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春去夏至,不管人间是喜是悲,是安乐是忧患,流年似水依旧,而一晃眼,又是入秋风凉时分。
这天午后,刘惜秀跪在刘夫人的坟前,自提篮里端出一碟包子置好,又取出三炷清香,一壶甜酒。
「娘,秀儿做了您爱吃的韭黄包子,您多吃点吧。」燃起了香,她闭上眼,诚心祝祷。「常君哥哥这些日子都很用心读书,虽说劳神了些,不过身子强健如常,请娘安心,他一切都好。」
在香炉里插好了香,她掏出手绢,细心地拭去墓碑上的尘灰,一脸温柔地和娘亲说话。
「娘,秀儿做的绣件销路不错,添补家用都够用,娘您只管放心,还有,那些鸡鸭都养得肥肥的,卖到镇上酒楼里又是一笔收入;我昨儿托了村里张家爷爷,帮我宰只鸡好给常君哥哥炖药补身,可是他不肯喝,又当着我的面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她叹了一口气,早习惯了这样自说自话。「娘,常君哥哥还是不肯原谅我,这可怎么办呢?」
这半年来,常君哥哥对她越来越冷淡了,本就一天见了她都说不上一句话,现在更是连着几日几夜,就算在桌上坐着相对吃饭,他也能当作她根本不存在,视而不见地自顾自夹菜扒饭。
也许他终于记起他自己曾说过,都是因为收留了她这个刑克父母、带累亲人的扫把星,所以爹爹才会死。
他是不是也在害怕……以前是爹,现在是娘,那一个会是他吗?
她心口一痛,随即胆颤心寒了起来——会吗?
「不会的,常君哥哥有功名傍身,足见将来是要享富贵之人,他不会教我带心累的。」刘惜秀喃喃自语,拼命安慰自己,「何况我们没有喝交杯酒,我们也没行周公之礼,我们不是真的夫妻……」
可是她很害怕,不知道哪天他会开口叫她走。
也许最好的法子就是离开他,别再把不幸和灾祸带给他,可是她只要一想到永远再也见不到他,心就像被活生生一把扯了出来一样,痛得完全不能呼吸。
「娘,您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的额头靠在坚硬冰凉的墓碑上,疲惫地闭上眼,低声道,「我若是真为他好,就该离得他远远的,让他去娶房贤慧的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儿子……不管是不是能当得了官,做得了大事,可至少他是好好儿的,是幸福的。」
可……她就是做不到。
现在常君哥哥也只剩下她了,如果连她都走了,眼下还有谁来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谁来替他添茶递水,帮他收拾书案?
秋风习习,孤坟无语。
而她此刻有的,也只有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罢了。
刘惜秀的坟畔坐了很久很久,眼见天近黄昏,她还得赶着回去做晚饭给夫君吃,这才收拾了祭品,挽着沉重的篮子一步步走回家。
待做好了饭,她小心翼翼地端到了书房门外。
为了节省,刘常君只在屋里燃了一盏油灯,隔着窗,越发显得黯淡孤寂。
刘惜秀心疼地望着在小小油灯下,努力苦读的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微笑,推门而入。
「吃饭了,歇会儿吧。」
他恍若未闻,依然故我地翻过一页书卷,在纸上写下重点。
「人是铁,饭是钢,吃饭了饭才有精神继续读书呀!」她小声劝着,却不敢太理直气壮,生恐他又生她的气。
刘常君终于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
她将饭菜端到一旁老旧却擦拭得干净的桌上,瞥了油灯一眼,再忍不住道:「回头我再多拿几支蜡烛,屋子亮此,看起书来也较不吃力。」
「不用了。」他端起粗瓷大碗,看也不看她地自顾吃起来。
她咬着下唇,还是转身出去,迳自去取了烛台来,一一点亮了。
「我说了不用了。」他浓眉倏蹙,脸色微沉。
「夫君,是你的眼睛值钱还是这区区灯烛值钱?」一向温婉柔顺的刘惜秀也难得执拗起来,盯着他道:「人家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是男儿,有鸿鹄之志,将来是要为君上效力、为百姓造福的,像这种柴米油盐的小事,只要交给我就好了,你就不要担心也不要管了!」
他持箸的手一顿,有些愕然诧异地抬眼盯着她。
已经很久很久不见她这般大声说话了。这些日子来,她若不是唯唯诺诺,就是战战兢兢的小媳妇样,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有种恍惚的错觉,好似流光又回到了过去。
好似,眼前的她还是当初跑去大闹他的画摊,哭得泪汪汪,却又固执得像头牛似地硬要把他拖回家的那个傻姑娘。
他眼神不自觉柔和了些许,嘴角也些微上扬,「你好大的火气。」
「我——」刘惜秀才惊觉到自己刚刚的「出言不逊」,心慌地低下头去,结巴道:「我、我是认真的。」
尽管仍对她是满心满胸的愤怒和怨怼,这一刻,刘常君却不由自主地回答:「我说不用,也是认真的。这样的油灯,看字是足够了。」
刘惜秀呼吸一窒,他话里的平静认命,像是生生在她心上浇下了一勺滚沸的热油,烧灼得她心痛欲死。
这还是昔日意气风发、养尊处优的刘大公子吗?
