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盛开的三月,桃杏争艳的御花园里,花世泽停下了脚步,微眯起眼,瞧了好一会才退到一旁等候。
“你来了。”长公主华氏徐徐朝他走来。
花世泽轻点头,恭谨道:“母亲,走吧。”
“瞧见不错的姑娘?”华氏掩嘴低笑着,美目微扫。“那两位姑娘不错呢。”
方才走来时,她就发现儿子直朝着那头瞧。
花世泽神色未变,似笑非笑地道:“哪儿不错?”
“母亲倒是知道得挺详细的。”
“那两位是太医院柳院使大人的千金,虽是庶出,但举有度,进退合宜,那个年纪大些的是九姑娘,她蕙质兰心,聪颖达礼,小的是十三姑娘,她如花似玉,娇憨可人,可以想见再过一年,柳院使大人府邸的门槛会被媒人踩坏了。”华氏说着,露出羡慕的神情,谁要她没能生个女儿,就这么一个独子傍身。
“总得备些名单,等着我儿子肯成亲时才派得上用场。”
花世泽要睨了母亲一眼,压根不意外,要不是母亲的身子弱,他肯定早几年就被母亲给定下婚事。
他不吭声,华氏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地道:“上个月底,柳院使府上的七姑娘进宫了,被皇上封了昭仪,这两姊姑自此就常进宫探视,前两天,她俩进宫时,适巧皇后娘娘办了赏花宴,我也在场,没来由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等太医到,九姑娘对我施了一针,那病情就稳住了,太医院的太医皆夸不绝口。”
花世泽眉头微皱。“母亲身子不适又为何老是进宫?”
“不过是老毛病了,老窝在府里也不见得好。”
花世泽拧着眉不语。他知道,母亲进宫,不只是探望皇上,更是替皇上注意着后宫嫔妃,该安抚的该拿捏的,——教导皇后。
当今皇上是母亲的同母胞弟,两人差了十三岁,在母亲出阁后,为保住皇上,甚至是将皇上带进威镇侯府养着,以致于皇上对母亲是亦母亦姊的情怀,登基后仍依赖着母亲。
“改日替我挑份礼送给九姑娘。”
“知道了。”
看来母亲对柳九姑娘颇为青睐……母亲出身宫闱,怎会看不出柳九姑娘的意图?循规蹈矩到完美的礼仪谈吐,反倒令人起疑,不是?
第二次再见到柳九,说来是有几分巧合。
“……不管怎么说,这石门穴是不能随意落针之处,你好大的胆子,意然敢私自对德妃下石门穴,要是德妃有个万一,你担负得起吗!”
花世泽停在太医院的厅檐下,从微敞的门缝望去,就见个秀丽姑娘垂着眼抿着唇,任由太医院几个太医轮番炮轰。
“就算你是院使大人千金,行事也不该这般莽撞,一旦有个差池,整个太医院都得跟着一道陪葬的,你不知道吗?”
穿着蓝衫的太医不住地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德妃眼前是最受宠的,要是真有个事,皇上怪罪下来……柳九姑娘,瞧你行事也颇有章法,日前替长公主施针,皇上因而允了你出入后宫替嫔妃看诊,怎么你今儿个行事如此鲁莽,这可不只是害了咱们,就连院使大人也难辞其咎。”
柳艾抬起秀美水眸,看着眼前一个个年纪足以当她爹、当她爷爷的太医,沉住口气道:“各位叔伯,柳九并非有意造次,而是实在不解,德妇患有妇疾,就柳九所知,任脉经的阴交、关元皆能有效治疗妇疾,为何独独不能动石门穴?”
阴交、石门、关元位属任脉经脐下位置,桉顺序为脐下一寸、二寸、三寸,没道理上下的穴位能治妇科,却偏偏要跳过关键的石门吧。
一名太医嗤笑了声,难掩鄙夷地道:“看来院使千金也不过尔尔,难道你没读过《针灸甲乙经》,甚或《类经图翼》?就连《黄帝内经素问气府论》里也提到石门穴妇人禁针灸,犯之绝孕无子,这你也不知?”
