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不管是古代哪个朝代,撇开太过理想化的穿越小说不说,其实任何穿越人士想在陌生的朝代混得风生水起,都万分不容易。
第一个首要戒慎牢记的就是——皇权和阶级制度绝不可侵犯。
胆敢犯上,随时嗝屁。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唐朝官话和近代闽南语和河洛一带方言相似,又增添了几分雅音的“中原话”,对她这个国台语都说得十分溜的小姑娘而言,非常有亲切感,上口起来也特别快。
且普遍来说,唐代国力鼎盛,万邦来朝不断,无论是做生意的各国胡人还是到长安取经的、拜师的、求取学问的……各种语言时不时都会在长安出现,见怪不怪。
有时候置身热闹的长安坊市中,她恍惚间还会有种自己是在台北火车站或桃园国际机场,听见各国旅客叽哩呱啦从自己身边走过的错觉……
江湖上人人传说,台北火车站是个大迷宫,而自己就是在这个大迷宫晃着晃着,没找到高铁的转乘捷运的出口,反而在弯弯绕绕中才一个转身——
她就一脚踏进马粪里!
没错,还是人称大唐第一英才李衡,李寺卿大人骑的汗血宝马刚刚“撇”下的一坨热腾腾……
回忆太不堪,那画面更是。
“又发什么傻呢?”一个低沉熟悉的嗓音在她头顶隐隐不悦响起。
“在想孽缘这种事居然能跨越这么大的……”她喃喃自语到一半,顿觉不对,仰头望向整整高了自己一个头以上的大理寺精英大老板,忙把“时空”两个字吞回了肚子里。“没事。”
“有空,找出那本古籍给我‘见识见识’。”他话里意味悠长。
“哈,哈,一定一定。”她暗暗抹了把冷汗。
李衡轻轻拎提着她的后衣领。“来,再说说这贴加官。”
“哎,等等!”曹照照来不及挣脱,被只漂亮修长的大手制住,只得暗暗腹诽的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急道:“属下要报案!”
“报案找京兆府。”李衡淡淡道:“朝廷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各司其职,大理寺负责审理中央百官犯罪和京师徒刑以上案件,再者是地方悬宕难破之疑案……你身为大理寺司直,如何不知?”
她嘟囔,“下官自然知道,刚刚也报给京兆府了,可是——”
他挑眉询问。
曹照照想起方才京兆府差役和司事一脸怀疑地盯着自己,她既拿不出证明身分的鱼袋,胡饼铺子里也不见任何一具尸体,无论是真的崔大娘还是假的崔大娘……
若非她这九品的青色小吏衣袍还穿在身上,恐怕早就被差役以谎报的罪名先打上三记棍杖了。
而现在,京兆府派来的差役也还等在大理寺外头……虽说他见到她竟然真的能打个招呼就大摇大摆踏进大理寺大门内,原本的质疑和不屑已经被目瞪口呆取代,可是如果李衡不接受她报案(申诉),她一个连官字都称不上的九品芝麻小吏儿,恐怕也免不了先来个刑部大牢几日游。
何况眼下还有这么一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棘手疑案呢……
曹照照别扭了一下,也顾不得怕挨骂了,忙一一将方才发生在胡饼铺子的事钜细靡遗禀报。
李衡浓墨般斜飞的剑眉微微一动,眸光一闪,蓦然松开手。“走吧。”
“去哪?”她揉揉雪白的小脖子,没有察觉李衡鸦羽般长睫毛迅速低敛,似是掩住了什么。
“查案!”
那颀长俊美身影俐落飒飒又带着一丝自骨子里透出的清朗矜贵,落在他后头的曹照照再度无可避免地被他帅……咳,甩了一脸,眨了眨眼,努力忽略发烫的面颊,还有不知道已经反覆撞死过几次的心头小鹿,调整心情的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长长呼出来。
大理寺正和录事正要开口,老仵作也还眼巴巴地望着,就听得头也未回的李衡淡然地抛出吩咐——
“……此人肩颈厚茧、脚板粗大变形,虎口处有麻缕久磨痕迹,符合脚夫形容,然足趾灰甲,显长期接触潮霉之地,肤色违和苍白,当是久未经白昼日晒,疑似遭拘于阴暗潮湿处依旧做搬运之工,尔等传我大理寺行文,通查广义渠脚夫名册,半年内有无辞工或不假失踪者。”
“喏!”众人目光骤然一亮。
“命京兆府治下,万年、长安、新丰等二十二县半年内失踪报案人口卷宗,于明日辰时前速速送至大理寺彻查。”
“喏!”
大雨止歇,大理寺高高的青瓦屋檐下仍有点点雨水滴落……
“大人,您怎么知道那名受害者曾是广义渠的脚夫?就不能是其他商家或码头搬货的脚夫吗?”
