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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皇 第4章

  今朝——

  唐可怡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穿过了几条街道,走到一座有着深红色大门的宅院前。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悄悄靠过去。

  门口的家丁不认得她,挥着双手说:「走开、走开,别在门前逗留。」

  「这位小哥,请问这里是刘兴刘御史大人的府上吗?」她客气地躬身。

  「是又怎样?」

  「请问刘夫人是否在家?」

  家丁打量了她一下,「妳要见我们夫人?」

  她将一封信递过去,还附了一枚银戒指。「麻烦小哥将这封信转给刘夫人。这戒指……是给小哥的一点意思。」

  家丁立刻喜形于色,将戒指迅速收起来,说了句「等着」,拿着信进了大门。过了不过片刻,唐可怡的表姊就从里面匆匆赶来,一看到她,脸色都变了,四处张望了下之后,连忙将她拉进大门,低声问道:「娘娘,您怎么出宫来了?」

  「我不能在妳这里多停留。妳放心,应该没有人跟踪我,但是日后只怕会有人来找妳问我的下落。」

  唐可怡的谨慎小心让刘夫人更加花容失色,「娘娘,您是逃出来的?」

  「先不要说这个,妳能不能告诉我,如何找到我娘?」

  她犹豫的道:「这个……我倒是得到了一点消息,说是前几天您的母亲到了宿县,但是因为受不住旅途劳顿,就在那里的一家客栈中先停下来了。您的弟弟,应该已经押解到京。」

  唐可怡握紧拳头,又问:「表姊夫那里是否可以得到一些消息?关于我弟弟到底为何会惹上杀人官司?他真的会被问斩吗?」

  她为难地说:「我相公为人谨慎小心,怕惹上麻烦,我本想请他代为打听,但他说我是妇道人家,少管这些事情。娘娘,我劝您还是赶快回宫去,家中的事情您是肯定帮不过来了,毕竟……您不是当今的宠妃啊。」

  表姊的话很直白,也是肺腑之言,她心中明白也感激,但是骨肉之情又岂是这一句道理可以分割得开的?离开刘府门,唐可怡迅速作出一个决定!去宿县,先找到娘要紧。

  卧龙宫内,皇甫夕阴沉着脸,听着关于唐可怡下落的回报。

  她失踪的事情起先是由张德海负责,但因她肯定是出了宫,所以他再下旨,将此事移交给负责东都安全的九城总督何飞虎。

  「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查访了城内怡妃可能会去的地方。她并非本地人,东都内认识的亲朋只有刘兴刘御史一家,但是平日甚少往来。近日刘夫人曾入宫见过怡妃,而微臣派人去查问的时候,刘府的家丁也承认,日前曾有一名年轻女子来找过刘夫人。听其描述形貌,很像怡妃。只是刘夫人昨日出京回娘家省亲,暂未能当面质询。」

  「回娘家省亲?」皇甫夕冷笑一声,「是去避祸吧?去找人问话,问不出来你就别再来找朕啰唆这些废话!」

  「是。」

  「九城城门都没有人看过她吗?」

  「城门每日进出之人极多,问过兵卒,都难有印象。我想,若是怡妃苦心乔装打扮,是很难被人发现的。陛下是否可以请宫廷画师,画一幅怡妃的肖像,分发各城,便于查寻?」

  皇甫夕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良久,直到何飞虎不解地抬头偷偷瞥向他时,他才重新开口——

  「叫人备纸笔。」

  这话是说给旁边的执事太监听的。

  太监刚要走,皇甫夕又说了一句,「是画纸,把画案一并抬过来。」

  何飞虎没有想到,皇帝要亲自画这幅画像。

  当画案画纸、笔墨全都备齐之后,皇甫夕握着饱蘸墨色的毛笔,却迟疑了。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太监,问道:「你见过怡妃吗?」

  「奴才见过。偶尔宫中设宴,怡妃会来,只是她每次都是坐在角落里,看得也不是十分真切。」

  皇甫夕清清淡淡地一笑,「她封了妃,还是这样不张扬的性格吗?」话音落下之时,笔锋也已落下。硕大的宣纸上,一个妩媚的清秀佳人随着墨色的晕染逐渐呈现。

  他一边用墨色勾点着轮廓,一边喃喃自语,「她该长高一点了吧?也许眉尾会再长一点,鼻骨却是变不了了。这发式,也该有所不同,只是不知道她现在是胖是瘦?这脸,该画得再圆润一点……」

