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风从长窗吹进来,萦绕着壶中绿茶的香气,游走至她的指间。这一刻,倒显得如此悠然惬意。
她从晌午,一直坐到下午,只感到日光渐渐由浓变淡,然而就算到了日暮,这日光仍旧是和暖的金色,不再似冬天那般素白。
偏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有人缓步走了进来。
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刚沏了茶。”楚音若道,“从前,我一直不太会沏茶,这些日子倒是学会了。”
她在现代,只爱喝咖啡,觉得茶清淡无味,经过了这些日子,渐渐品出了茶的好处来。
可是今日之后,她还能如此悠闲地坐着饮茶吗?她在等他给一个答案。
“静宜师太已经回水沁庵去了,”端泊容答道,“她替母妃诵念平安经七日已毕,庵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待她回去做主,所以走得匆忙,没来跟你告别。不过日后你去庵中,自然多的是机会与她相见。”
所以,此案终于了结,一切不再追究了?
“陵信王妃,”端泊容坐到她的面前,凝眸看着她,“在宫里待了这么些日子,也该随本王回府了吧?”
这就是他的答案。她就知道,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的……
楚音若想对她微笑,然而兀地悲从中来,眼睛开始微酸。
她想起这一路磕磕绊绊,如今终于走到了这里,回首之际,忽然感到漫长而艰辛,若是踏错一步便会掉进万丈深渊,着实凶险,不由后怕地吐出一口气。
“王爷还盼着我回去吗?”楚音若低低道,“我在宫里这些天,还以为王爷是把我给忘了。”
“现在是怪我了?”他笑了,伸出手来搁在她的颊边,轻抚了片刻。
他手指纤长,刚中带柔,这片刻的抚慰让她十分舒坦,有如溪水潺流过谷底,心境也变得通透明亮起来。
“王爷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她犹豫片刻,方道:“或许我寄居在水沁庵的这段日子,被九尾狐钻进了身子,噬了魂。”
他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这番话,沉默良久才道:“那倒是得感谢这只九尾狐,若非她,我的妻子还在爱着别人,永远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与我恩爱和美。”
“所以,你真的不介意我是谁吗?”楚音若不由有些哽咽,“哪怕我是魑魅魍魉……”
“你是我的王妃,”他轻握住她的手,“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后,若世上的魑魅魍魉都像你这般,我宁可人人都是魑魅魍魉。”
呵,他可真是会甜言蜜语啊,这话说得她的心尖都快渗出蜜来了。曾经她还以为,他是个木讷呆板的人,可说起情话就是信手拈来。
“那么……为什么我在这宫里这些天,你没有来看我?”楚音若忍不住问。
“我在忙。”端泊容笑道。
“忙?”她眉一沉,“忙什么啊?”
“忙着打算啊,”端泊容道,“我想着,万一父皇要治我妻子的罪,我得怎样把她从宫里救出来,怎样带着她逃出京城,我们的下半辈子该怎么办,该去哪里,钱够不够花,我要如何保护她……这一切,都需要仔细安排,七天哪里够?所以,我真的很忙。”
楚音若本来眉心若蹙,越来越忍俊不禁,似笑非笑地侧睨着他,“哎哟哟,我发现,王爷真是越来越能言善道了。”
“我这个人一向口拙,不过,真情流露之时,话就变得多起来,”他一本正经地道,“唯心而已。”
“那你可是白忙了,”楚音若道,“父皇也没有为难我。”
“倒是没料到,父皇对你还颇为倚重。”端泊容道。
“对我倚重?”楚音若一怔,“难道不是因为倚重你?”
