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泊容在她的坟前守了一晚。作为一个侧室,能得王爷如此厚待,已算难得了。
“泊容,”楚音若特意从府中煮了斋饭来,盛上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一夜未睡,先吃点东西吧。”
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总会有些难过吧?
看着他为别的女人难过,楚音若心里却没有半丝嫉妒,大概因为她得到了太多的爱,所以也不吝惜分给别人一些。
“这些年,我算是对不住薄姬,”端泊容忽然道,“若是早点为她做一点事情,她也不至于此……”
为她做一点事?他指的是什么?楚音若凝眸,有些不解。
“薄姬怎么就忽然滑了胎呢?”她不由问道:“可是吃坏了什么?”
“她的饮食起居都由长婷照顾,”端泊容道,“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不,就是出了差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楚音若与端泊容诧异地回过头去,却见红珊满脸是泪,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红珊扑通一声,猛地跪倒在地,哀恸道:“还请王爷和王妃替薄夫人做主!她是被人暗害的!”
“红珊,你这是怎么了?”楚音若大为错愕——她的丫头,她这个一向忠心耿耿的丫头,忽然为她的情敌说起话来了,仿佛对方才是主子一般。
“王妃,”红珊像鼓足了勇气,方道:“奴婢原名叫桑红,而薄姬……原名桑月。”
“什么?”楚音若僵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们……是姊妹?”
“算不得亲姊妹吧?”一旁的端泊容却冷不防地道,“一并在青楼长大的女子,取了有如姊妹的名字罢了。”
楚音若看向端泊容,他仿佛早就对一切了如指掌,此刻的神情如常,不见任何波澜。而红珊与她一样震惊,难以置信地瞪着端泊容。
“王爷……你……你早就知道了?”红珊颤声道。
“桑月的身世,早就知道了,”端泊容道,“而关于你桑红的,还是上次一番长谈之后,本王才派人去查的。”
长谈?楚音若更为困惑。还有什么,是她不曾知晓的吗?
“是……”红珊幽幽地道,“上次是奴婢太心急了,才会引起王爷的怀疑吧?奴婢与薄姬……与桑月,确实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金兰姊妹。”
“所以,你是她派到我身边的细作?”楚音若忍不住问。
“奴婢并非谁的细作,”红珊道,“也是半年前,跟随王妃嫁到这府里来,才发现薄姬就是当年的桑月。”
“原来,她真是青楼出身……”楚音若沉吟思忖。
“所以你就决定替薄姬办事?”端泊容问红珊,“因为出于往日的姊妹之情吗?”
“奴婢无心替她办事,是她威胁奴婢,说要把奴婢的出身抖出去,”红珊咬唇道,“奴婢在太师府这些年,勤勤恳恳,战战兢兢,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换得个清白身分,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吗?就像蓝绣那样……”
“她到底叫你帮她办了什么事?”楚音若问。
“无非就是……监视王妃,把王妃的一举一动都告诉她,除了上次去找王爷,真的再没别的了。”
所以……上次她与端泊容到底说了些什么?楚音若心下一紧。
“王爷,”红珊继续道,“桑月临终前,奴婢悄悄去瞧了她,她说,晌午的时候,公主府派人送了些点心来,她也没疑心,便吃了几块,之后就腹痛如绞。”
“公主府?”端泊容蹙眉。
“闻遂公主?”楚音若瞠目,“不可能!闻遂公主断不是这样的人!她害薄姬腹中的孩子做什么?好歹,她也是姑姑啊!”
“闻遂公主是比南王的亲姊姊!”红珊道,“比南王一直没娶正妃,府里的侍妾也无人有孕,如今我们府里传出这等喜事,得圣上青睐,那边定是嫉妒得不得了。他们生怕咱们王爷得了太子之位,入主东宫!”
一时间,四下一阵沉默。
楚音若不得不承认,红珊说的有几分道理。依端泊鸢的为人,的确干得出这等阴毒之事。
“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断不要下定论,”端泊容却道,“若真是闻遂与泊鸢串通所为,拿着糕点去验一验,岂不马上就露馅?”
“比南王这个人心机深不可测,或许他故意让公主替他背这个黑锅,公主其实也不知情呢?”红珊又做假设道。
“是啊,若是闻遂也蒙在鼓里,糊里糊涂被当了枪使,到时候查起来,最多查到她头上,”楚音若急道,“还是逮不住主谋啊!”
