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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上) 第5章(1)

  「松涛居」平时敦亲睦邻、守望相助的策略收到实效。

  「松涛居」的小姐主子在春集市上遭劫一事,亲眼目睹者多,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在北冥十六峰上传扩开来,山民们自发住地成为「松涛居」的眼与耳,稍有风吹草动就往「松涛居」知会。

  送来的消息十个有九个无用,但只要有一个派得上用场,那就足够。

  于是乎,十日后的傍晚时分,确认过消息的可靠情之后,在谷间小村的村民带路下,沿着谷地往北行过三十里,这地方两旁岩壁陡峭,几处岩层之间有天然隐流渗出,谷底则散布无数巨大石块,宛若一个石头窝。

  某块巨石挡在岩壁前,虚掩住一道窄窄的洞口,此时那块巨石前布满了「松涛居」的人马与「武林盟」派来的援手。

  樊香实偷偷尾随在众人后头,最后仍被和叔发现,随即挨了一记极不赞同的眼刀,她用挠脸傻笑打混过去。

  居落内的人,当然也包括公子,全都认为她需要安养,可是那日在公子手下把整套拔毒过程彻彻底底走了一遍,又有公子深厚内力护持,她自觉状况大好,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好,精气神十足,哪里还需再养?要是再养着不活络活络筋骨,她真要锈进骨子里了!

  得知今日有大举动,她按捺不住,背着剑偷溜出来,一路尾随。

  只是当她来到时,和叔却皱着眉头告诉她,公子已只身进入那道狭窄岩洞。

  一是因洞口极窄,一次仅容一人通过,无法让众好手蜂拥而上。

  二是因对方来自西南「五毒教」,擅长用毒,怕对方在洞口动过手脚,由公子亲自去探,能防万一。

  但樊香实明白还有第三个原因,公子独自进入,自然是为小姐着想。

  小姐被带走多日,倘若仍跟那个恶徒留在洞内,也不知状况如何了,若是……若是遭受欺凌,公子绝不肯让其他人见到小姐狼狈模样。

  思及此,她咬咬唇,心不禁沉了沈。

  ……好想、好想进去,可是和叔绝对不允许她乱闯,都不知里头情况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有人轻拍她肩膀。

  她蓦地回首,看清,眸子略瞠。「小牛哥——」

  那人是她打小就相识的玩伴,她家阿爹当年就为救他才跟着跃进狼群里,而这些年她虽上了「松涛居」,遇尔回到旧地见了面,两人仍会胡聊一通。

  牛家小哥咧开嘴无声笑,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将她带开,离那些布防的人马远远的。

  「原来是你领的路!」樊香实意会过来,小手抓着黝黑少年郎的臂膀。

  「阿实妹子,想不想溜进去瞧瞧?」

  「你有门路?」

  「嘿,都不想想你哥哥是何方神圣?有谁比哥哥我更熟极这儿地形?想溜进去,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我吃、我吃!」这盘小菜,她吃!

  *

  约莫一刻钟后,樊香实按着牛家小哥所说的,在远远的另一端、一大窝及人高的杂草后头找到一条天然密道。

  这道洞口更窄、更小,钻进去之后,有几个地方甚至得矮身或背贴岩壁侧身而行,才有办法通过。

  倘依公子本事,即便她藏怪着不现身,她的气息也绝对会泄漏出踪迹。尽管如此,她仍努力稳息,打算先观察洞内势态再作应对。

  密道通往内部的洞口开在高处边角,离地约有三丈高,接近时便听闻斗武之声,她心中一凛,待抵达洞内,探头往下端一看,就见她家公子宽袖大挥,双掌掌风将一道黑影震飞,那人「啪」地一响撞上岩壁,而后才落地。

  是他没错!那个挟走小姐的混蛋!

  那天在皮影戏小棚内对打,当整座小棚被公子掀开,光束陡入,终让她瞥清对方长相——肤黝如炭,浓眉深目,宽宽薄唇之下是略方的峻颚,然后是绞得好短的发……她在对方手中吃了苦头,怎会不记得他五官模样?