  太监看得讶异,忍不住出声赞道:「陛下,这画上的人和怡妃实在是像极了,连怡妃眼角的这颗小痣您都没有点错。」

  「哦?是吗?」皇甫夕淡淡地反问,「你看还有没有不像的地方?」

  太监又看了一阵,迟疑着说:「好像……怡妃本人比画像要再瘦一点。」

  「要瘦一点?」他一楞,「她原本就已经很瘦了,现在难道还要再瘦?」

  听上去好像皇帝和怡妃以前就已经认识?太监不敢多问,只是据实回答,「怡妃娘娘身形向来纤弱,宫内常说她一直不得先帝宠幸,只怕……就是因为太瘦的缘故。」

  这太监一说完这话自己后悔了。怎么能把先帝的后宫秘闻拿来跟新帝说?

  皇甫夕却听得入神,良久后问道:「她一直不受宠吗?」

  「听说……封号之后,先帝……一直未曾临幸骑鹤殿。」

  他瞳眸一闪,「为何?」

  「奴才不知,所以宫中才有之前的传闻。」

  皇甫夕搁下笔,对何飞虎说:「你先退下吧,回头朕叫宫廷里的画师给你誊画几张,拿去寻人。」

  何飞虎退下后,他又问向那名太监,「怡妃是怎样受封的,你知道吗?」

  「奴才知道。那年有国外使节来朝,先帝怕礼部的人不懂海外礼仪,就命人先学海外礼典。结果从藏书楼找来书后,发现最关键的几页竟然因为年久受潮,已经霉烂了。先帝震怒,下令要将负责看管藏书楼的几名宫女一起处斩。

  「怡妃那时候是藏书楼的一名宫女,结果她竟然挺身而出,说看过那本礼典,书上的内容可以背写下来,希望将功赎罪。先帝不信,让她当场默写,结果居然真的默了下来,又找来礼部的人核实查证之后,确认她所默之文就是书中的原文。先帝龙颜大悦,说宫中有这等才女不该埋没,当场封了妃号。」

  皇甫夕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像是能够想象唐可怡在众目睽睽、情势紧急之下从容书写的样子,再问道:「先帝就一次都没有宠幸过她?」

  「那时正巧来访的国外使节还送给先帝两名美女,那一对美女长得天香国色,千娇百媚,相比之下,恰妃就……」太监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和绝代佳丽相比,唐可怡实在没有多少姿色可言。

  「先帝宠幸那两名美女长达一年,渐渐地也就把怡妃忘了。怡妃一直住在骑鹤殿,除了明妃偶尔去和她聊聊天之外,宫中也无人再记得她。」

  小太监的平静叙述听在皇甫夕的心头却是又酸又疼。

  酸,是为了她曾经身许皇兄的这个事实,即使没有夫妻之实,但她确实是在这漫长的两年中,在名义上属于另一个男人。

  疼,是为了她默然接受这孤独冷落的事实时,所表现出的从容淡然。他自小在宫中长大,知道宫里的女人最盼的是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

  不过,他心底其实最多的是狂喜,他庆幸皇兄未曾宠幸她,并不是因为他不能接受,而是因为有了皇兄的冷落,才有了让她逃脱一起殉葬的结局,让他和她,有活着再见一面的可能。

  唐可怡变卖了自己从宫中带出来的一点珠宝,凑出了路费。途中,恰巧遇到一对要返乡探亲的老夫妇,他们会途经宿县,于是她主动要求和他们同路。老夫妇待人真诚,见她一介年轻单身女子,也没有多心,就答应了下来。

