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那双平静如湖的眼眸会透出情绪,但很快的又恢复沉静,想到他的身分仅让她有这么短时间的惊愕,他不禁大大的不满。
难道她不知当今朝堂上有两大派,太后伸手干政,幼帝能否稳坐金銮殿,靠的就是先帝指定的辅国大臣,其中,朝臣百姓皆视他为王朝的基石,他若有个万一,足以动摇国本,而这个女人却只是惊讶一下下,又是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看着他?
“虽然不关雨柔的事,但国家大事的决断与执行,依先帝遗旨,都得由相爷等辅国大臣辅佐幼帝方能行之,相爷为了何事,竟忘却身上重责大任,远离京城,让自己身陷危险?”她这一串话说得可不慢了。
他黑眸半谜的睨视着意态从容的她,“你是在指责本相爷?”
“不敢,只是,这些年来,太后党跟保皇派水火不容的事,只要是王朝百姓,皆有听闻,更甭提一些说书人将相爷说得有如天神下凡,不管是护卫幼帝的谋略决断,甚至是沙场征战,皆添上一抹神奇。”
她坦然直视他,接着道:“这全都说明了相爷对绍熙王朝有多么重要,但相爷似乎忘了这一点,让自己身陷险境,爷中的狼蛛毒若无我爹以多种珍贵药材炼制的彩御丸,雨柔敢说,爷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他怒声咆哮,这女人是不是生来就是让他生气冒火的?
“相爷的伤口方才结痂,切勿动怒,否则又得待上月余,才能回京。”她开口提醒。
他抿紧唇,暗暗的吐气儿,再次咬牙看着她,“傅姑娘就别再说些让爷动怒的话!”
她想了想,轻轻点头,干脆安静。
他一手抚着抽动的额际,告诉自己别生气、勿冒火,好好的跟她谈,“幼帝登基,太后频频干政,还在朝廷培植势力,于京城内外安插耳目,爷这一次受伤,绝对是被她掌握了行踪,才遭了她的道儿。”
她心里微微一惊,当年的如妃,现今的皇太后,当真如此野心勃勃,连相爷都企图杀害,只为摄政当女皇?
“如今,京城盛传我死了,肯定是那妖后让人传出去的,我得尽速返回京城,不然,那妖妇不知怎么在皇宫内呼风唤雨。”意思就是她为国为民,都该陪他回京。
傅雨柔也明白,“好,我答应爷,但不是只有我去,我爹跟淳淳也一起去。”
“这——”
“我去,他们也去,他们不能去,我就不去了。”
他抿紧薄唇,“要把你安排在我身边,秘密的替我治病已是难题,你还要他们跟着去?”
她深吸口气,站起身来,“爷要怎么安排,雨柔要用什么身分待在爷的身边,雨柔都没异议,但若不能照雨柔的要求,那就请另觅人选为爷治病吧。”语毕,留针时间已到,她静静的抽出所有银针后,向他点个头,无视他冒火的黑眸,转身走人。
她知道他会妥协的,所以,离开南城势在必行,她离开南院后,直接去到父亲的房里,将她跟梅城桓的对话转述给父亲听。
“你这么决定很好,相爷的确是个重要的人。”傅耕民微微笑,“不过,爹年纪大了,这阵子觉得身子虚了些,不适合长途跋涉。”这其实都是借口,事实是,此生他都不想再踏进京城一步。
傅雨柔实在不舍,但不论她怎么劝,傅耕民却仍很坚持,她不得不妥协,“那好吧,等爹身子好一些,京城医馆也经营顺利,我再派人来接爹进京。”
“雨柔——”
“五年前,雨柔跟淳淳若不是遇上爹,我们母女也许不在人间了,我视爹为真正的亲人,绝不能将您一人留在南城。”
那一年她遇难逃离皇宫,抱着娃儿生了重病,还惨遭一帮乞丐追逐,若不是遇上好心的傅耕民救了她,为她医病,收留她跟淳淳,再以父女相称,来到南城,教她医术,她跟淳淳也许已消失在人世间。
