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岛屿不算大。
前日,船只在此下锚之后,她兴致一起,以练得颇有火候的轻身功夫绕岛而行,顺便探看地貌,前后约莫花去两个时辰。
此一时分,远天一片灿艳的火橘,橘中带有丝线状的暗青,霞色锦绣。
恒夏的海面被霞光染红,细软沙地尚留着日阳的余热,泛光的细沙随着潮水来来去去,来时多留连,去时尽随意,无须费劲儿去坚持什么,总归浮沉皆缘。
岛的上方,不知名的鸟儿高高低低盘旋着。
这海中岛尽管不大,却是绿意盎然,许多汉土从未得见的花草树木由岛央往外围生长,一圈迭过一圈,一层夹带一层,层层迭迭,纷乱迷眩,让人不敢深入,怕海的气味融进奇异的花香草精,嗅多了,要被迷得无天无地。
“把残渣挑出后,再多搅拌个几下,等会儿倒进木桶,然后搁在一旁放凉便行。”女嗓天生温媚,即便发号施令,每个音珠既清且绮,怎么听怎么悦耳。
沙滩上正生起一堆火,火堆上架着铁镬。
然,野地起灶不是为了煮饭炒菜,此时镬中滚的是满满的琥珀色汁液,汁液微稠,冒出的白烟倒是连点气味也不沾,嗅不出个所以然。
那女嗓一道完,守在大镬边照看的两名年轻汉子应了声,赶忙动作,一个按着指示将浮出的杂质捞出,另一个则手持长杓往镬里徐缓搅拌,当真听话得紧。
说实在,“听话”的汉子着实不少,差不多满满一整船。
这些汉子皆是西漠男儿,在苍劲辽阔的天地里孕育出来的血性汉子,个个可都是在马背和驼峰上闯将出来的,哪知他们福浅命薄,好主子不跟,偏偏跟上一个弃“狼主”之位于不顾、宁愿远走他乡受风霜苦雪欺凌的头儿,把他们一干好汉从西漠带往柔雨江南,搁到浑身几要发香、发软也就算了,在众汉子终于稍能适应江南的事物后,不肖头儿秉持着“男儿志在四方”的执念,又把众人带出中原。
这一次,他们往海上发展。
大伙儿结结实实被折腾了好长一段时日。
毕竟啊毕竟,海上生活方式与以往的日子迥然不同,连向来刚强悍然的带头大哥也彻底尝到苦头,在亲眼目睹过自家头儿因晕船而伏在船舷边吐得面色惨青、周身无力的孬样儿后,西漠汉子们终感到些些慰藉,知道上天到底是公允的。
如今,闯荡海外已过四载,西漠男儿毅力惊人,当初既能在马背和驼峰上闯天下,只要牙根肯咬紧、筋骨够韧、心脏够强,要想纵横四海、潇洒来去,也非极难之事。
他们这般强、这般悍,要他们听话,乖乖按指令办事,除了当头头的那个男人有这等本事外,近来又多出这么一号人物,只消这人儿丽眸一眨,螓首一偏,娇娇勾唇再软软吐语,即便要登天摘仙桃,汉子们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定是去寻来一架架梯子接高梯,学猴儿往上窜。
这人物当真了得。
这人物也不自豪,即便自豪,也深懂得把得意藏在心底,任娇颜媚态自然地流露无辜,方为常胜之道。
这人物正是
“楼主……呃,大、大姊,这样成吗?”年轻汉子的话音里听得出腼。
“对,就是这力道,慢慢搅,别贪快,咱们这一次熬煮出来的色泽真好,稠度也够,待放凉、凝结了,那触感定是前所未有的软嫩细滑,说不准比我‘浪萍水榭’厨娘的拿手小点‘玫瑰冻’更弹牙。”花夺美将微松的发髻重新绑好,船工打扮的她脸上未施脂粉,容肤在出海一个多月的日阳“关照”之下,虽不复以往莹白,但红润润的,更如淡熟的香桃。
她一笑,赞许又道:“哈蒙、阿图里,瞧你们俩魁得像小山,没想到手劲也能拿捏得这般轻柔,很好很好,往后切记把这柔劲儿用在姑娘家的身子上,姑娘定会被逗惹得心花朵朵放,若弄得姑娘家舒坦了,你们也才有好处可享啊!”
“呃,这个……大、大姊……”两名年轻汉子的黝脸热红。
他们十五岁便追随在悍猛的头儿身边。
十七岁跟着舍弃“狼主”之位的头儿离开西漠,后又转战南洋,重返中土时已二十有四。
想想这些年来,口中唤的就“头儿”、“老大”这些称呼,如今头儿把自个儿的女人带出中原了,他们多出一位“楼主大姊”,尽管她比他们一半以上的人还长个两、三岁,可外貌瞧起来倒如双十年华的姑娘家,要众家汉子们称她一声“大姊”,不知怎地就是不太惯。
再有,这“楼主大姊”也不晓得对大伙儿下了什么诅咒啊!
一群粗犷汉子聚在一块儿,说浑话、开荤腔那肯定少不了,再如何龌龊、下流的话题或玩笑事都干得出来,但来到她面前,教她澄亮的眸子一睐,那些粗鲁不文的言语莫名地就是吐不出口,反倒是娇滴滴的“楼主大姊”百无禁忌得很,啥话都敢放,谈起男女间的露骨事,那模样就如寻常聊天时一般自然,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害他们极不争气地脸很红、气很喘。
当真是莫可奈何的……窝囊!