  被打趴在地,此时他勉强撑坐,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却咧嘴在笑。

  这混蛋……他、他还敢笑?

  见自家公子完全占上风,樊香实心头稍定,忽而间双眸暴瞠了!

  她家小姐……小姐竟突然跃入她的眸线范畴内,挡在公子……呃,不!不是挡在公子面前,而是挡住公子,明摆着不让公子继续伤人!

  怎会这样?!小姐怎么了?怎会这样啊?

  樊香实只觉后脑勺仿佛挨了重重一击,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下一瞬,她发热的两耳听到殷菱歌清嗓微颤地道——

  「师哥,无涯他……我、我是说……封无涯……他身上是带伤的。」

  一顿。「他是之前为了救我才带伤,师哥放过他好不好?你们别再斗了啊!好不好?」

  「菱歌过来。」陆芳远一袭青衫因发劲而膨扬,此时敛气,轻衫再度垂坠。他的模样亦是,怒至极处,不怒反静,一切皆回归寻常。

  殷菱歌动也不动,丽眸眨亦未眨,像似极不信任。

  「我们说说话,你过来。」男嗓徐慢。

  由樊香实伏匿的方位望去,她瞧见公子露笑了,但不知因何,该是教人如沐春风的那抹笑弧,此时看来竟让她脚底微寒。

  「师哥,该说的话,欲说的事,我方才全说完了……师哥啊……」哑唤,殷菱歌摇摇头,眉间凄迷。「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我若撤身,你是不准备放过封无涯……师哥,你也别管我了好不?我的命,我认了,若是真只有短短几年可活,我也要活得自在些、精彩些,即便死在外头,总也……总也好过过被关在『松涛居』内,一辈子都是只井底之蛙,什么都没经历过……」再摇摇头,泪光闪动。「师哥,我不想回『松涛居』了,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松涛居,』想去哪里?」陆芳远幽声问。

  「她不回去,多得是地方可以去!」封无涯吐掉一口血,明明很费劲地喘气,粗犷黝脸仍一副满不在乎样。他冷笑了声,道:「阁下只是她师哥,可不是她亲爹亲妈,管得未免太宽——」

  「封无涯你给我闭嘴!」一向清冷少言的殷菱歌竟扬声斥人。

  「要老子闭嘴有那么容易吗?咳咳……我爱说便说,爱骂便骂,能打就打,何须闭嘴?」

  「封无涯,你、你这人……」

  「那晚『松涛居』遭人夜探,和叔让人分路去追仍旧不获,是因菱歌出手收留,把人藏起来了是吗?」陆芳远突然启声插进他们的对话,目光一直锁在殷菱歌身上。

  「……是。」殷菱歌再次颔首,脸色略白。

  「而菱歌所藏的人,便是这位苗疆『五毒教』的封堂主了?」

  豁出去似,的殷菱歌下巴轻抬。「是。是他。」白颊绽开两朵暖红。

  封无涯脸色灰败得可以,但目光还其清明,他吃力地抬起一手欲拉殷菱歌衣袖,掀动薄唇正要说话,然,话未及出口,离他近在咫尺的姑娘已被人抢走。

  「师哥——」

  「陆芳远,放她走!她都说不回去……咳咳……你这混蛋!放开她!」

  洞内乱象陡起,樊香实眼花缭乱,方寸直抽。

  她不敢眨眼,十指不禁握成拳头,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公子和小姐。小姐终于被公子扯进怀中抱开,离那个坏蛋远远的,小姐没事了,不会有事的,公子把小姐救到手了,不是吗?所以危局已除,她关心的人皆安然无事,所以……啊!

  她瞥到一抹锐利银辉,张声要提点,已来不及了,那道银辉就这么无声无息、沉默却狠利地刺入公子左部腰侧!

  樊香实吓傻了!