“方才在御前,你猜父皇对我说了什么?”端泊容道,“他说,天下能做陵信王妃的女子很多,但能帮陵信王府赚钱的女子却并不多。”
“所以,是因为我会赚钱?”楚音若瞪着眼睛。
“如今国库空虚,未来的太子妃若能助储君一臂之力,岂非我朝之幸?”端泊容莞尔道。
“所以,留我性命,不是因为你喜欢我,而是因为我会赚钱?”楚音若不由有气。
“也是因为我喜欢你。”他的手又搁在她的颊边,不过,这一次却是挑逗一般,捏了捏她发红的脸蛋。
“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我赚的钱多一点?”楚音若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都喜欢。”他就是不给她想听的答案,仿佛她越是生气,他越觉得有趣。
“那……”她冷不防地道,“喜欢我胸前的胎记吗?”
“呃?”他一楞,没料到她突出奇招。
想逗她?省省吧,看看谁来挑逗谁!
“我胸前有没有胎记啊?”她嫣然笑道:“好像有一个淡红色的,小指般大的胎记,好像……又没有。我都忘了,谁来告诉我?”
“我好像也忘了,”端泊容的指尖从她的脸旁滑落到锁骨处,“要不然,现在看一看?”
“这么私密的地方,岂能说看就看?”她故意避开他的触碰,明眸却如水般亮晶晶盯着他。
“迫不得已啊,不验明正身,这如花似玉的人儿被砍了脑袋怎么办?”他强揽住她的腰,“本王可不想这么年轻就丧偶。”
“要是没有胎记该怎么办?”楚音若咬唇笑,“还是会被砍脑袋吗?”
“先验验再说吧!”他兀地一把将她抱起来,深吻倏忽烙在她的脖间,激起她一阵微颤,玩笑再也开不下去了……
她的胎记,在胸前左侧,另一个楚音若胎记却在右侧。仿佛是镜子的两面,她们虽然长得一模一样,然而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幸好,不是打小伺候楚音若的丫鬟婆子来验身,否则她就真的露馅了。她真该感谢,这一切的决定权都掌握在端泊容的手中。
假如,他知道,她并非从前的楚音若,他会如何决断呢?其实,刚才他已经给过答案了,他不是说很忙吗?忙着替他们两人的未来打算,亦表示,这一世,他都会对她不离不弃。
她搂着他的脖子,枕在他的怀中,这一世,她仿佛有了依靠,哪怕是误入了这个错误的时空,亦不再觉得惶恐,唯愿与他相守,别无所求……
春天过去了,便是夏天。雅贵妃已被封为皇后,端泊容得封太子、入主东宫之日,定在一年之中最最明媚光辉的季节。
端泊容还是像往常一样,上朝议政,下朝回府,但楚音若却无比地忙碌起来,不仅要熟悉入主东宫后的各种仪制,还要为端泊容订制礼服,接待各处前来祝贺的官宦女眷,清点贺礼,还有各式琐碎之事。常常清晨起身,深更才能睡下,眼窝都青了一圈。
“正值夏季,礼服也不能太过厚重,我想着用轻绸最好……”书斋里,端泊容在看着公文,楚音若一边摊开礼服的图样,一边絮絮叨叨,“可若是衣摆缀上繁饰,轻绸怕是会皱的,就算是刺绣,也不太烫得平整。”
“好了,一切全凭王妃做主吧,”端泊容搁下手中卷册,笑道:“我是无所谓,也不必打扮得太俊俏。”
“你现在是嫌我唠叨了?”她努努嘴。
怪不得女人结婚后就是欧巴桑了,从前她还不太理解为何万般花样的女子都会殊途同归,现在才明白,为人妻者,真有好多繁琐之事得做。
“我是怕你累着。”端泊容道,“来,说些有趣的新鲜事给你解闷。”
“什么事?”楚音若素来有一颗八卦的心。
“今日泊鸢自动向父皇请命,外调到江南任职,”端泊容道,“父皇也将江南的一块封地正式划给了他,以后他大概是不常回京了。”
“哦,那是自然,”楚音若道,“你当了太子,他在京中哪里还会自在?”