唉……
“大姊,这五桶全都凝成冻啦!”
不远处的浅滩外,另两名汉子半身浸在海水里,分别查看了五只泡在水中降温的大桶,桶中装有七、八分满的凝冻物,那些琥珀色液体一旦放凉了,呈现出来的便是这种物状。
花夺美闻声扬睫,脆音道:“凝成冻那才好,大功告成了呢!把五只桶子全拉上大船吧!”
汉子们爽气地应声,要甲板上的人把绳篮放下,好将木桶吊上。
虽闹不明白一桶桶的凝冻物有何用途,但“楼主大姊”既嚷着要做,还如此干劲十足,那他们就舍命相陪一下亦无妨。
话又说回来,头儿将一干人落在这座岛上也都整整两日了,如今正群龙无首中,大伙儿在例行工作上虽各司其职,自然运作着,但余下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一切自然听从“楼主大姊”发落啊!
抬头望,约两层楼高的甲板上放落粗绳编制的网篮,绳头上端通过木制滚轮和绞盘,船工只需转动绞盘的木杆子,便能轻易将重物吊高至甲板上。
“起”把五只桶子全数网进大绳篮里摆妥后,底下的汉子扯嗓大喊,船上的人听闻了,滚轮和绞盘随即发出唧唧格格的声响,沉甸甸的木桶一寸寸被吊离海面。
忽尔
“回来了!头儿他们回来啦!是咱们的飞翼船!”桅杆高处的小了望台上传出叫嚷。
哼哼!终于晓得回来了吗?花夺美眸儿陡亮。
她轻身斜掠,在海面上几下踩踏,奔近大船,跟着反手扯住一根放落的粗绳,利落一跃,轻轻松松翻上甲板,奔至船尾。
立在船尾处能瞧得更清楚,那艘飞翼来得好快,大张的几片船帆皆鼓着风,帆面在灿烂霞彩中朦朦胧胧的,仿佛驰得太快着了火。
原就在外海一带、操纵单帆小翼来回巡防的几名汉子,朝着飞翼船迅捷地迎将过去。
大船这一方,众人手边的活儿不禁顿了顿,全直起腰、举目眺望那艘越行越近的船只。
喀!
啪啪啪
有东西往下落!
操作绞盘的船工稍一分神,竟没将木头齿轮卡进确实的位置,此时巨声乍响,绳网瞬间大松,悬在半空的五个大木桶便直直往底下掉!
“小心!”女子身影随着绷松的绳网飞坠而下。
原先立在海水里的两名汉子已然避开,木桶砸不到人,但花夺美还得担心五只桶子受不住海水冲撞,要碎得四分五裂,当真如此,她领着人辛辛苦苦熬煮出来的好玩意儿怕要浑沉沉地落进海底,大海茫茫,捞都无处捞。
那是她这两日来的心血,不能浪费啊!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能补救的仅是扯住粗绳,瞧瞧能否减缓下坠的冲击力道。
她听见汉子们叫嚣着、唤着她。
她耳边忽然“砰”地一声,脑门清凉,人已跟着几只木桶一块儿跌进海里,连那张大绳网也啪啪啪地往下掉。
还好还好,这一处水还不够深,桶子不会胡乱漂开。
她双脚甫踩到底,纤身立即从水中拔起。
“大姊!”汉子们赶来相帮。
她见事甚快,反应机巧,迅雷不及掩耳地抓起浮在海面上的船绳巧劲一掷,把五只浮荡的木桶一股脑儿全箍拢住。桶里虽浸了水,然里头的琥珀汁液早已凝冻,倒也无事。
当真万幸哪!她可是为众位好儿郎谋福利,既是当了人家的“大姊”,这一声声的“大姊”也不好让人家白喊。
花夺美轻吁口气,拍拍自个儿胸脯,定定神。
刚扎好的发髻又松脱,青丝还让海水打得湿透,乌亮亮的长发绕颈、披肩、轻缠臂膀,更有几缕浮荡在海面上。她这模样必然极有风情……唉,动不动就美得这般过火,她也挺困扰啊!
“大姊……那个……咱们的飞翼过来了!”紧声提点。
“啊啊大姊,呃……来不及了,头儿他、他”抱头。
“他来啦!”闪远。
“这是……你又干了什么好事”男人疑惑的语气在瞥见落水的女子后,乍然间一转暴吼。
花夺美闻声回首,双手尚闲慢地收拢湿发,她芙容略抬,和杵在飞翼船头上的高大男人打了照面。
那男人居高临下地瞪着她,沈眉冷唇,粗砺的脸皮有些铁青,向来柔软的微鬈发似乎也感受到主人家内心强自压抑的怒气,一根根绷硬了。
旁人愈是恼火,花夺美愈是开怀,而眼前这位大爷教她惹火了,更让她感到莫名的欢愉和成就感。
她笑笑脸,微挑秀颚,语气半玩笑、半无辜,叹道:“雷萨朗大爷不在,我哪能干出什么好事?即便想干,也没谁陪我一块儿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