  不只她吓傻,底下的殷菱歌亦懵了,三魂少掉七魄似的,殷菱歌纤细身子颤抖着,恍恍惚惚退出陆芳远的怀抱。

  「这把小巧银匕最适合姑娘家把玩,是我送给菱歌的,你带在身边也有七、八年了吧?」陆芳远低眉瞟了眼刺进腰侧的利器,再次抬头时,神态不见痛楚,眼底森渺渺、黑幽幽,唇角轻翘。「我从未见你使过,师妹第一次用它,却拿我试刀了……」

  「师哥,我……我不是……」殷菱歌摇头再摇头,颤唇,眸底渐湿。

  这一边,眼睁睁看着小姐出手伤人的樊香实浑身颤栗,像在寒冷冬日又被丢进结着冰霜的水里一般,抖得她完全没办法克制。

  公子带伤了……小姐刺伤公子……是小姐下的手,既狠又快……

  怎会这样?究竟哪是出错?!

  小姐为何这么做?难道就为……就为了那个「五毒教」什么堂主的男人吗?小姐这个样子,是要公子怎么办?

  她思绪纠成一团,没法儿想,但是当眼角余光瞟见那个「五毒教」大坏蛋突然背蹭着岩壁立起,似要趁公子受伤,抢这极短一瞬出招时,她想也未想,「唰」地一声拔出背后长剑——

  「公子小心!」

  一跃而下,她扬声疾呼,那人果然抢步靠近,但锁定的目标却是殷菱歌。

  她不管不顾,提剑上前,唰唰唰连下狠招,顿时间银光乱窜,如游龙腾云,反正是打了再说,不管是公子还是小姐,都不能被他抢去!

  这蛮气横生的打法硬把封无涯逼回角落,还逼得他牵动了肺经,咳得更严重。

  眸中含泪,樊香实恨恨地眨掉。

  胸口痛极,觉得都是眼前这个混帐闹出来的,这人不但害了小姐,现下又想来害公子,甚至唆使小姐动手,她樊香实绝对跟他势不两立,反正……她小人物一枚,可不是比武过招都得讲求公平正义的江湖侠士,趁人病,要人命,她做得来!公子适才被小姐拦住了没出手,那就由她来接管,拚了她一条小命,都要拚到他的项上人头!

  咄!

  她长剑突然被对方一招空手入白刃缴下,剑离手,飞插刺入高处的岩壁内。

  没了兵器,她还有双拳两腿,银牙一咬,她猱身而上。

  砰!

  功力毕竟太浅,肚腹狠狠挨上一腿,她被踹倒在地,但似乎感觉不到rou体上的痛楚,她倏地翻身跃起,大喝一声提气再攻。

  中!

  终于,她打中他的伤处,让他伤上加伤,只是伤人一万,自损八千,她也卖了个空隙给对方,肚子又挨上一脚。

  一脚算什么?她还能挨,还可以挨,她要揍扁他,替公子出气!

  「阿实,住手!」

  打红了双眼,她根本没听到陆芳远制止之声,一心只想让坏人年吃点苦头,虽说让对方吃苦,头自己八成得陪着吃更多苦头,但她不怕,她樊香实顶多是块小小石头,对方可是「五毒教」堂主,玉石俱焚再好不过,拿她这块石头撞他那块玉,痛快!哈哈,划算啊!赢的只会是她!

  她腰侧又被踢中一腿,随即胸央透风,她举臂欲挡,对方掌心已当胸拍至。

  她提气于胸等着挨痛,但等待的痛没有落下,她被用力扯开。

  「阿实,听话,别打了。」

  她耳中隆隆,奋力眨掉泪雾的眼望见公子代她挡招,两下轻易便化解那人掌风,还把对方逼退一大步。

  然后,她又眼睁睁看着那名「五毒教」堂主扑近小姐。

  「小姐啊——」她扯声叫唤,夹着哭音。

  可是……小姐竟半点也不挣扎,还主动朝那人迎身过去!

