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男儿汉不该如此小家子气,但他从来跟“堂堂”二字就扯不上多大关系。
没对谁玩过这种伎俩,其实颇有乐趣,尤其她竟态度转悍,不再持礼,这倒有些出乎他意料。
见她手段强硬,他心脏突突跳,热血奔腾。
兴奋。
他已许久没这么兴奋,久违的美妙滋味冲刷再冲刷,让肉体所受的疼痛减灭大半,即便痛到五宫克制不住地微微扭曲,内心却十分欢快。
“凤公子?凤公子?你醒着吗?”女子唤声渗出焦虑,略顿了顿。“凤锦、凤锦……”
唔,喊他名字了呢……他虚弱地掀睫,上官净就挨在榻旁。
他已被带回竹坞,四平八稳地躺在自个儿的房内,而她脸上、身上有血有泥,也被他弄得狼狈不堪。
“你走,用不着守在这儿,我……我不会死的……”既是使性子,就使到底。
那双带英气的秀眸狠狠瞪他,细且俐落的眉飞扬,他虚弱瞅着,口中尽是血腥味,左胸却又促跳,她着恼的模样让他很受用啊……
“没把事情弄明白,我不会走!”她硬声道,按住他两边手脉,一探再探。
他闭目调息,压下腹内翻滚的血气,苍白双唇磨出话|!
“你别费心,我脉象再正常不过,不是……不是走火入魔,我神智清楚得很……每月中旬,月圆之际,我就这副德行,七窍血流不止,每月皆得如此,很习惯了,躺着睡会儿便无事……”只是他妄动灵能,耗了气,肉身更觉疼痛罢了。
“……每月皆如此?”上官净一怔。
“是啊……”他噙在嘴角的那抹嘲弄有些歪扭。“呵,一月来一回,躲都躲不过……打出娘胎便如此。老人们说,那是受了诅咒,带邪气的咒术罩住母体,是很邪、很邪的气,才生出我这样的怪胎……”喘息,再开口时,气更虚,却更执拗,固执中矛盾地透出哀求。“走开吧,算我求你了,快走……我只会害你而已,走开啊……走……”
他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她走了!?
心头一震,震得胸骨都疼了,她、她真弃他于不顾吗?
一时间,他脑中纷乱,气血暗腾。
他蓦然一惊,头一遭意会到那种“势在必得”的急迫感,想留下她。难得有个不怕死的闯进来,放了她实在可惜啊!他把线放得长长、长长的,但看上眼的鱼儿不来上钩,他竟慌了手脚。
当真弄巧成拙,阴沟里翻船,他会恼到七孔喷大血!
不行不行!得做点什么!
然后,他嗡嗡鸣、发着热的耳捕捉到她回到房内、重回塌旁的声响。
他不禁屏气以待,不知自己满脸胀红。
一条冰凉湿巾擦拭过他的面庞,揩掉眼、耳、口、鼻处的血迹。
他几要发出叹息,因紧绷如满弓弦的心口陡然放松。
墨睫略颤,他张开晦涩的眼,眼底有种古怪神气,让上官净不自觉地敛下眸光。
“竹坞里灯火通明,但你那些仆婢我一个也没瞧见,适才转到灶房,晚饭都备妥在纱笼内了,我喊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回应……”她抿抿唇,硬声硬气道:“我从大水缸中舀了盆干净的水,现下竹坞内无人可使唤,我、我硬赖在这儿,得麻烦凤公子忍忍。”
她要找得到仆婢才怪。凤锦一瞬也不瞬地紧盯她。
“我就……就爱竹坞里安安静静,在这儿做事的仆役和婢子知我脾性,会尽量避开我……一入夜,更不会随便在竹坞内走动……你……你不走,往后若是后悔,别怪我……别怪我没提点你,唔……”他的嘴被巾子掩住,擦拭力道挺轻柔,却不教他说话。
上官净没办法真对他动气。
今日之前,她还以为他性情一直是温和斯文,原来抑郁温文的外表下藏着驴子脾气,倔起来挺气人,都惨成这副模样还发倔,却不知越是装强梁、装硬气,那神态越是可怜兮兮,像头受伤的小兽,不自量力还想冲着谁撒野。
真糟糕,怎会瞧见他这一面?咦,她要走得掉就好。
嘴角泛软,她深吸口气抿住,洗过巾子后再一次帮他净脸。
“你……你笑什么?”凤锦蹙起眉峰,欲拨开巾子,倒被她轻松制住。
他的手腕皮包骨般精瘦,腕骨大大的,皮和骨之间不生肉似的,握在手心里惹人怜惜。她迎视他,见渗血状况渐缓,高悬的心终于慢慢放落。
“我没笑。”至少忍住了。
“你有。别以为血蒙了眼,我就瞧不出。”
她秀鼻略皱,像要哼他,但没哼出声,踌躇了会儿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他嘴绷成一线,一道道深浅不同的红泽仿佛是活的,交织在睑上,那表情有些可怖。“……是让你想起某个男人吗?他是谁?”一喘,挤出声道:“你在西海玉灵峰上的情人?”
