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接头的线人失约了。这对丛杰来说,情况实在异常。
而天空落下的这场大雨似乎也没有体恤他的心情,一整个下午,从四面八方泼洒下来,执拗的狂打着他头上的屋檐,水花四溅。
即使罩紧斗蓬,整个人缩在石阶上,雨水仍是将他全身淋得湿透;偶尔他会换个姿势,表情像眼前灰蒙蒙的石板路一样漠然。
舒适的大床和美味的食物就甭谈了,丛杰抿着唇,心想,眼前若能有一盆火暖手,就很幸福了。
如果不是手上这件窃案仅差这么点儿线索就能有所突破,依他平日的性子,哪肯浪费时间在这儿干耗!
冷啊,真冷。他咕哝。想他习武多年,皮厚肉粗,都觉得这湿气寒得刺骨,更别说一般老百姓会在这种时候出门了。
该死的二尾子!拿钱办事竟敢不守信,迟到这么久……。正当胡思乱想之际,一股浓郁的香味突然盈满鼻间,一直滴在他脸颊上的雨水也停了,用荷叶裹住的几个热包子出现在他眼前。
那热呼呼的香气,搅得丛杰的胃一阵痉挛,目光似也变得迷蒙了。
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憔悴脸庞。
他怔住!绝不是包子太过美味诱逼人的缘故,也不是给包子的人长得奇形怪状,实在是因为,施舍这种事,本该是你情我愿,但眼前这少年却像是被硬逼着,非常不乐意似的。
包子里掺了毒么?还是味道馊了?丛杰狐疑地瞧着包子。
味道像刚蒸出来的,很香哩!
“该走了!”巷口有个男人提高音量喊。
“请你吃包子!东西要趁热,冷掉就难吃了。”少年心浮气躁的喊。
什么时候请人吃包子需要这般强势了?
浑身湿透的丛杰,心情一样地不痛快;为了与线人接头,扮成乞丐已够窝囊了,这陌生少年还想怎么样!?
这种大眼瞪小眼的耍狠乐趣,温喜绫向来乐在其中,但这一次,她却显得有心无力。
全是水土不服害的!十九年来,她从没到过苏州以外的地方,原本期望这趟扬州行可以实践她想象中的美食之旅,谁知进城不过半天,便弄得她上吐下泻,一身狼狈。
就像手上这刚出笼的包子,尽管香味诱人,却是只能闻不能塞进肚子,教一向嗜吃如命的她怎么甘心!?
狠下心把热包子送人,但眼下这个乞儿却似乎比她还生气,那表情像是她羞辱了他一般。
“不吃算了!不识相,活该饿肚子!”忿忿地把包子扔进他怀里,温喜绫打着伞,脚步虚软的走掉了。
看着香软白嫩还烫手的包子,丛杰毫不迟疑地咬下一口,原因无它,用食物毒杀一个没没无闻的乞丐太费事,他没什么好怕的。
老天!这肉馅和得肥瘦适中,口感扎实,分明就是扬州美食排名第一的钱家包子!听说出笼时还得排队才买得到,看来他运气不错哩!
不过……,看着少年消失的巷口,丛杰还是好奇:发善心的人怎会有这么难以割舍的痛苦表情?
客栈里。
“你要不要再喝点水?”
客房里,方昔安替自己倒了水之后,习惯性的问上一句。
两天以来,对倒在床上动惮不得的温喜绫,他最常说的便是这句话。
本以为她食量惊人,身体应该强健如牛,哪知道她一进城便上吐下泻,吓得他急忙找大夫,殷勤伺候,不敢有半点怠慢,毕竟受人之托,就怕温喜绫有任何闪失,回头对温海不能交代。
“我出门后,你乖乖的在房里别出去,店小二会送粥来。”
“不吃不吃!”温喜绫扯下被子,对着方昔安一阵横眉竖眼。“躺了两天,不是喝水就是吃粥,能饱肚吗?去你的!”
“是大夫要你禁食清肠,可不是我的意思。”方昔安嘀咕。
“不能吃,也别净逼我喝水吃粥!我喝得一肚子火!”
“不喝就是,生这么大的气。”他委屈的低语。
“我就气!什么不能进食!是要饿死人么?我……”她嗓子噎了。
“怎么了哎?”
“什么怎么哎!”她突地抬起头,一对眼睛灼亮亮地瞪他。“我肚子饿死啦!饿翻啦!饿扁啦!还能怎么着?你这个笨蛋!”