想起当年,他带着小雪球快乐地大啖红烧肉,和友伴兴致高昂的追逐、玩着蹴鞠的景象……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其实……」热泪涌上眼眶,她迅速别过头去,匆匆地用袖子胡乱拭去了,强笑道:「夫君也不用太担心,我有在做绣件挣钱,虽不能锦衣玉食,可家里会越来越好的,况且不就区区几支蜡烛,费不了几个钱的。」
「我刘常君还好算是男子?」他声音沉了下去,眼神有着掩不住的自嘲。「功名未得,白食白住。倘若连这点节省的心思都没有,我还是个人吗?」
她心口细细痛拧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挤出一丝平静。
「夫君这么说,是要折煞我吗?别忘了日后能为刘家重振家声、光耀门楣的是你,我只是略尽身为妻子和儿媳的棉薄之力罢了。」
刘常君仿佛捱了一鞭般,身子一颤,神智刹那间又回复到了令人心痛无比的清明现实里。
「不用提醒我,你只是在报恩。」
刘惜秀愣住了。
「我不想亏欠你那么多。」他语气森冷而苦涩。
「不,不是的。」她急急道:「你从来不欠我什么。我做的,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冷冷地看着她,「对吗?」
「夫君……」
「我要看书了,你走吧!」他下逐客令。
她看了桌上还剩下大半的饭菜,迟疑开口,「可你饭还没吃完——」
「我没胃口了!」他自顾自回到书案前,抽出一卷「战国策」。
刘惜秀怅然地望着他,心底有千言万语翻腾着,唇瓣嗫嚅着,努力了好几次想开口,可最终还是只能默默地、难过地离开。
一如既往。
光阴总不理会人们是欢喜是悲伤,一迳自顾自地来了又去。
而他和她,仿佛像是陷入了同一张蛛网中的虫子般,绝望地遥望着,不管愿与不愿,每次的挣扎,却都只是将彼此越推越远。
于是刘惜秀越发默默地守在他身边,什么都不敢再多奢求、多贪恋妄前一步。
他则是不知从何时起,像是褪去了身上最后一丝的年少轻狂……情感不再浓烈冲动,喜怒不再形于色,而是越发冷静淡然理智,沉着得像个她不再熟悉的陌生人。
刘惜秀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正在失去他。
可悲的是,其实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
饶是如此,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一点一滴地试图牵着他衣摆的一角般,只求能够为他打理三餐、为他添饭递茶,在他生命里有着小小的角落立足着,就已心满足了。
这一日,刘惜秀为了赴得七天一回的赶集,一大早便匆匆忙忙在灶下帮他熬稠了浓浓的一大碗梗米粥,并煎了只荷包蛋,悄悄地送到了他书房桌上,这才出门赶集。
她挽了满篮子新捡的鸡蛋到市集去,卖得的几钱银子买了条活鱼,在热闹的镇上走走逛逛,经过纸铺时,忍不住帮刘常君买了几刀裁好的绢纸。
他虽然不说,可总节省着文房四宝用,常常见他写满了一面的纸,又翻过面来在透着墨迹的反面上,继续练字。
刘惜秀在整理纸篓时,每每想掉泪。
居然让常君哥哥过着这么苦的日子,她算什么好妻子?