“你胡说什么!”急斥了声,她心音鼓动,背脊陡地一挺。
“那么是谁?”他像精神些了,靠自个儿撑坐起来。
今夜的他……唔,有些古怪……好吧,不是“有些”而已,是“相当”古怪。上官净对他将月圆之夜七窍流血一事说成是邪咒之罪,她还不能完全信服,或者当地百姓和他皆深信无疑。但那无法说服她。只是她撞见他这等惨样后,他待她的态度似乎不太一样,有点咄咄逼人,斯文仍有的,可惜仅是表相,底下却浮动着近乎乖戾之气,透出一丝野蛮。
“我想到我小师妹,她叫杜青青。”她幽然道,压下欲上前扶住他的念头。
凤锦明显一怔,没料到这样的答案。
“你发倔时的神态,跟青青有点像。”
“我没有发倔。”
你有。明明就有。上官净没驳他,就像青青要是嘴硬辩称着什么,她心知肚明,却也不戳破的。
一想到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师抹,她愁绪再次盘踞胸闾。那日她赶回玉灵峰,小师妹早不知去向,虽未落进大师姊和二师哥手里,却也没留下丁点蛛丝马迹供她追寻。但,青青向来聪明,甚至有些老成了,只盼她若逃出玉灵峰,能把自己安顿得妥妥当当,别受罪挨饿了。
“我……我不是你小师妹……”口气很闷。
“你当然不是。”
“……那就别冲着我发怔……”
心咚地一跳,她张唇欲语,却倒抽了口气。
“你做什么?”在她面前努力撑坐着的男人,正很费劲儿地脱衣!
“这么臭,全是烂泥腐叶的气味,我……我躺着……想吐……”这倒是真话。
见他昏昏然闭目,两手往身上胡扯乱抓,扯掉衣带,抓开衣襟,露出胸膛,上官净嗓声微绷地道:“可是你还在出血,别乱动,你……凤锦!”
他蓦地往前栽。
上官净倏地靠近,接住衣衫不整的男人。
她双手环住他的肩背,以防他跌下榻,他的头则软软搁在她肩膀上,乌长发丝垂散她半身。
“凤、凤锦?”一想扶他躺落,他的手即也环住她的腰,仿佛寻到一根足以顶天立地的主心骨,茫茫无所依,只能赖紧她。
“你喊我名字,我……我很欢喜……已经好久没谁这么唤我了……”
他口鼻喷出热气,含带鲜血气味,上一刻还固执要赶她走,此时仿佛更陷迷阵,强装的硬气崩坍一小角,说着教人心发软的话……她没办法狠心推开他。
“很痛是吗?”她忍不住问,因他似乎一直忍着,忍得呼息寸长寸短,隐隐颤抖。“每月这么一次,是不是都得痛上一回?”
她听到嘶嘶吸气的声音,似笑似隐忍,腰上圈抱的力道紧了紧。
靠在她肩上的那颗脑袋瓜蹭了蹭,慢吞吞挤出话——
“每月都痛,但……能忍的,偶尔动了血气,痛得较厉害些……”
她闹不清他说这话时,是否有撒娇嫌疑,但脸蛋确实被他口鼻喷出的热气烘得暖呼呼,她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地垂下双眸瞧他。那张男性面庞根本不好看,所谓的触目惊心、惨不忍睹,如此的字句皆能用以形容他的脸,但她不敢瞧他绝非他异样容貌,而是……而是为着某种她也说不出的心绪。
“动了血气?那……那该是因气血不顺,所以才痛吧?”果真如此,自能对症下药啊!
他沙哑地低笑两聋。“你以为真如姑娘家的月事,调顺了便成吗?”
“呃?”闻言,上官净脸更热,一时间说不出话。
男人宽额贴上她的颈脉,喃喃又语:“……不打紧的,不打紧啊,我、我很能忍,再痛都能忍……”
“你快躺下来,我……我再去喊人,请他们帮你净身更衣。”她想,竹坞虽说宽敞,真翻遍了也不是难事,总能找到一、两位家仆过来帮忙。
凤锦哼了声,像嘲弄,不答反问:“所以真没有吗?”没头没脑的。
“什么?”
“西海玉灵峰上,没谁等在那儿……没有情郎……是吗?”
轰!