傅耕民眼眶一红,“时间过得真快,当年觉得你的眉目像极爹早年病逝的女儿,但如今,爹不这么想,你出落的绝对比我那女儿更美,在南城即使带了个孩子,追求者不少,一旦进京不知多少狂蜂浪蝶……”那里纨裤子弟不少,一些仗势欺人的皇亲贵族也不少,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忧心起来。
“我相信相爷为了活命,定会护我周全。”她还有这个自信。
傅耕民仔细想了想,虽然放心,但也不忘多叮咛,一切小心。
接下来的日子,梅城桓与邓风等属下商讨后,傅雨柔将以他外室的身分回京,淳淳则成为两人的女儿,傅耕民不愿同行,让梅城桓松口气,南城虽是个小城,但傅耕民的神医名气太大,来求医的京城人氏不少,要掩饰他的身分着实不易。
至于傅雨柔虽然有一张惹眼的出色容貌,但京城千娇百媚的美人何其多,一旦衣着装扮改了点,她的新身分不会是问题。
但她跟淳淳的离开,就得由傅耕民对外宣称,傅雨柔的丈夫辗转寻来,才知道那次水患,她的丈夫落水后并没有淹死,只是失忆忘了回家的路,如今急寻妻女,一家团圆回北方去了。
于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清晨,一行人分别上了两辆马车,在几名骑马侍卫的随侍下,不引人注目的离开了南城。
由于回京路途遥远,就算日以继夜、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由于梅城桓身分特殊,他们尽可能的不在热闹的城镇落脚,多在乡野小村,在马车内过夜或是餐风露宿更是常有的事。
好在一路春耕的田野风光、阡陌纵横,白鸟点缀其间,多少缓和了赶路之苦。
傅雨柔这一路也展现极好的教养,她淡定自若,梅城桓要与邓风等人议事时,她便带着淳淳主动回避,移到另一辆马车。
梅城桓成了淳淳的爹,他知道这是演戏,但淳淳不知道,单纯甜美的她相信了她是他不曾谋面的爹。
她喊得甜蜜,也会适时撒娇,但绝不粘人,一如她的娘亲,他有问,她才有答,他脾气容易上火,偏偏傅雨柔总是慢吞吞,不疾不徐,知礼有所进退,掌握分寸,不擅自僭越,但也不知怎么的,他就气她这不咸不淡的可恨样子。
一日日的,马车辘辘而行,他与她大多共处在一辆马车内,淳淳则另乘一辆马车,由处事较沉稳的段宇照顾。
这样的安排,一来是赶夜路时,傅雨柔必须为他下针,二来,自然是要两人培养感情,即使是一点点也行,别让外人感觉他们根本陌生非常,但傅雨柔的慢郎中个性让梅城桓老是气得牙痒痒的。
马车内,梅城桓要傅雨柔靠着自个儿,要不,牵个手也成,她却摇头。
他气得额际都抽疼了,“再过几日就到京城了,你可以勉强像女人点,像个跟心爱男子在一起的女人吗?”
她长睫低敛,她不是不愿配合,而是没有经验,这几日她总是回想着过去爹娘的相处,但她的爹娘是彼此相爱,一个眼神,就能感受到深情,要她对着梅城桓含情脉脉,光想她就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要僵了。
“你总得试试,把我当成你爱的男人,或者,把我当成你的亡夫也成,你跟他生了淳淳,一定有某种情感。”他愈说愈火大,“你说过只要让淳淳同行,身分如何安排,你都无异议,不是?”
她咬着下唇,神情有些困窘,双颊浮现淡淡红晕,说易行难啊。
他狐疑的看着她,“你不会连跟你的男人怎么相处都忘了吧?”