急匆匆踩过水洼,快步跟上的曹照照虽见惯了李衡屡屡凭着幽微的蛛丝马迹,就能抽丝剥茧查出真相宣告破案的神奇监识侦查能力,但每次还是忍不住想跟小学生似的举手发问。
在这个科学、化学、物理学尚未发达,更没有微物监识、DNA监定法等等的古代,若仅靠着一滴血、一枚指纹、一根毛发……往往想找出真凶,难于登天。
但她从不会小看古人的超凡智慧,比如被称为“法医学之父”的宋慈,就是中外法医界公认史上首位法医学家。
他在西元一二三五年开创了法医监定学,着有《洗冤集录》,也是世界上第一本以死亡方式系统编辑的法医学着作。
话说回来……
曹照照神情恍惚了一下,有时她总觉得自己穿越的这个可能是个假唐朝,或是平行时空的唐朝,因为这两年混迹在大理寺中,她发现大理寺验尸的手法,有许多竟是宋公《洗冤集录》里提到过的。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孤陋寡闻,当年上历史课的时候打瞌睡,所以也没看过课本或野史上有个名叫李衡的大理寺卿,年轻俊美肩宽腿长家世尊贵就是人有点机车……呃,跑题了。
又或者,她根本是穿越到一本古代小说里打酱油?
“自韦公受圣人命治广通渠,二年而通,每岁可渠漕山东粟四百万石至长安,每日所需脚夫者众,名册治理分明。”李衡风雅俐落的身姿步伐如故,语气有着自己也未曾发觉的耐性。
“——山东粟向来以工部特造苎麻袋装容,便是取其韧性佳、耐潮湿,此特造苎麻以纵横九宫法织就,长期接触扛粮脚夫掌上虎口,便会留下独有茧痕。”
她恍然。“原来如此,大人眼睛真尖,这也瞧得出来?”
“‘长安万庶杂谈’上有,”他眸光低垂,别有含意地落在这仅及自己胸口处的圆圆小脑袋瓜上。“……记不住?”
曹照照差点脚下一个踉跄。
芭乐啦!谁记得住啊?一本讲述长安从历史到建筑到风俗到百姓食衣住行育乐包含八卦的“长安万庶杂谈”跟大英辞典一样厚,而且还不是白话文,还没有标点符号,她光是看个序文就看到怀疑人生……
“寺卿大人,您这种神童出身的高智慧人才是不会了解我们这种废柴的心情的。”她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见你看坊间话本就没有这种怨言。”
“看坊间话本儿可有趣多多了!”她一挺小胸脯,理直气壮起来。“就跟您骑马上朝和骑马去打马球,这两种心情能一样吗?”
李衡脚步一顿,冷着俊脸儿瞪了她一眼。
可能是想叱一句“胡妄比喻,不成体统”,但不知怎地又沉默了,改给了她一个“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
哎,自从成为唐朝新住民以来,曹照照觉得自己察言观色的本领飙高了不止十个百分点。
不过也没用,因为每当她开始感觉有那么一咪咪靠近、了解、摸索出这位寺卿大人的时候……下一秒,寺卿大人就会给她来一记现实的铁拳。
她想起了曾经某个不可言说且不忍卒睹的场景,无声叹了口气,赶紧小碎步跟上。
有威震八方的大理寺卿李衡大人亲自出马,不说那名等在外头押犯人似的差役惊吓又崇拜地当场傻了眼,连闻讯而来的京兆府尹马阿和儿都忙擦着大颗大颗的汗水,殷勤讨好地下了轿快步而来行礼。
“拜见李大人——”
李衡优雅回以执手礼。“马大人。”
“大人,刚刚那都是误会……”马阿和儿陪笑想解释。
“——马大人,您方才有第一时间派人封锁现场吧?”曹照照有点心急,插嘴问。
马阿和儿一滞,老脸尴尬地涨红了起来,吞吞吐吐的回道:“自、自然是有的。”
曹照照看他的表情就心下一凉——完了!
“明明下官都求——”她小圆腮帮子一鼓。
“不可无礼!”李衡低沉嗓音轻轻喝斥。
她瑟缩了下脖子,“喏!”
马阿和儿睁大了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暗暗倒抽了口气——
难道面前这小女吏就是官场上人人传闻的,“李大人家的”那位……
“不不不,是卑职有眼不识金镶玉……咳咳咳。”马阿和儿瞥见李衡的笑容有一丝莫测高深和微冷的警告,忙把后头的话都给吞了下去。
“……?”曹照照一头雾水满眼问号。
“查案紧要。”李衡微微一笑。“马大人,请吧!”
“喏,喏。”马阿和儿此刻哪还有一京兆府尹的威严气派,忙颠颠儿地跟在他们后头,不忘死命挤眉弄眼对随自己前来的兵曹们使眼色。
快快快!赶紧的,张罗起来,别让大理寺卿大人坏了印象,以为咱们京兆府当差不用心……那位,可是李衡大人啊!
李衡平时上朝或办公就不喜乘轿,皆是骑马出门,唯有一前一后护卫随扈之,再搭上一个小跟班曹照照。
直到半年前一次到邻县渭南查白骨案三天三夜,破案后回行疾驰途中,困极了的曹照照从马上掉下来……
总之,曹照照当了半个月的“跛豪”,后来但凡要出远门查案,忽就改马车出行了。
但今天为着赶时间,李衡翻身上马,修长大手蓦地提住了曹照照的后领,又一气儿将她扔上了马背上。
“抓好!”
她心脏猛地往上一悬,急急抱住了他的腰……
妈耶,如此劲瘦销魂的一把好狗公腰啊!
但曹照照色心刚起,下一瞬御赐汗血宝马已经兴奋地昂首嘶鸣一声,撒蹄狂奔——
注意超速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