  他们拉住彼此的手,眼中映着对方的脸容。

  樊香实看着小姐跟随那人而去,男人侠抱小姐瞬间跃上三丈高的洞口,那是她方才出现的地方,阴错阳爱恰巧为他们指了一条逃出之道。

  她大惊失色,忙要冲出洞口请和叔快快受人往另一端的出口拦截。

  「阿实……」她被揪住袖子,一回眸,公子疲惫俊庞对她扬笑,明知不可能,却又觉那清俊轮廓淡得几要消失。「算了,让他们去吧……」

  该怎么算?

  怎能随随便便就算了?!

  她想问,但张口又闭嘴,两片唇摩挲再摩挲,什么话都挤不出。

  那抹笑尚未逝去,陆芳远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宽背靠着岩壁,像已站立不住。

  这一惊吓,樊香实蓦然回神,连忙上前扶住他。

  但他身躯精实、四肢修长,对她而言,受了伤的他既高大又沉重,她一时间没能撑稳,只好扶住他,让他蹭着岩壁缓缓坐下。

  「公子——公子——」她伤心唤着,见他腰侧还插着小姐的贴身银匕,鲜血将青衫染开一大片,她又惊又怕,泪水蓄在眼眶里,很拚命地不想让它们流下。

  「阿实,别走……」他面色惨白,唇色也褪淡了,显得眼珠子黑黝黝。

  「我不走,没有要走……阿实留下来陪公子,不会走!」她急促保证。劝说着,她边利落撕掉自个儿的衫摆和两袖,把春服布料撕成长条状,然后避开银匕插入之处,将他腰际结结实实缠了三圈。

  不敢随意将匕首拔起,但至少能先想办法止住他的血。

  缠妥他的腰际之后,她抬起手背抹掉眼泪。

  拭泪的举惜带着孩子气,她没察觉,待擦去模糊目力的泪水后,发现公子正一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阿实……」

  「嗯?」

  「阿实……」

  「是。」

  她等着,见他神态沉静的显样,一颗心悬得老高,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哪知,她慌急外显的模样竟惹他发笑了。

  公子一笑如春风佛面,弯弯的眉,弯弯的眼,隐在嘴角的浅浅梨涡都跑出来示人,让她一下子怔了神。

  「阿实,就数你最老实,傻成这样,倒让我始料未及……」陆芳远轻笑,在她急切的注视下,手起手落替自己封住要穴,再迅速拔掉银匕。

  樊香实听不太明白他说的话,一门心思都在他腰侧伤上。

  当匕首拔出时,她离得近些,几滴鲜血避无可避地溅上她的脸。

  她毫不在乎,只是紧紧张张地又撕裂自个儿已然不成样的衫摆,撕出长长一条,替他在伤上又扎实地围一圈。

  她双手还环在他腰上,眉睫一扬,眸底潮热,见他亦定定瞅着她,不知怎地,心中涌冒更多酸楚,仿佛他为小姐所受的情伤全都往她胸中流淌,让她也尝到那苦涩的情味……

  他这着她淡笑,气息略微粗浓。「阿实,我有些明白了。」

  「公子明白什么了?」是她吸吸鼻子,眸光把不离他面庞。

  「我明白……恶人就是恶人,人性本恶,即便伪装得再像、再好,还是恶,绝对成不了真正的好人……」他目底似染嘲讽。「阿实,老实告诉你,你家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知道他底细的全逃了。阿实……你为何不逃?」

  「公子是恶人,那阿实也当恶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么做都行,但无论如何得拉阿实一把,公子要干坏事记得知会阿实一声,别把我落下。」

  他眼神深邃难以探究,注视她良久,最后双肩微耸,淡淡笑开。「你这傻蛋……」

  「公子也傻,阿实陪公子一块儿傻,有人作伴连就不怕孤单。公子……公子不要太伤心……」劝慰着,倒是她眼眶通红,伤心模样轻易可见。

  「傻蛋……」他又轻骂了声,话中藏有太多东西。

  只有他才懂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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