  一路上她沉默寡言谨慎本份,也主动帮两位老人提拿东西,让老人很是高兴。

  「唐姑娘啊,妳成亲了没有?」徐婆婆看着她,越看越是喜欢。「我娘家有个侄子,为人忠厚,挺不错的。妳若是还没有成亲,我给妳撮合撮合如何?」

  唐可怡报之以笑容,「婆婆,谢谢您了。我……我成过亲了。」

  「哦?是吗?」徐婆婆很遗憾的样子。「那妳家男人呢?怎么没有陪妳一起出门?」

  「他……已经去世了。」她脸上微露尴尬,生怕老人家再问下去会问出什么她不该说的东西。

  「哦,那真是可惜。」徐婆婆看着她年轻的面容叹道:「这么小的年纪就成了寡妇,日后一个人过日子,可真是为难妳了!」

  一旁的徐老伯推着妻子说:「妳真是个瞎打听,人家的事情问东问西,问个没完,妳看她的脸都快被妳问红了。对了,唐姑娘,妳说妳要去宿县看妳娘,那妳娘是宿县人?」

  「不,我们是泉州人。我嫁到东都之后,已有好多年没看到我娘了,这次她进京……来看我,结果在宿县病了,所以我去找她。」

  一番话听得两个老人频频点头,徐婆婆感慨道:「好孝顺的闺女,我那个儿子就没有妳这么懂事,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天天和我吵。」

  唐可怡一边陪着笑听老人家唠叨,一边怅然地想着,不知道娘现在病成什么样子了?算起来,她已经八年没有见过娘,在家时,她虽然不像弟弟那样被疼爱,但是娘对她也是很好的。这些年,每年她都会给家里寄一封家书,虽然最终都没有回信。

  十八岁那年,因为受封而没能出宫,她知道家人肯定接到了她获封的消息。其实她希望家中可以来人看看她,但是等了两年,还是杳无音信。

  她的父亲,如盘石一样顽固又守旧,她不知道父亲这样放任她的一生,到底是因为怕她给家里招灾惹祸,还是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

  民间俗语,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在父亲口中,白居易《长恨歌》中那一句著名的「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不仅是一个时代的耻辱,也是男人的耻辱。红颜祸水。这是父亲对后宫干政的评语,而她……差点也成了祸水中的一滴。

  不,其实她没有任何资格做红颜祸水。先帝封她为妃,只是一时喜悦之下的冲动赏赐,此后再没有正眼看过她,就算她想做个倾国倾城的褒姒,先帝也绝不是周幽王。

  她向来都只是后宫一株不引人注意的杂草,无论是藏书楼中默默值守打扫的宫女,还是骑鹤殿中无人问津的怡妃,她,未曾改变。

  宿县是东岳中很小的一个县城,全城的人才不过几千人口。唐可怡要在这里找到母亲相较于在东都就容易许多,这里的客栈总共就只有三间而已。她一来到此地,先陪着徐家老夫妻找了间小客栈住下,打听了一圈,自己的母亲不在这里。于是她又急匆匆地赶到了第二间客栈,依然没有母亲的消息。

  第三间客栈,是本地最大的一间,掌柜的被这么询问,想了想后笑道:「是有一位老妇,说是要到东都寻亲,病在这儿了。她就住在后院。」接着,他命一名伙计领着唐可怡来到后院,在角落一间小屋子门前停住。

  「就是这儿了。」小二指了指那扇破门,「这老妇已经欠了几天房钱了,若是妳亲娘,回头妳赶快把房钱结了吧。」

  唐可怡的手指轻颤着推开门,门内黑暗潮湿,四周又脏又破的,她不禁一楞,显然这间房原本并不是客房,只是临时让人住进来。

  房内的床上,一个人躺在那里,旁边有个小姑娘正在伺候着。

  当屋门打开,外面的阳光一下子照进屋内,那小姑娘抢先开口说:「店家,实在不好意思,这房钱我们一定会尽快结付的……」

  唐可怡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脚下如有千斤巨石一般。

  小姑娘迟疑地停住话,打量着她,似乎也发现她不是店里的人,好一阵,才又开口问:「这位……姑娘,您、您要找谁?」

  「唐夫人……是住这里吗?」她浑身一直轻颤着,连带的让她几乎变了音色。

  「是……可是您……」小姑娘也楞住了。

  就在这时,床上一直静躺着的老妇忽然开口,颤巍巍地问:「是谁啊?我是在作梦吗?怎么听起来像是我家小怡的声音?」

  唐可怡再也忍不住,她几步奔到床头,一把握住母亲苍老枯瘦的双手,泪如雨下……

  终于找到母亲让唐可怡暂时放下心,她赶快先替母亲缴付拖欠的房钱,然后将母亲搬到条件稍好一些的房间,但是这样的安排却不能让母亲放心和满意。唐夫人虽然只有四十岁,但历经这次儿子受难的事情之后,如今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几岁一样,头发都白了一片。

