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诗宫中。
诗贵妃唇畔那抹恬美娴雅的笑容,在听见眼线来报之后瞬间变得僵硬冰冷,纤纤玉手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随待在旁的嬷嬷、宫女和太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是担忧又畏惧地偷偷瞄着主子的眼色。
良久,诗贵妃叹了一口气。“本宫千防万防,终究还是防不了这一日。”
“娘娘……”嬷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上前道:“您肚子里的小皇子才是最重要的,这些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她不是跳梁小丑,她是阮阿童!”她眸底掠过一丝再也隐藏不住的妒火与怒意,声音拔尖了起来。
贴身大宫女缚儿忙安抚着她,“娘娘,便是那阮阿童,她也越不了祖制,越不过您去,就算皇上再有心维护她又如何?奴婢终究是奴婢啊?”
“是啊,况且皇上若有心封她为妃为嫔,这些年早就如此行事了,怎么还会任由她继续干那些累活儿脏活儿?”嬷嬷不屑地撇了撇嘴,“缚儿说得对,她不就是一个奴才罢了,皇上再喜欢,也不会当真把个奴才扶上枝头变凤凰的。”再说,皇上带那阮阿童去赏的是芍药,而不是牡丹,其中寓意,只要是久居于后宫的明眼人一瞧便知了。
自古芍药妖无格,唯有牡丹真国色。
阮阿童再得宠,终归是贰货,成不了正主儿的。
“你们不懂……”诗贵妃心底乱纷纷,咬着牙道:“皇上是真把她放进心底了,这才不给她任何名位,将她独立于我们这些后宫女人之外,这样就算后宫妃嫔之间再怎么争风吃醋、斗得你死我活,都与她无干。”
这几年下来,她看也看明白了,过去隐忍不发,只是因为皇上对她们这些后宫妃嫔皆是一视同仁,谁也别想冒出头儿去;可如今她肚子里有了龙种,已是这宫里最最金贵之人,教她还怎么忍得下这一口气?
嬷嬷和缚儿相觑了一眼,虽是心知肚明,还是只得劝自家主子万万别太较真。
皇上的心深不可测,谁也捉不住,可皇嗣才是铁打铁的靠山啊!
“娘娘,您是目前后宫之中唯一孕有龙种的主子,名位又是最高的,若这一胎顺当生下的是个小皇子,那么皇后凤位自该非您莫属了。”嬷嬷好声好气地道,“所以您现在切莫心思太重,应当好好养胎才是。”
诗贵妃望着窗外明媚初夏的景致,扬起一抹苦笑。“嬷嬷,本宫何尝不想专心一意护好这孩子便可?只怕咱们想安生,旁人却见不得咱们好。白淑妃、吴妃、赵嫔……哪个是好对付的?现在又有皇上心尖上的人儿,趁本宫有孕时作乱,你说,本宫又如何能安心养胎?”
嬷嬷怔怔,摇头喟叹。
那倒是,这后宫之中,再怎么清明,也总避不了东风压倒西风,抑或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明日便是先太后祭礼大典,皇上至今却还未决定由谁来执那孝媳之礼。”诗贵妃下意识地又去抚摸肚腹,心神越发绷得紧,片刻都不得放松。“这也是第一等大事,可你看皇上现下干什么去了?竟然带个低下卑微的宫女去赏花用膳,她一个奴才,也当得起“用膳”二字?就不怕折了寿?”
见主子越说越激动,嬷嬷和缚儿忙抚胸的抚胸、顺背的顺背,好半天才安慰调停妥当。
“嬷嬷,皇上都好些天没来看本宫和宝宝了,本宫真的很怕……”诗贵妃伏在嬷嬷怀里,委屈气噎,娇泪落纷纷。“呜呜呜……”
“皇上是爱您和小皇子的,娘娘别怕,别怕。”嬷嬷揽紧了自家主子,心疼得连声哄慰。
“旁的妃子也罢了,可她阮阿童是个奴才,只是个奴才啊!”
