想起,动不动就陷进发呆状态,有时陷得太深,旁人说些什么,半个字也听不进耳中,更遑论进到脑袋瓜里。
“月儿,你说说,爹就听你一句。虽说卢家跑来求和又求亲,我是不愿意的,但你都二十了,跟你卢大哥处得也好,倘是你仍然愿嫁,爹也无话可说,卢老爷那边的回话,爹还没踩死,你想如何……我说……月儿?月儿!”
“啊?”跑了神的朱润月蓦地被喊回神,险些摔碎收拾到一半的碗盘。
“欸,爹是头疼又心疼的,你倒无所谓了!”
一日三回,朱家用饭时候向来热闹,因除了朱家三口,还有一群小医僮。
此时晚膳刚结束,小医僮们各自收拾好碗筷后,全被朱润月赶去大澡间浴洗,毕竟小医僮们每日皆有师傅交代的功课必须完成,得快快腾出时间精进才好。
所以饭厅里剩下朱氏三口,而对于白日时候卢老爷负荆请罪一事,朱大夫直到此时才寻到时机问明白自家闺女的想法。
不过闺女没来得及说,爱妻倒先开口了——
“你要头疼,我给你揉额,要是心疼,我帮你揉胸,卢家跟咱们家的婚事,没了便没了,哪里稀罕?咱们家闺女还怕没人惦记?”
“谁?谁惦记了?!哪来的瘟生?二朱大夫两眼瞪得跟铜铃有得比。
没法子的,对于卢成芳,那是早就知根知底,熟到不觉对方是外人,但如今突闻有人惦记自家闺女,对方是谁还全然不知,不是“瘟生”又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