“……”
被这么近距离一看,方昔安突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要不是平时她太粗鲁,他早该注意到,眼前这丫头有张弧形优美的嘴唇,当她不做作大咧咧笑起来的时候,唇边还有个迷人的小酒窝……
“看什么?我要吃东西啦!”她喊。
“你就不能忍忍吗?”
“不能!”她大叫,掀了被子,一掌推开方昔安。“今天一定要吃够本,饿两天了,就算再吐死拉死,我也不在乎!”
“不行不行!”
“你啰唆哎!”她怒瞪他,这不让他的心又飞快跳了起来。
“我……我、我、我是为你好!”
“去!不理你!”她站起身,整个人头晕目眩,站也站不稳。
“你、你莫要这样!”他心急,却不敢伸手去搀她。“你连站都站不好呢,就说要多躺着嘛。”
“我站不稳是因为这两天净喝那些汤汤水水,不是天杀的水土不服!”
若不是想保留点力气出门去,温喜绫肯定要痛揍这个迂腐不堪的书呆子一顿。她捏紧拳头,不断的吸气吐气。
“你忍过这餐吧,等我的事办完,我肯定带你去吃好吃的。”
“那还要到晚上,不行!我会饿死,我一定会饿死!”
“你想得太偏了,没这么惨啊。”
“就有这么惨!饿死的可不是你这书呆子,我自己去!不麻烦你。”
“那怎么行!我可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的。”
“去不去一句话,你哪来七八十条肠子这么多话!”
他脸色为难。“喜绫儿,这个十年一次的古兵器交流会可不是普通的展览,我盼了好些年,才有这么一个大开眼界的机会。”
“你莫名其妙!我又没挡你,咱们各走各的,我要我的阳关道,你吃你的毒菇粥,回头客栈里碰面就是了,哪这么多废言!”
“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方昔安哀鸣。
“懂那意思就好,呆子才计较这么多。”
“喜绫儿,我不能放你单独乱跑——”
“狗屁!我能照顾我自己。”
拉不住她,方昔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怎么就说不通啊,错过这一次,我得再等十年啊!”
“不懂啦!”她恼怒的低吼。
“当然是你不懂,你要懂了,就了解我在说什么了。”
一讲起此行他带来的珍爱收藏,方昔安眼眸闪烁着光芒,抛去对温喜绫突生的些微情意,他拿出准备带出门的大锦盒,将之打了开来,里头全是一块块形状不一的高级丝绸,绸布包裹着许多色泽不显眼的小刀匕首。
小心陈列后,方昔安开始说起这些小刀的来处及典故。
一反平日木讷少言的个性,一开口,方昔安便滔滔不绝,曦哩哗啦半个时辰没听过。
刚开始温喜绫还能认真听,但饿到灼痛的胃,令她的脸色也来也难看。
“……还有这把匕首,比方才那把前朝出土的更珍奇,这是出自唐朝一位知名宰相所珍藏,不提上面精湛的雕工与花纹,光就年代来看,已是弥足珍贵了。”
“说了半天,这些刀的主人都死了呀?”她插嘴道。
“当然哎。”
“你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花很多钱和时间搜集到的。”
她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摇摇头。
“所以你到扬州,就为了这些死人玩意?”
为她最后的那句话,方昔安猛然收口!这些兵器称得上是他毕生心血与珍藏,如今却被她评得如此不堪,方昔安激动异常,免不了又气起温海。
全怪自己耳根子软,帮了温海这狗屁倒灶的忙。眼前这女孩有张迷人的小嘴又如何?她说的话,随便一句都能呕死人!这趟扬州行,看来是不用想有什么经历了,他没被活活气死、躺进棺材送回翠湖已经很上算了!
盛怒中,方昔安颤抖着手自袖底抓出一把碎银子递给她。
“去去去!横竖我管不了你,随你去找你想吃好吃爱吃的玩意儿。这样十年一回空前绝后的兵器交流会,遇上你这门外汉,说破嘴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啊!不能吃的玩意,在我看来都一样。”她耸肩,收好银子,取了件外衣穿上,出房门前停下脚步。
“对了,你在哪儿交换这些死人玩意儿呀?”
“那不是死人玩意!”他大吼。
“随便啦!你在哪里交换这些呀?”
“问这做什么?”他气闷的问。
“我吃饱了好去找你呀,呆子!”
“满福堂。”
“嗯,知道啦!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嘿。”
小心包裹好桌上的古铜短剑后,方昔安瞪着被掩上的房门,想起温喜绫闹脾气时那灼灼发亮的眼神,他叹了一声,突然什么兴致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