说到底,太医院里的众人对这近来刚窜头的院使大人千金十分不满,要不是为避男女接触,后宫哪里需要她。
就见柳艾神色依旧不卑不亢,慢条斯理地道:“伯伯所说的几本医经,柳九都看过了,要是柳九没记错,同样在《黄帝内经素问气府论》里也提到,丹田三焦募,在脐下二寸,刺六分灸五壮,而《神灸经论》亦有提到石门灸五壮,在《针灸大成》里则提到石门穴主证妇人恶露不止结成块,崩中漏下等证,《扁鹊心法》里也道:妇人生产出血多,灸石门百壮……各位叔伯,何来石门穴禁针灸之说?”
柳艾平铺直叙的口吻铿锵有力,却不显咄咄逼人,眸色明亮有神,无一丝傲气浮夸,态度4分柔软,神色万般温暖,带着疑惑而不是尖锐寻衅。
花世泽在一旁瞧着,不自觉地勾弯唇角,清冷的黑眸掺上几分欣赏。
“侯爷。”
易水在身后轻唤着,他略回头,就见院使大人柳至衍就站在身后,无意入内,与他一样想瞧瞧柳九会如何应对。
厅里静了会,才有人道:“但若是无禁针禁灸,又为何有所记载?”此话一起,几位士医又跟着起哄起来。
就见柳艾不疾不徐地道:“柳九认为桂针禁灸也该是其来有自,好比入针点,是平针半针,又或是入针几分,捻转提升之间都难以拿捏,而灸则该啄该点,又要灸上几壮,在几本医经上都无迹可寻,柳九在父亲的教导下,面临难处也不愿放弃,所幸家中姊妹众多,便将姊妹们给寻来,——试过,庆幸的是,柳九下的针还算准确,出阁的姊姊们都已为人母。”
这话到最后已经是拐个弯夸自己已经抓到了诀窍,但她仍将这本事转给父亲的教导,不教几位太医太脸上无光。
“看来柳九姑娘果真是了得,成为一代医女怕也不难。”有人哼了声道。
柳艾袅袅婷婷欠了欠身。“陈太医所言差矣,柳九不过是胜在女儿身,胜在姊妹众多罢了,上手的也不过是妇科,跟几位叔伯相较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完全是无法比的,进太医院只是仰慕多位叔伯医德医术,要是能够学上一点边就好了。”
一席话将自己贬到天涯海角去,换来几位士医的释怀,柳九不介意踩自己两脚,换个千秋太平。
“不过德妃那事……”
“诸位叔伯放心,针是柳九下的,要真是有事,找的必定是柳九,与叔伯们无关的。”她倌誓旦旦地保证。
其实,她心里也挺呕,说到底就是被柳葳摆了一道。
柳葳、她行七的嫡姊,如今宫中的柳昭仪,从小就与她十分不对盘,进宫后却三天两头召她来,一会谁病了,一会谁恙了,全都去瞧瞧,明面上像是极力推荐她似的,可姊妹们都清楚,柳葳是等着她出错!要是她医好了,好处是柳葳的,要是她出错了,等着领死吧,真不知道爹爹那般好性情的人怎会养出如此蛇蝎女儿……唉,这也不能怪爹,这问题明显就是嫡母的错,母女一样的性情,好认得很。
“侯爷来这儿是?”瞧里头风平浪静了,人都朝内室或侧屋四散,柳至衍才轻声问。
“替母亲取药,上回那方子不措。”
柳至衍闻言,眼里添了几分以女为荣的骄傲。“那是小女开的药方。”
“柳九?”
“正是。”柳至衍领着他进厅,穿廊进药局。“别瞧她年纪还小,那孩子是个医精呢,一针二灸三药汤,她无一不能,是个全才,就可惜是个姑娘。”
花世泽倒不以为然。“我倒觉得她能成为少有的医女。”宫中以太医院为主,但在前几代也曾设有医女院,专为嫔妃看诊。
“她倒是无心成为医女。”
“是吗?”不想当医女却得母亲看重推荐进宫?是他将她想得太有城府?不,他对自己的眼光有自信,不认为自己错看,却也没意愿追问。
柳至衍将配好的药材交给他。“长公主的宿疾已有多年,想要根治几乎不可能,但只要让她少点思虑,好生安养,也就无碍了。”
“多谢院使。”像是想到什么,他突道:“要是针灸呢?”
柳至衍意外地看他一眼。“针灸自是能培元固本,畅筋通络,但是长公主宿疾在心,太医不敢冒犯长公主凤体,顶多是隔门指导,差个下针精准的女子出手,但是这并不是件易事。”
“令千金柳九不就是个人才?”
