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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镜 第8章(2)

  当张天顺已经复健得差不多,可以活蹦乱跳之后,李剩却倒下来了。

  他的身子骨从小就差,加上早年辛苦操劳,中年之后开始大病小病不断,每次生病又总是躲起来,怕张天顺拖他去医院花大钱,长年这么下来,才四十岁,人生的路便已走到尽头了。

  李剩弥留时,紧紧抓着张天顺的手,口中不断喃喃说着感谢的话。张天顺气得破口大骂——

  “春仔(台语剩余之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谢谢谢个不停,啊你是跳针哦!你又不是唱片,不要再跳针下去了啦。就剩这口气了,说点有用的,听到没有!”

  “顺哥……你一生的提携,我李家都会记得,以后有什么吩吋,就尽量使唤守田,他人虽然笨了点,但至少本份勤快……”

  “好啦好啦!你放心,我张天顺一定罩他一辈子!守田等于是我第二个儿子,你安心的走,就算我过几年就去地下找你了,我也会交待我儿子、我孙子照顾你李家的子子孙孙,一定不教别人欺负他们!包在我身上!”

  “不……不是……我……意思是……”

  “不用不好意思啦!就这样,你放心。”

  然后,一切从此定案。张天顺真的包了李守田一辈子。本来想出钱让他开修车厂的,但李守田虽有很好的技术,却不是当老板的料,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婉拒了张家的照顾,乖乖的在别人的修车厂当工人,下班就到田里耕种。当张家买的田愈来愈多,多到他再也种不来之后,他便成了帮忙管里田产租赁事宜的负责人,在乡下帮着张家看管田产,而张家在几年之后举家搬去台北城当有钱人了。

  直到张品曜与李想出生那一年,为了给张品曜供母奶,李家举家搬进了台北的张家,自此便住下来了。

  虽然张家将李家当家人看,但李守田夫妇却是以人家的下属自居——毕竟拿着人家丰厚的薪水哪。

  也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起先是,李氏夫妇习惯性的帮张家做家事,李守田主动做粗活,张家人要出门时,他一定冲去当司机;而李守田的夫人,总是自动自发每天屋前屋后的清扫一番,俨然是个家务助理。

  张家人无法劝止他们这种行为,万般过意不去之下,于是只好强迫他们拿薪水。搞到后来,李家便是张家的员工兼家人了,身分不上不下的,幸好大家相处愉快,没有什么抵触情绪。张天顺与张宏年更严格要求子女要将李守田夫妇当长辈尊重,绝对不可以有任何支使的行为,也不可以被他们服务。

  李剩口头传下的家训,李守田也继续对子女教诲着。不过时代不一样了,他的三名子女,当然会对张家感恩,但却不会做出牺牲奉献的行为。他们的人生规画,并不打算绕着张家人转。然而即使如此,李想的姊姊李燕慧如今在张家投资的饭店里任职;李想的弟弟李南升在退伍之后,也是进入了张家的食品公司当资讯部门的工程师。只有李想,走的是与张家绝对没有关系的路子。

  说到底,到了第三代,李家的人还是被张家的人罩着。

  这两家人里,唯一对此适应不良的,就只有李想。

  *

  在张家大宅位于寸土寸金的天母高级住宅区。

  说是寸土寸金,但是三十几年前买的时候,以现在的眼光来说,其价格可以说是贱价到像是不用钱。所以曾经买这块地买得超心痛的张天顺父子,如今总是常常绕着自家这块大面积的土地散步养身,享受着身价暴涨的快感。

  在张家主宅的右侧后方,有一幢三层楼的透天洋房,其风格与主宅相同都是巴洛克式的华丽,地坪有二十五坪,虽是张家主宅的四分之一,但也极之宽敞了。要知道,这个地段,一般中产阶级还住不起呢。

  李想一家子就是住在这幢小别墅里面,在她成长的岁月中,从不邀请同学来家里玩,因为她觉得这个家不是她家所有的,他们只是寄生在地主家的佣人。

  显然,这么想的只有她而已,所以当她看着姊姊与弟弟常常呼朋唤友来家里玩,使用着张家的游泳池、网球场,在张家的花园里玩耍时,都感到不可思议。

  后来她找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来看,知道了自己是个自尊心与自卑心都特别敏感、将“自我”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的类型——说穿了就是心高气傲偏又没那个条件,才会对这一切如此水土不服。在别人眼中没什么奇怪的事,都被她放大一百倍的挑剔着。

