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无谁弹琴放歌,无谁饮酒欢舞,更无谁围着楼主大人修习那纵身纵心、妙不可言的“玉房秘术”。
主爷声沉沉道:“撒纱。”
十二婢子闻言,好几条小身影动作迅速地穿梭来去,没谁敢发一语,连呼吸都小心留神了,没半会儿功夫便把一楼垂挂的层层紫纱全都撩高收束起来。
这一晚的十二小婢们,美其名曰是楼主的婢子,却被吓得只对主爷唯命是从。主爷大手一挥,婢子们尽数退出楼外,尽管挂怀楼主大人,又怕主爷正火冲脑顶,佛挡杀佛,遇神杀神,她们倘若要挡,自个儿小命定然不保。
闲杂人等尽退,楼中,足以闷昏人的沉肃横在一男一女间。
少了随风轻荡的紫纱帘,厅中陡然一敞,四角的瓷鼓灯都已点上,竹帘高卷的窗外除有岛风袭来,还可望见穹苍与点点繁星。
淡温淡凉、风势却颇大的海风里,飘送着当地岛民为了祈福而在入夜时点燃的神檀香气,那气味她已然熟悉,来到南洋大岛,夜夜都嗅得到这种祈福香……今夜啊!委实得向老天爷祈求些好运气吗?
花夺美挠耳笑了笑,有些禁不住男人身上迸发出来的严酷气息,她状若闲慢地起身走到白玉屏风后。
拍拍微凉的颊面,悄悄吁也口气,她脱下外衫,然后打松了发髻,任一头乌亮发如瀑披散。
她十指成梳理着发丝,有些空空的脑袋瓜好努力、好费劲地思索该如何化解僵局、收拾眼下这等场面,就这时际,那面男人为了取悦她、远从中原江南运来的白玉屏风却突然被劲力扫倒在地。“砰”地巨响,震得她玉背一僵,急急蜇足转身。
雷萨朗瞪住她,锐炬的双目怒至极处,瞳仁竟也颤动。
他先是找不到巴洛,后又发觉她现陆丹华皆不在楼中,几个小婢竟有意无意闪避他目光,得庆幸十二小婢年岁轻,受她调教的时日尚短,轻易一下便吐实了,远远不及早已成精的十二金钗客那般油条老练。
他当真……气到找不出字句形容!
即便当年她一心偏向烈尔真,允兰琦儿跟着烈儿真私奔,他尽管气恨难平,勉强尚能把持理智,但这一次……这一次啊,他不晓得胸腹中那团怒火究竟该怎么泄出?
眸底再也不能无关痛痒地持静,与他近距离对峙,花夺美只觉男人目中的火一路烧进她心窝。
瞧,她把自己玩得好惨,这教人厌憎的性情连她都没法把自个儿疼入心!
敢作敢当,她谁也不怪。
他发火,她甘愿受了。
“你想骂就骂,我听着。”她也不多作辩驳,握着青丝,幽瞳湛了湛。
“你存心……”喉头过涩,涩得像要呕出什么来,雷萨朗抿抿僵硬的唇,重新拾话。“你存心惹怒我吗?”
“是有一点。”
他气息陡浓,两眼一眨也不眨。
“为什么?”
“我就这刁蛮性子,为所欲为惯了,活着总得寻些乐子玩玩,还能为什么?”芳唇娇娇一勾,她长睫却微乎其微地垂敛了下。
雷萨朗深究着她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半响才沉声质问:“为了寻快活,即便把无辜旁人拖下水,弄得人身败名裂亦无所谓?”
“身败名裂?”
女子的敛睫忽而轻扬,嘴角翘弧更深。
“雷萨朗大爷是为丹华妹子抱不平啊!只是在本楼主眼里,姑娘家的名节又值几个钱?这世间,男人能挑女人,女人一样能挑男人。姑娘家只要喜欢,爱跟谁混就跟谁混,真把男人当玩物捏在指上把玩,也算女人有本事。”
铁青的男性峻庞肤色更沉,雷萨朗内心一绷。
是了,他的确质问出了一个愚蠢问题。
眼前搅得他气郁胸窒的女子断不能以寻常目光衡量她。
从当年与她初次交锋直至现今,他何时见她在意过姑娘家的名节和清白?然,她不在意,却也不能拿其她姑娘的贞节来玩弄啊!
说不过她、斗不赢她,恨极,怒火腾腾,他干脆一拳擂向旁边的雕花衣架,实心红利木的架子瞬间倾垮。
花夺美脸蛋白了白,静伫不动,听他指节握得剥剥响,恨恨低咆!
“所以楼主挑上我、与我厮混,故意惹是生非不断挑衅,要我一颗心随你操弄、上上下下起伏难定,说到底,只要拿我当玩物把玩,玩得你尽兴畅意,来证明你确实有本事吗?”
她一怔,脸色更白,没料到及他会突如其来如此逼问。
他、他……他哪里是什么玩物!