他是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在二十一年的岁月里,她不曾有过男人,偏偏她又说不得。
在她的长长沉默差点又要让他气到内伤时,她才艰涩编谎,“我丈夫与我生活时,日日忙着挣钱,我又很快怀孕生女,接着,他就在水患中死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明白一个当妻子的该是什么样子……”她的确苦恼,“爷有一妻二妾,倒不如爷来说说,爷的妻妾又是什么样子?”
这——他的婚姻状况同样的乏善可陈,与三个妻妾相处的时间加总起来还没跟她的多呢!他撇撇嘴角,努力想想,才道:“郑芷彤,爷的正室,是太后母族的嫡女,但爷从娶她进门,至今也只是供着,碰都懒得碰,她的个性强焊好胜,后来纳的两个妾,谁也不敢惹她。”
他突然勾起嘴角一笑,他倒很想看看傅雨柔进到后宅,郑芷彤会怎么对付她?
傅雨柔连他这火爆汉子都敢面不改色的恶整,相信她也不会吃亏的。
但她比他想象中的更聪颖,立即声明,“我把丑话说在前,我只是假扮爷的妾室,真正的身分是你的大夫,若是爷的妻妾为了争风吃醋,欺了我跟淳淳——”
“放心,郑芷彤跟那两个妾要真的不长眼,爷会亲自出手教训。”他闭眼想小憩了。
马车外的邓风跟段宇听着,由车窗望向车里,见主子跟傅雨柔面对面坐着,但一个沉静若老僧入定,一个合眼假寐,两人不由得相视苦笑。
主子跟傅雨柔真的扮得来一对夫妻吗?他们怎么觉得前途多舛?
京城近郊,一栋富丽堂皇的大宅前,一名俊逸男子站在门口,在他身后还站着多名持剑的侍卫。
男子身前,还停着一辆豪华马车,珠翠环绕的郑芷彤就站在马车旁,她身后有一名小丫鬟、一名老嬷嬷,但在马车后方,则有近二十名的高大侍卫。
郑芷彤难忍怒火的瞪着罗靖磊,“靖远侯,这一个月来,我多次前来探视我的丈夫,你却一而再的阻挠,到底是为什么?”
“唉呀,我说相国夫人还真是不屈不挠,一大早就来了,还这么大阵仗的。”
罗靖磊笑咪咪的答非所问,再刻意的抬头看天,瞧,黎明时分,天才刚亮呢。
“靖远侯别再顾左右而言他,只会让人觉得恼怒!”郑芷彤一脸嫌恶的怒视。
罗靖磊邪魅一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内心却在哀叹,郑芷彤真的难缠!
若非梅城桓有先见之明,早早就调动近千名精兵埋伏,将这座宅邸四周守得密不透风,近一个月下来,都不知杀死多少前来一探究竟的刺客了,当然,他相信那些刺客当都是妖后与单亲王派来的。
郑芷彤脸色难看,再度强调,“我今日非见到我丈夫不可。”
他受不了的摇摇头,“夫人的耳朵真的不好,本侯爷也已一再说明,相爷得的怪病深具传染性,目前正值恢复期,身子最虚弱,也是传染性最高的时间,万一一个不当——”
“我只看一眼,不会扰了相爷的休养,若不然,”她冷笑一声,回头看着后方那一排侍卫,“那些全是太后给我的人,他们也已得到太后命令,得以用武力闯进去。”
他再次扬起嘴角,看似自在,心里已在低咒,该死的!妖后派来的全是大内高手,他头都要疼了,梅城桓在搞什么,不是送来消息,应该抵达了吗?!
“夫人背后有太后这么权势逼人的靠山,也难怪相爷讲求公平,对另外两位姨娘会多点疼惜。”他啧啧出声,一脸同情。
“你!”郑芷彤脸色丕变,他出言讥讽,他以为她听不出来吗?“来人,相爷分明被侯爷软禁了,快杀进去,救出相爷!”