“娘娘,别再想了,身子重要……”
“本宫不甘心,呜呜呜……”外头,初夏阳光正灿烂,却怎么也照不进景诗宫。
潋华轩位于一处花团锦簇的园子里,六面皆可推窗而出,观看那一片盛放如紫霞红雾的芍药花海。轩中有明厅,还有个暧阁,平常挂着珍珠纱,迎风轻曳,就算逢盛夏酷暑时分,在轩内依然感觉清凉若水、舒畅宜人。
此刻,满满摆了一桌子都是玄清凤平日最爱的菜肴,还有阮阿童喜欢的点心,他甚至将随侍宫女太监护卫全撵到了轩外,独留心爱的女人在身旁。
“奴婢亲自来便行了。”她不敢当真同桌共膳,又拒绝不得,只得侧身半坐在椅子上,抱着碗找机会偷偷挪远一点儿。
“再挪,朕就让你坐到朕腿上来。”他凤眸笑得弯弯,不动声色道。
她一僵,只得乖乖保持原来姿势。
“这才是朕的好阿童。”他满意一笑,温柔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皇上,”她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勇敢开口:“奴婢真的还有很多事要做,等吃完了,是否容奴婢退下--”
“不准。”他夹了片鱼肉到她碗里。
“那奴婢只离开一盏茶辰光,去吩咐一下——”
“不行。”他又在她碗里放上一只鸡腿。
“那--”
“再说朕就亲自喂你。”他眸光暧昧中带着绝不容错认的威胁,“张嘴。”
“咳咳咳!”她被口水呛到,苍白小脸瞬间通红了起来,赶紧低头努力猛吃,不敢再言。
虽然两人接下来没有再交谈什么,可一个就这样满面宠爱、笑意吟吟地忙布菜,一个却是红晕满颊、吭也不敢吭一声地忙吃饭,一时间,潋华轩内气氛安静尴尬中又满满幸福宁馨。
就像是一对民间平凡却恩爱甚笃的小夫妻,正在相偕用餐。
可一顿饭还未用完,外头已起了声响动静——“皇上。”阿婉悄然出现在潋华轩门口,有些懊恼不快,但总算记得面上不显露出来。
“景诗宫来人了,说贵妃娘娘身子不适,正召了太医去诊脉。”虽然来人字字句句都没提及要皇上过去,可摆明连太医都惊动了,皇上哪能无动于衷?
果不其然,玄清凤佣懒含笑的脸色一变,有些为难地瞄了阮阿童一眼。
“这……”他清了清喉咙,有点坐立不定。“嗯,可有说诗贵妃是哪儿不适?要不要紧?”阮阿童默默放下筷子,低头敛容起身。
看着她的举止,他不由心一紧,心神恍偬之下,几乎没听清楚阿婉回禀了什么。“说贵妃娘娘肚子疼。”
“什么?”他终于回过神来,神情有些焦急。“肚子疼,好好儿的怎么会疼……朕还是去看看!”
“是。”阮阿童面色平静地别过头去,吩咐阿婉道:“你快随皇上去。阿圆到太医院药库那儿领一匣百年野山参并一些养胎补身珍品,速速送到景诗宫。阿管和我到南苑小佛堂向观音大士上香为娘娘和小皇子祈福。”
玄清凤看着她镇静从容地交代好一切,刹那间心下既是感动又欣慰,却又止不住细细的心疼酸楚。
她处事不惊,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宛然像个从容大度、统领六宫的一国之母。
可是她就这样不吃醋不捻酸,一心一意将他的女人和孩子安排关照得妥妥当当,玄清凤满心又酸又涩,大感不是滋味,却又有苦难言。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也是他要的局面,他怎能怪她?又怪得了谁?
“皇上,您该去景诗宫了。”她提醒他。
“阿童,朕……”他低头看着她,心底划过了无数的痛惜不舍和歉疚。
但是在景诗宫等着他的,也是他的贵妃和骨肉啊。
“去吧。”她轻轻牵动了下嘴角,不待他再言,行了个礼后便带着宫女离去。
望着她远去的单薄背影,玄清凤良久无法思考,不能动弹。
这天晚上,玄清凤没有回寝殿,只命人回来吩咐一句,将大礼袍和彩凰头面送至景诗宫去。
“听太医说贵妃娘娘心郁气结,腹中胎儿略有不稳之象,所以皇上今夜便在那儿歇下,好安安贵妃娘娘的心。”阿婉说着打听来的消息。
阮阿童只是点点头,将大礼袍和全套彩凰头面置于金黄缎盒里,仔细盖上了盒子,交代道:“阿婉,阿圆,你们和莱公公小心护送这彩匣到景诗宫,切记一定要看着贵妃娘娘收下,路上千万别教旁人有机会捣乱了去,知道吗?”
“阿童姊姊,我们会的。”阿婉心疼地看着她苍白却沉静的脸庞,鼻头有些发酸,握住了她的手。“姊姊,你心放宽些,待会先睡下可好?你的气色看起来很差,手又这么冷,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可要请太医看看?”
“我很好。”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去吧。”
阿婉和阿圆满脸都是担忧,却还是只能依言,提了宫灯,好好护送彩匣到景诗宫去。
毕竟明日先太后的祭礼大典,谁都耽误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