若非遇上他,着了他的道,把她向往已久的“春江路”全给阻断,她怎会这般患得患失,为他沉迷不醒?
“我……不是……”血色淡去的朱唇硬要驳倒他的话,嚅出的话音却幽微得几难听闻。
算是自作孽吗?自作孽,不可活。她要把自己玩死了吗?
这下子误会好大,他真以为她有本事视他为玩物,将它捏在指间玩弄,置身度外地戏看他沉沦吗?
心痛。心痛。不可活。她自作孽。但她不爱后悔,造的孽总得收拾,承受他的怒气很该当。
只是这心痛得让她低低抽气,这么痛心追究到底为的是他还是自己,她一时间理不清,只能笑,暗暗苦笑。
“雷萨朗,我不是…”
门外虚浮且匆促的脚步声搅扰一切,那人来得好急,有些跌跌撞撞,阻扰花夺美欲要解释的话。
“楼主……主爷……”
如塔般定在原地、目光似要瞪穿女子娇美却可恶的脸庞的雷萨朗,一直到陆丹华擅自闯进,又觎见面前女子面色微变,他才侧首。
陆丹华一进门,双膝便落地,小口喘息着,直挺挺跪在那儿。
雷萨朗浓眉一沉。“你这是干什么?”
“……主爷,丹华有事相求……”
“起来!回房休息。有事明日再提。”
“蔓罗草根”调出的迷香非比寻常,即便花夺美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陆丹华仍应醒又未能十分清醒,全赖意志撑持着。
今日吃足苦头的可怜姑娘难得不依从主爷的命令,跪姿未变,一向温驯的眉眼此刻竟现执拗。
“丹华想求主爷作主……将、将巴洛许给我……”
陆丹华咬咬唇道:“我与巴洛其实……其实两情相悦,楼主早知内情,只是巴洛他顾虑甚多,迟迟不肯表露情意,我、我……”
仍咬唇,蚝首苦恼般微晃,终又寻到声。“……所以,今日石屋内发生之事,请主爷不必怪罪楼主。我甘心情愿的。丹华能跟倾心之人在一块儿,那……那很好,这样很好的……求主爷成全……”勉强道完,眼前一蒙,她素身无力再撑。
“丹华!”花夺美疾步过去欲要搂住陆丹华软倒的身子。
雷萨朗动作更为迅捷,两个飞步,眨眼间掠到门边,快她一步将昏厥过去的姑娘拥入怀,拦腰抱起。
“雷萨朗,丹华她——”要不要紧?
花夺美喉中发燥,后头几个字竟吞吐不出。
她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欺负了人也不感负疚,但这一次……这一次……瞅着瘫躺在他臂弯里的姑娘,想起姑娘适才有意维护的那项要求,她愈思、胸口愈堵,额与背皆渗细汗。
“楼主是在关怀丹华?”雷萨朗薄唇冷勾,笑不及瞳。“你还会在意吗?”
她浑身一震。
你还会在意吗?
热血往脑门冲,她两耳发烫,整个人都发烫,连眼眶都烫得吓人,烫得她神魂恍恍然,霎时间,仿佛回到当年他远离的那一夜。
那时的她问了他什么?她问……问……
“雷萨朗,你要去哪里?”
见那伟岸身影抱着女子跨出门,花夺美下意识追上两步,想也未想便问出,蓦然间方寸被抽打一记似的,她畏疼地颤了颤,终记起那时她问过他一模一样的话!
雷萨朗未作答,仅微乎其微一顿,跨出的步履依旧沉稳。
“你说过,你不会再抛下我!”
她是急了,急得再也顾不得她高傲的尊严。
她作茧自缚,实该尝尝自个儿造成的苦头,这些她都认了,不在乎她摆脸色给她看,不在乎两人闹腾多久,只怕他一走了之,让一切又这么莫名其妙、没头没尾地悬荡着,她的心也一并被高高吊起,寻不到安歇处。
“你明就说过的!”
别抛下她!
喘息不已,像急奔好长一段路,她面容通红,眸底聚雾。
可惜雷萨朗不愿回头,尽管停了步伐了,仍以背身相对。
他静伫,似沉吟着某事,开口时语调低沉微窒,徐慢问:“所以最终目的,是为了试我吗?要我再如何气恨,也得守住自己的承诺?”
他没要她回复,亦不需她再作解释,毕竟问题的答案再清楚不过,他终于弄懂她可恨的心思。
胸口鼓动加剧,夺美花的呼吸变得促急,一时间说不出话。
她听见他低低笑出,华中淡透倦味和嘲弄。
“楼主放心,这诺言我定然守到底,不会辜负阁下。”
道完,他重新拾步,他这沉稳步伐没入夜中,那件未解下的披风随乱风飞扬,在他身后猎猎飘荡。
花夺美倚门凝注,忽也低低笑出。
她笑,垂颈摇了摇头,内要怨谁,只觉自个儿这性情委实让人不敢领教。
岛上的夜色在此际如覆染一层薄胧,极目远望,看不到尽处,祈福香的气味弥漫,深深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