刘惜秀左手拎着活鱼,一手抱着折叠齐整的绢纸在胸前,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咬牙自荷包里挖出了积存的一点碎银子,帮他买了双新鞋、新袍子。
常君哥哥身量修长挺拔,虽然青衣布衫也丰神俊朗,有说不尽地好看,可若是换上这簇新的一身月牙绸袍子,想必更加风采翩翩。
不过算算离应考还有近半年辰光,她还是得量入为出才行。
刘惜秀叹了一口气。
真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或是有陶朱公之才,能够将银子钱滚钱、利生利,好教常君哥哥一生衣食无虞。
揣抱着满满的「战利品」,翻过了小山头,顾不得脚酸口渴,她尽快赶路回家,迫不及待想让刘常君换上新衣衫。
才拐过小山路,她气喘吁吁地一抬头,蓦地愣住了。
咦?她家门前怎么停了辆华丽敞丽的马车,旁边还有两个威风凛凛的长随守着?
刘惜秀心下微感困惑不安,放缓了脚步。
「慢着!」其中一名长随见了她,立刻伸臂挡道。
「两位大哥好。请问两位到我家来,有什么贵事吗?」她客气问道。
「你家?」两名长随相觑了一眼,面色稍缓。
其中一人开口问:「我们是陪我家大人前来,寻访故人之子,刘家的大少爷的,敢问姑娘是?」
「我……」她小脸微红,「我是他的妻子。」
两名长随闻言愕然,下意识上下打量了一身粗布衣,面容清秀,毫不出色的她。
「你?」其中一名长随冒失地冲口而出,「怎么可能——呃……」
刘惜秀心下有些难过,面上还是努力挤出了笑容。「两位大哥站了很久吗?想必口也渴了,我进去帮你们倒两杯茶来吧。」
「少夫人,奴才们不渴,请少夫人不用客气。」另一名长随礼貌地道。
被这么「少夫人长」、「少夫人短」地叫着,刘惜秀有些不自在。
「那么……外头有椅子,两位不嫌弃的话就坐着等吧。」她还是努力招呼着。
「奴才们站着就好。」
她点点头,一时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只得尴尬地朝两人笑了笑,默默进屋去。
刘惜秀想着有贵客来,她先将鱼和一干杂物放在灶房桌上,洗净了手,在出门前才烧热了柴火的灶也里,用铁夹子捡出了几块烧红的木炭塞进红泥小火炉里,取来了一只粗陶茶壶,注入清水烧开了,再加了两钱茶叶,待茶叶清香飘散而出,细细斟在两只朴拙的茶碗内。
她举止细缓温柔地捧着茶,轻移莲步,在大厅门口处稍停了一下,略略犹豫了起来。
这茶,端得上台面吗?
「唉,谁料想得到世态演变,命运弄人啊!」里头浑厚苍老声音感慨道。
刘惜秀一愣,寻思着这声音怎么好生熟悉……
「伯伯远调岭南五年之久,苦无机会回京,幸得老天垂怜,日前终于受命返京复职,我兴冲冲赶回京,想着要和老友把酒叙旧,可万万没想到……」岭南布政使孙伯玉感伤尽显,说着说着不禁哽咽了。「还记得老夫五年前远行,还是你爹为我饯别的。」
「孙伯伯。」刘常君眼神掠过一抹哀伤,语所却是很平静,「我爹生前知己唯您一人,有您这般惦记悼念,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足感安慰。孙伯伯风尘仆仆赶回京,正该好好歇息才是,怎好劳您亲自查该到此,这倒是侄儿的不是了。」
现在的他,在经过两年间家变更迭的打击之后,往昔明显流露于形容之外的情感已渐渐被埋葬,取而代之的是饱尝世情冷暖沧桑之后的觉悟,人也变得一日比一日更沉默内敛。
所以此番见到久违的长辈,他心底翻腾的激动与喜悦只在初初会面的那一刹那,随即又生生地克制了回去。
因为如今的刘常君,已不再是以前的刘常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