来吧,让他瞧瞧柳九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他真心期盼她确南本事,得以让他委以重任。
两抹纤瘦的身影踏出了水榭寝房,转往园子里的石亭。
随着两人入座,石亭桌面随即摆上各式佳肴,其中一个已经张圆了眼,一双白皙小手蓄势待发。
“多谢,你们也去歇着吧。”
伺候的丫鬟闻言,乖顺地退到了寝房那头。
人都还没走玩,柳芫已经飞快地从鸡汤里挟了鸡腿就碗,还没咬上一口,便听柳艾淡声道:“吃呀,要是想死得不明不白的,你就尽管吃。”
柳芫随即抿了抿嘴,看着柳艾拣着桌上的菜丢进石亭外的池子,过了一刻钟后,不见池鱼有异,柳艾才入座,意味着可以开动了。
“怎么连吃顿饭都这么麻烦,九姊,这里是侯爷府,不是咱们家,你这举措教人给瞧见就不好了。”柳芫小声抱怨着。
“有什么法子,又不能带来福进侯府。”柳艾淡然道,每一样菜都是浅尝辄止。
“来福年纪也大了。”柳芫好笑地道。
“你笑什么?”
“没事,当年捡了来福,说往后就能替你试毒,结果咧,哪有试毒来着?真有试毒,它还能话到这把岁数?”偷觑了眼柳艾沉静的脸色,柳芫讨好地道:“九姊,你觉得长公主的状况如何?”
“还能如何,只要好生安养着,自然不成问题。”
“咱们要是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柳芫看着四周水榭美景,心生向往。
“威镇侯特地要咱们过府照料长公主,至少也要费上一两个月的时间,甚至更长。”毕竟大夫能医身却无法医心,只要长公主思虑不断,哪怕现在养好了,终宄还是会旧疾再发。
“要是可以住个一年半载就好了。”
“你想得美。”威镇侯府好归好,偏偏到处可见湖泊,就连长公主的院落四周都是引水成溪,这点不好。
“要是能让长公主康复,你想到时候咱们可以跟长公主讨什么赏?”
她眯起眼想了下。“我想要一套全新的银针。”
柳芫不禁啐了声。“银针找爹要就有了,如果是我,我就要跟长公主要一些九头鲍,上回我弄了药膳鲍,长公主吃剩的全赏给我了,那鲜甜……真教人魂牵梦萦。”
柳艾被她吮指的动作给逗笑,没好气地道:“你要真跟长公主讨食材,传出去能听吗?人家还以为咱们柳家有多寒伧。”
“咱们家是不贫,可咱们的菜色很贫啊。”嫡母掌家,她们哪有什么菜色可挑,吃得温饱就偷笑了。她像是想到什么,不禁嫌恶地摇着头,“瞧瞧侯父府是拿什么来款待咱们,可七姊每回叫咱们去,别说招待一顿了,连点残羹都不肯给,也不想想德妃传出好消息,可是你的功劳。”
柳艾轻哼了声。“得了,七姊真正想攀上的可不是德妃,德妃有喜,对她而言也不见得是好事。”
“不然七姊想攀上的是谁?”
“还能有谁,后宫最得势的是谁?”
“皇后和巩贵妃。”
柳艾轻点着头,庆幸她这傻妹子还有点眼色。“这两位的舅家都是当朝权倾一方的,都是当年助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自然得要青睐有加,七姊虽有美貌但无家势,想在后宫闯了一片天,先别提皇上瞧不瞧得上眼,想在后宫活下去,她就得要先选边站。”
真是个没脑袋的,以为仗着美貌他日就能母以子贵?一般家宅就能斗得直进横出了,她还这么想不开,以为自己进了后宫真能斗倒人,蠢蛋。
“说功臣,我听人说当初皇上替基非常艰难,祁王还起兵造反,当时阻止逼宫的不就是已故的威镇侯?”
“嗯,听说已故的威镇侯为救皇上壮烈牺牲。”
“说来也不怎么公平,当年的功臣不那几个,威镇侯也算了一份,可是袭爵的威镇侯却成了个闲散勋贵,管着宫由十一卫,哪像其他的人权势一把抓,差一点点就要爬到皇上的头上去了。”
柳艾闻言不禁轻叹口气。
“不公平,对吧。”柳芫认为她叹气是附和自己。
柳艾轻摇着头,觉得她这异母妹子能在柳府活到这么大岁数,走的真是狗屎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