蛮横劲力猛地往她心窝冲撞。
那句话明明问得很轻、很虚弱,却宛若巨石砸下。
情郎……她原是有的,在玉灵峰上等着她,只是好梦由来最易醒,梦摔成碎片,再难重圆。她求的是一心人,一心一意对她,一门心思对她,除了她,再无谁。本以为寻到了,本以为啊……
她重重咬唇,把脑海中的那抹影狠狠抹去,不允自己再想。
每一道呼吸吐纳都如刀刮过心肺,她断了那份情,本不该忆起,若有什么再次捏痛心窝,也是她该吃的苦、该受的罪。
“当然没有。”谁会等她呢?那人要的已不是她,而她,她也不要他了。答得斩钉截铁,她两手按住他肩臂,放他躺下。
“我找人帮你。”她嗓音偏硬,甚至有些凶。“你最好别再乱动。”
“好……”可是……唉,你不可能找得到人。凤锦淡淡勾唇,忽而觉得,她凶凶的眸子,是他见过最亮的明星。
※※※
上官净从未如此纳闷过。
竹坞地处偏僻,因位在水源头,又有一畦一畦的菜园子和药圃,挺能自给自足,再加上凤锦喜静、孤僻的性情,不与外人接近,那么,那些熟知他习性的仆婢们该也同住在竹坞的某处才是。
应该有个地方归给他们,住在这儿,随时等候主人家差遣,要不然,她每日的饭菜从何而来?清茶和清水也不会自个儿长脚送到她房中,更不可能每日她在外奔波打探,回到竹坞栖,房中会有供她沐浴、装有满满热水的大澡盆子。
可,就是没有!
她寻遍整座竹坞,里里外外全搜遍,就是没见到其他人!
有几次,她曾在白日时候瞥见人影,隔着一些距离,虽看得不很真切,也晓得那些人正在劳动,有的跟在主人家身边、在田圃里忙,有的端茶送水走过小回廊,有的蹲在箭泾边汲水兼清理水源头……那些仆婢究竟藏哪儿了?
顶着满脑子疑惑,无解啊无解,这一夜,只能靠她照看病人。
在灶房起火烧水,再搬出一只收在他房中大屏风后的澡盆子,提热水注进盆中,加上适当冷水调好水温。
这些活儿对她而言其实易加反掌,在西海玉灵峰上,她便时常如此服侍师尊玉灵真人,只是今夜服侍对象是名男性,而她还不能备妥热水就走人。
“凤公子,凤公子!”身后的人没有回应,她一急,冲口又唤“凤锦!”
“嗯……我、我在啊……”
她吁出口气,紧握的十指微微放松,但肤上浮现的红晕迟迟末退。
一刻钟前,她扶着步伐不稳的他跨进澡盆,那时他衫子早已脱去,全身上下仅留一条里裤,她面红耳赤,但入眼所及又让她无法调开眸光抑或干脆闭上双眼。他裸露出大半身肤,如同她想像的那样,一痕痕、一道道、一块块的红色爬满他皮肤,犹如血珠点点渗出毛孔,泼墨般晕染开来,洋洋洒洒在他身肤上留下痕迹。
“吓着你了,是吗……”
若非他忍痛忍到眉峰成峦,她会以为他故意闹她。
“我会等在珠帘后,你浴洗好了,再叫我。”
她十分冷静,也佩服自个儿的冷静,但从心底窜出的热潮如此不受控制,依然漫漫地侵吞她整个人。
她退到那幕由一颗颗圆润木珠串成的帘子后头。
盘腿而坐,闭目凝神,她的姿态像进入坐禅境界,而双耳却听得真切,仔细捕捉帘后动静。
她听到水声。有水声很好,表示他是醒着的,拨水浴洗的声响断断续续传来。
约莫又过一刻钟,她听着,心中无杂念,但突然间,那声音静止了,静得她心头一惊,双眸陡睁。
她再次扬声唤他。
“……我、我在啊……”男人终于回话。
上官净不禁怀疑,他根本是听到“凤锦”二字才肯回应吧?
你喊我名字,我……我很欢喜……已经好久没谁这么唤我了……
心头麻麻的,如遭雷击,恻然之情油然而生,她对他生出纯粹的怜惜。
“凤锦。”
“……嗯?”
珠帘外的她轻垂颈项,嘴角不自觉淡扬。往后,就这么唤他吧。
“凤锦?”水声怎又停了?“凤锦!?”里边的人没回应!
她倏地回头,从珠帘间隙觑见那颗倚在澡盆边缘的头颅正缓缓歪到一边,还慢慢往底下滑!
还管什么男女之防?她起身冲进去,整幕珠帘子被甩得咚当响。
眼见他舒眉合睫、半张脸已浸入水里,长发在水面上铺成黑扇,她连忙出手撑住他两腋,不让水漫住他口鼻。
“凤锦,醒醒!”她张开双掌,指端按住他背棱琵琶骨,施力一掐。
“唔……”他哼声,墨睫颤动,迷迷糊糊张开眼。见到她,他还笑。“唉……我好像睡着了……”
“要睡回榻上睡。你、你别洗了。”
“好啊……”
他长睫沾着润润水珠,凤目弯弯,唇畔的笑纹模糊而虚弱……上官净心跳陡促,这么没来由的,全身被一股突生的热气席卷,从头到脚都发烫。
她在干什么?犯什么浑?!
内心暗斥了声,忙端正思绪,她清清喉音,问:“你能自个儿起身吗?”
“应该行吧……”说着,他已扶着澡盆边缘,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像一时间昏了头,全然忘记她是个姑娘家,遂毫无顾忌地裸裎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