  小恩是恩,大恩是仇。这种说法的实践者指的大概就是她这种容易钻牛角尖的人吧。如果有人被恩将仇报的伤害了,一定是她这一类的人干的。

  这也是她总是对张品曜没好脸色的缘故吧。

  张品曜算是对她最好的人,但她却总是修理他。会不会是因为她潜意识知道他是在意她的,所以才这么嚣张?因为知道他即使今天被气走了,明天还是会来。他在意她,她仗恃着他的在意而恣意打击他,无时不将他的自信心给打落到地上,藉此得到变态的满足感……

  认真算起来,张品曜可以说是张家比较出色的孩子了,但她从小就习惯向他证明他很差,把他气个半死。她书读得好,体育也好,参加比赛总是得奖,不是她特别聪明,而是她下意识知道这些是她唯一能超越张品曜的地方,所以她非常努力。想来,真是虚荣哪。

  她放任自己的仇富心态发酵,然而却又知道,如果今天身分交换,她是张家的小姐,而张品曜是李家的儿子的话,她绝对做不到张家人的真诚与宽容。幸好,她没投生成有钱人家的小姐。因为她无法想象自己是一个被欺负的对象,而被欺负的原因不在于她是坏人,而在于她家有钱……

  张家四个孩子,她可以对另外三个有礼客气,却总是挑衅着张品曜,做不到将他当路人甲的超然。所有的修养都破功在他身上,真是冤孽。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业,竟凑在一起互相折磨。

  “唉……”

  此刻,简单化了个妆的李想,也换好了衣服,身上是一件非常淑女的连身洋装,是姊姊的衣服。姊姊很会打扮,加上工作的性质让她永远走在时尚尖端,她买的每一件衣服,不一定贵,但穿起来总是非常有质感,将身材线条修饰得很美,让人看起来精神而修长,实在可说是化腐朽为神奇

  今天是个相亲天,她从头到脚的配件都是姊姊支援的,相亲的地方甚至就在张家投资的饭店里的咖啡厅——真会做生意。

  “大嫂说她那辆宾士车可以借给你壮场面,昨天已经让洗车厂洗过了。如果你要用,钥匙就放在大宅玄关柜上,你自己去拿。”大慧已经准备要出门去上班,经过李想的房间时,转进来顺口提了下。

  “不用了,我搭捷运就可以了。”那辆超梦幻的粉红色Hello  Kitty宾士车?免了吧。张家人都很热情,不过谢了,心领就好。

  “搭捷运也可以,好不容易把你打扮得美美的,你可别骑机车过去,会把你这一身给毁掉的。”

  “知道了。”

  “知道就好。”大慧走到书桌旁,忍不住摸了摸放在桌子上的梳妆台道:“这古镜台真不错,很有质感,你看这红木雕刻多精细,木质很亮。”

  “不是什么红木,也不是古董,是仿的。便宜货,八千块的价值而已。你的眼光一向很好,但这次我必须告诉你,你看走眼了。”李想笑道。

  大慧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语气有些怪怪道:

  “哦,八千块的古董?真好,哪买的?那个老板是做慈善事业的吗?介缙给我认识怎样?”

  “不用介绍了,是王孝琳,我国中同学,你见过的。她现在在台中开仿古家俱店,她的眼光错得了吗?她们家虽然因为投资股票失利,消失在商界,但她毕竟是古董商家庭出身,眼光精准得很。”

  “哦……就是那个唯一来过我们家的同学。”大慧想了一下,故做恍然地道:“哎啊,不是来我们家,是打算去品曜他家。那时品曜又感冒了,连续一星期的重感冒,那个王孝琳自告奋勇帮班长——也就是你,将课堂上的重点笔记送来家中给品曜,真是个勇敢追爱的小女生啊。想想也正常,那时品曜虽然体弱多病了点,但真是个白面俊俏黑狗兄,做人也热情真诚,是那间贵族学校里的异数,也难怪人家倾心。当她到达品曜家之后,才猛然发现原来张家就是你家——”用很戏剧性的口吻说出某便利商店的招牌标语。

  “姊——”李想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不予置评。

  “好好!不提当年那些事了。说回这个梳妆台吧。如果是王孝琳卖给你的,那我就不意外它是这个价钱了。”大慧耸耸肩。

  “什么意思?”李想不明白姊姊指的是什么,但听得出来这话很有深意。

  “你自己想。”大意才不想告诉她。“对了,王孝琳现在过得怎样?家里情况还好吧?”