“今日散朝以后,泊鸢特意与我说了一句话,”端泊容忽然意味深长地道,“叫我转告给你。”
“转告我?”楚音若诧异,“事到如今,我跟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说,我若是不敢转告,便是没有胆量,”端泊容凝眸瞧着她,“为了证明本王不是胆小之人,现在也只有转告你了。”
“说呗,我听听。”楚音若凑上前去,竖起耳朵。
“他说,他至今没娶正妃,是因为你。”端泊容终于一字一句地道,语气中颇有些醋意。
“为了我?”楚音若蹙眉,“荒唐!”
“他说,他总想着,有朝一日当了太子,得了天下,把你从我手里抢过去呢。”端泊容讽笑道,“如何?听着感动否?”
的确,听着有点感人,可端泊鸢说的话怎么能信呢,心机深沉之徒,就算再爱一个人,也比不上他的前途。这样的话,听一听就好,只当是离间计。
“嗯,”楚音若道,“若换了从前的我,说不定就被打动了。可现在听来,全无感觉。”
“真的?”端泊容抑住不住心中欢喜,眼角流露愉悦。
“你真得感谢九狐尾噬了我的魂,”楚音若道,“让我变了心,死心塌地爱上了你。前尘往事,恍如烟尘,我真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方才泊鸢对我说那番话的时候,你猜我心里在想什么,”端泊容道,“我在想,假如你真是冒充的就好了,那泊鸢对于你,就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会不为所动……”
呵,恭喜他,愿望实现了,她的确是冒充的。
这个秘密,或许她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或许哪一天,等到他登上帝位,江山永固时,她再对他细细述说这个离奇的故事。
而此刻,她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任何打算,都不奢求长远。
“泊鸢离京了,闻遂一定会很难过,”楚音若叹道,“毕竟手足分离。”
“所幸闻遂有一个很好的驸马,而她自己也是心性坚韧之人。”端泊容道。
两人沉默了一阵,似乎彼此心中都有些难言的感慨。
“对了,我也有一件趣事,要说给你听。”楚音若忽然对端泊容道。
“说呗。”他学着她的口吻。
“昨日进宫,母后对我说起,为你挑选侧妃之事,”楚音若道,“至少要两个良娣,三个良媛。”
“哦,”他故意道,“还有这等好事?怎么现在才说?”
“母后说,我若不同意,便是小气,”楚音若道,“将来也不能母仪天下,做不了中宫皇后。”
“哦,那你就大方点呗。”端泊容简直要笑出声来。
“你看看你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楚音若瞅着他,“好吧,那我就再帮你加五个孺子,五个才人。”
“别啊,你夫君我的身体可吃不消。”端泊容道,“光伺候太子妃一个人就吃不消了,这下来了一大群女子,若不能雨露均沾,又徒招人怨,想来想去,还是不妥。”
“这话我可不能去对母后讲,”楚音若道,“否则她真会觉得我小气。”
“那怎么办呢?”他简直是在等看她的笑话。
“夫君真打算袖手旁观?”楚音若瞪大眼,“夫君不打算救我?”
“救了你,有什么报答?”他反问。
楚音若一张小脸儿贴到他颊边,飞快地亲了他一下。“这个是先给你的甜头,还有重谢在晚上。”她暧昧地道。
“哦,那我想想吧。”他故作镇定地道。
“赶快想啊。”她催促。
“一时没想到,总会想到的。”他反手抱住她,“再给些甜头吧!”
唉,本想跟他正正经经议个事,到头来,又变成了缠绵悱恻,她就知道,不能玩火……
有什么办法呢?反正她是没办法了。
好吧,那就让他慢慢去想,反正这一辈子会遇到的麻烦事还多着呢,且行且思,就像在旅途上遇到万般风景,有风和日丽,亦有冰天雪地,遇雨撑伞,遇水行船,人生大致如此而已。
她只愿沉溺于眼前的片刻甜美,暂忘烦忧。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