这声娇叱下令,那些侍卫纷纷持刀冲上前与侯爷的人打起来。
罗靖磊也会武功,但他天生就懒,不用他动,他就不动,所以,利眸一扫,他放心的退到一旁,看着两方刀剑相交,打打杀杀的一路打进大门,穿过前院,就要来到紧闭的厅堂大门时——
“都在干什么?还不给本爷住手!”
熟悉的雷霆吼声陡起,站在一旁的罗靖磊忍不住松口气,终于到了!
双方连忙住手,齐齐看过去,就见两扇雕花木门被推开来,梅城桓一身紫袍的走出来,他身旁有潘伯彦、段宇、邓风等多名属下随侍在侧。
“相爷。”郑芷彤忍不住的快步走向他,其他人也连忙拱手行礼。
但与她脸上的笑意相反,梅城桓俊颜上的愤怒却是一清二楚,看着快步上前的她,他口气极冲,“本爷连安静休养都不成,要你带人一而再的惊扰?!”
郑芷彤脸色难看,但心里是喜悦的,他没死!“奴家只是心系相爷安危,外传爷身亡,这里又戒备森严,透着诡异——”
“如今夫人见到了,可以回去了。”他冷冷的打断她的话。
郑芷彤脸色苍白,双手握紧,“相爷就不回去?祖母跟两个妹妹可也惦记着。”
“待会儿就回去,你可以把你及太后的人带走,爷看得心烦!”他一脸嫌恶。
她脸色更为惨白,全身紧绷如石,她一直都知道是自己硬要这个男人的,可是,他就真的这么不待见她?她咬咬牙,仍硬生生的行个礼,这才转身带着她的人走出大门,随即上了马车。
终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罗靖磊走上前来,看着好友叹道:“这种女人即使是供着,我也不愿意跟她同处在一个屋檐下,真是难为你了。”
梅城桓点点头,但刚刚那雷霆一吼,他习惯性的动了内力,这下子胸口气血翻腾,他身子微微一晃。‘
“怎么了?”罗靖磊这才注意到好友脸色有些苍白。
梅城桓目光扫过那些站立两旁行礼的侍卫,罗靖磊明白的大手一挥,众侍卫立即退出去,几个人连忙护着他进入厅堂,再来到后方寝房。
“傅姑娘,快,爷又不好了。”
潘伯彦这一喊,罗靖磊就见到一名貌若天仙的美人儿从相邻的客房走出来,那张沉静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是走到榻前,定定的看着躺卧下来的好友。
段宇等人熟稔的褪去主子的上衣,让他平躺在床榻后,罗靖磊的目光立即被好友胸前那结痂的伤口,还有那几条显然在皮肉下的紫黑色线给攫住了目光,“天啊,你中毒了。”他错愕地喊出声,还想再说什么,却有人急急的将他往外推。
“邓风,你干什么?!”他瞪着拚命推他的邓风,最后还是被迫离开。
梅城桓有些无奈的看着坐上床榻,只是直勾勾的看着他忍着痛楚,却迟迟不下针的傅雨柔,在北上进京的这段日子,他多少也摸清她外柔内刚的倔强性子,若没让她恍神一些时间,她压根不会开口,更甭提有任何动作。
但有问题的是他吧!他为什么愈来愈能忍受她?他凝睇着她那令人每见一回就惊艳一回的容貌,但他隐约知道出色的外貌绝不是原因。
“爷也许喜欢痛的感觉,但雨柔还有很多事得做。”
短短一句话,非要众人静悄悄的等了久久、久久,她才开口,然后,慢吞吞的展开针灸布包,看梅城桓一眼,甫下一针,再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再缓缓的下一针,如此乌龟似的周而复始——
这对脾气暴躁的梅城桓而言,就是个足以吐血的酷刑了,他心里也隐隐明白了,就是她这胆大包天的磨人个性,让他对她的容忍度“不得不”愈来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