  在和女儿重逢之时大哭了一场,唐夫人最先想到的,就是把家中现在的情形告诉她。

  「小怡,妳知道妳弟弟出事了吧?」

  「表姊已经把父亲的信带给我了,但是可怀怎么会惹上人命官司?」

  「都是知府大人搞的鬼!」唐夫人捶着床沿说,「可怀年前喜欢上一位姑娘,结果那姑娘被知府的外甥看中了,先下了手将那姑娘掳走,还糟蹋了人家的清白。

  「可怀一时气不过,上门去理论时,和对方扭打在一起,那人自己失足跌落台阶,结果妳说怎么就那么巧,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就这么磕死了,可是可怀却背上杀人的罪名,妳说可怀有多冤枉啊!」唐夫人一边哭诉一边痛骂道:「知府下令抓了可怀之后,根本不容人申辩,就往上报了个杀人罪,要将可怀问斩。妳爹和我这辈子就你们姊弟两人,妳又多年不在身边,我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我说给妳写信,好歹妳在宫里,也许能帮上忙,但是妳爹坚决不许我找妳。」

  唐可怡听明白了事情始末,意识到这件事的确和她想的一样棘手。虽然说知府并不是多大的官,但是以她现在的地位,并没有能力可以为弟弟说上话,遑论是将弟弟营救出来了。

  但是显然母亲在她身上寄予厚望。

  「小怡,妳怎样想?妳能救可怀吧?」

  母亲连声的追问让唐可怡只能嗫嚅地回答,「我会想办法的,但是这件事……也急不得。」

  「怎么能不急?可怀现在应该已经在东都了,妳在京中有没有认识什么大官,可以在刑部说上话的?或者,只要比知府大的就行。对了,新帝是先帝的弟弟,妳认不认识他?直接去和陛下求情,陛下念在你们的关系上,应该会答应的吧?」

  手腕被母亲抓得生疼,但她忍住痛依然陪着笑,「娘,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您先把身体养好了,否则可怀平安出来,您还病着,要怎样接他?」

  唐夫人恍然大悟的连连点头,「对、对,我要多吃药,早点让身体好起来。」

  母亲从家里私自跑出来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一名丫鬟。虽然唐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是母亲的衣食起居向来有专人照顾,如今出门在外,习惯都被打乱,吃不好、睡不着,才导致她病倒。

  唐可怡这一来后,立刻接过许多丫鬟做不来的事情。母亲这些日子以来因为生病,连衣服都久未换洗。她先从外面买了一身便宜的衣服给母亲换上,然后和小二要了个木盆,想去洗脏衣。

  由于店里没有水井可以洗衣服,小二指点她到店外的一条河边去洗。

  她抱着木盆走过店里大堂,准备出门的时候,店外忽然乱糟糟的出现人马喧闹声,紧接着有个壮汉大步走进来,大声说道:「掌柜的,我们主子要包了你的店,开个价吧!」

  满大堂的客人都哗然起来,其中有打尖的食客,也有店内的住客,众人都很不满来人这副狂傲的口气,但随之从店外鱼贯而入的一群人却又让店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起来,收敛了躁动。这一群人,每一个都身材魁梧,且神情冷峻,不发一语。而当先的那名年轻公子,形容俊美,骨骼清奇,一身的银衣华服将他的面容衬托得贵气四溢,只是他眼底唇边的冷傲却是与生俱来,让人难以亲近。

  乍然看到这个人,唐可怡整个灵魂就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一样,手中的木盆再也无力抓住,倏然从腰边跌落。

  这一声重击让全部人的目光都移到这边来,她想转身逃跑,却没有力气迈动一步,直到那双冰凉深邃的眼眸与她的目光相对,她才忽然感觉到了一丝震动的痛从身体中尖锐地蔓延开来。

  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就这样被无情地撕开。曾经想过无数次重逢时可能有的痛苦或甜蜜,却没有想到,重逢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店堂之中、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情势之下,在她与他都已经改变了身份之后,在……她已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之时。

  这个人,给了她最初美丽的梦之后,就悄然离去。

  一夜的情纵,换来四年的苦守,这代价,未免太过惨痛。然而最痛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这一切,自己对于他来说,又算什么?在被册封为妃之时,她不敢说出自己已不是清白之身。顾虑这个秘密万一被发现会连累家乡亲人,她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

  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她该恨他的,怨他的,然而……在这一刻,她悲哀的发现!她依然还会为他坪然心动。

  原来,她一直没有停止过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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