  “嗯,还可以。孝琳和她的哥哥们都很努力工作还钱,说是再拼个三年,大概就可以把剩下的五百万给还掉了。上次我跟她通电话,她正在越南帮客户挑红木家俱,生意很好的样子。”

  “那就好,看来她事业做得不错。要不是她国三时家里出了事,搬到中部去的话,搞不好现在跟品曜会成为一对呢。”

  “胡说什么!”李想不想听到这个。

  她当然知道在国中时期,有几个女孩暗自对张品曜有着好感,其中最勇敢、最不惧人言的,就是王孝琳。那时许多自命贵族的人,将张家三兄弟当成暴发户笑话在取笑着,觉得他们没有格调。如果这时有人公开表示喜欢他们的话,是会被鄙夷的。可,当时,家世算是很优的王孝琳偏偏就完全不避讳的接近张品曜,谁都看得出来她非常喜欢他。

  当然,时过境迁,命运没有给他们发展的机会。王孝琳年少时期对张品曜的好感,也就永远定格在那一年,化成了酸甜的回忆……

  “吃醋啦?”大慧揶揄地问。

  “胡说什么,快去上班吧你!”李想赶人了。

  “好啦,我走了。你也别忘了,你的第一摊相亲是早上十点半,别迟到了。”

  “不会迟到,放心吧。”

  大慧走到门边,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

  “对了,品曜知不知道你今天有四摊相亲?”

  “管他知不知道,这和他又没关系!”她嚷。

  “也是。”虽是这么说,但表情可是坏透了。“你最讨厌他了,我不该提起的。不过,大家都是一家人,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我昨天听伯母说好像也要帮品曜介绍对象,有几个留学回来的优质美女正在联络中呢。你跟他不愧是难兄难妹,什么事情都是一块儿遇到,太有缘了。”

  说完,走人,没兴趣看妹妹僵硬的表情,很开心的上班去也。

  *

  李想不时看着搁在膝上的手提袋。不是里头放着什么危险物品,当然,更不会是装了金银财宝。但她对自己的粗手粗脚实在没信心,所以才会小心翼翼的随时总要瞄向袋子确认一下。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居然会把那面铜镜给带出来。当然,更不敢相信的是——那镜子居然从梳妆台上剥落下来。她以为铜镜镶嵌在梳妆台上是不可能掉落的,明明卡得很牢不是吗?但在她临出门那一刻,它就是从梳妆台上悄悄的滑落在书桌上了。

  当她讶异的上前查看时,不小心碰到镜面中心点,让它开机成功,见到了镜子里正在向她张望的姒水。

  姒水听说她要出门相亲,当下恳求要一同出去见见世面。李想思及之前姒水很够意思的带着她畅游明淳国的风光,她也不能太小气吧;再说了,反正铜镜剥离了梳妆台后,也不过是两个巴掌大小,携带上毫无困难,也就同意了。

  这也是她现在不时看着手袋的原因:姒水在镜子里,镜子在手袋里。而且她发现只要自己同意,姒水是可以透过她的眼,看到现在她所看到的每一个事物的。

  所以姒水看到了她的世界。

  当姒水的惊呼声不断的传进她耳中时,李想知道这一切对姒水而言是无法置信的,不过她的承受力显然变得强悍了,因为居然都没昏倒呢。

  “天界竟是这样吗?”姒水悄悄问。

  不是。李想在心里回答,但没有人可以听见。眼下也管不着姒水的呼叫,因为她得打起精神应付眼前的相亲男。

  可是,显然她要应付的事物比她所预期的多更多,因为当她喝完咖啡,正准备跟相亲男说几句场面话,然后不失礼的闪人时,眼光却不意瞄到在不远处靠窗的地方,张品曜正与一名美女相谈甚欢。

  轰!

  她以为外头在打雷,可下意识的看着这边的窗外,今天晴空万里,一片云也没有,所以没有打雷。那么,她听到的那巨大声响是打哪来的?

  难道是……她不可置信的想着:难道是自己心中发出的?

  李想不愿相信,虽不愿相信,但还是被自己的震惊与怒气吓呆了。

  怎么会这样?心中这熊熊火光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看到他和别人在喝咖啡而已啊……

  没有什么的,不是吗?又不是开房间……呸,想哪去了!

  当她心中属于理智的那一方正努力在灭火时,属于情绪的那一方却拒绝接受。

  因为,她可以“知道”张品曜曾经与别人交往过、有过心仪的女人,但是她不可以“看到”张品曜正在与别的女人笑、用专注的眼光去看别的女人!

  这是什么心态?她不知道,也不想在此刻厘清,因为心中烧着的两把火,已经将她的思考能力都烧成灰了!

  一把火,气张品曜居然去跟别人约会!

  另一把火,气自己竟然会因为看到他跟别人约会而气成这样!

  她想,她已经精神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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