“所以本王说,稍安勿躁。”端泊容道,“等到一切查明,再做定论不迟。”
楚音若凝视着端泊容,她发现,原来她是小看了这个男人,他其实什么都明了于心,什么都把握于掌,只是,不显山不显露水罢了。
她还曾经嫌弃他穷,怕他在朝中在宫中不得宠,难道是她多虑了?他能在一夜之间给她筹备一大箱金子,在宫中在朝中,肯定也有着筹谋吧?
她发现,自己在这一刻,稍稍地放了心。虽不算如释重负,但若一个男人强大而坚韧,站在他的身畔,便似得伞翳日,整个人顿时舒慰轻松起来。
水沁庵旁的这片小树林,入夜后格外寂静,月光从林叶间淡淡地透下来,像童话里女巫的森林。
这是楚音若第一天来到萧国时看到的景象,如今故地重游,心境自然是不同了。
这些日子,或许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事,她心中的恐惧变成了淡然,早已没了初到此地时的仓皇与忐忑。
风划过树冠,发出沙沙的声音,玄华便在林中幽僻处等着她。
他看到她,微微一笑——今天,是他们约好一起回家的日子。
端泊鸢还算守信用,在她为他出谋献策之后,终于把玄华放了出来,他们这才终于赶上了彗星来临的一夜。
“你来了。”玄华道,“手里拿着什么?”
“哦,一些首饰,”楚音若将一只小小的锦盒打开,“我做陵信王妃的这些日子,也攒了一些体己,颇值几个钱。若是到了现代,这些便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了。”
“不错,很会打算。”玄华笑容更甚,“等回了家,你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可是,为什么在现代,你没有遇到现在的我?”楚音若仍是那个问题。
“你躲起来了?怕我勾起你这一段恐怖的回忆,故意躲着我?”玄华猜测道,“反正知道你吃穿不愁,我就放心了,咱们就算这辈子再不见面,也是无所谓的。”
她发现,玄华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言谈洒脱,且不啰嗦。
“也许真像你上次说的,”楚音若忽然道,“或许……我没有回去。”
玄华一怔,素来镇定的脸上第一次变了颜色。
“你,不打算回去了?”他问。
“这些首饰送给你,”楚音若将锦盒递到他手中,“你要记得,用这些钱来开一间温泉山庄,几年以后,你会遇到我。”
他定定看着她,将锦盒默默捧着。“我们是怎么见面的?”
“看电影的时候,那部电影叫做《彗星来的那一夜》,”楚音若道:“之后你开始追求我,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追求。你跟我所在的拍卖行合作,常常把我叫到温泉山庄去。那天晚上,我在山庄附近迷了路,来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他抿唇,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一切就像一个轮回,”楚音若笑道,“是鸡生了蛋,还是蛋生了鸡,这好像是一个千古的谜团。”
“你为了端泊容,真不打算回去了?”他道出了问题的关键。
是为了端泊容吗?的确如此,这个地方,最让她留恋的,就是她心尖上的人。
呵,多好的形容,从前她都没发现。“心尖上的人”,在心里最最重要、最最柔软的地方,随时能让你哭,让你笑的人。
“我离不开。”她答道。
“你真能应付将来的一切?”玄华又道。
“我不知道,”她摇头,“月光稀薄,我只能看到此刻脚下的路。但我想,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不摔倒,总能走出这片树林的。”
忘了哪本书里说,生活如同夜间行车,车灯只能照亮前方的五十公尺,但只要把车一直开下去,就能一直开到纽约。
“好,”玄华终于点头道,“我会在温泉山庄等你。”
她浅笑,仿佛这一刻,安排好了自己的前生与来世,可以没有顾虑的,为这当下,放手一搏。
“那个闸断的法子,你教给端泊鸢了?”玄华最后问道。
“端泊鸢以为得到了一个好法子,能在萧皇面前争宠,”楚音若点头,“他却万万没料到,这是一个圈套。”
“洪水来时,闸口若被堵住,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决堤。”玄华微笑。
“就像风闻银行要破产时,会发生挤兑一样。”楚音若接着说。
“而米价若是闸断,只会瞬间跌到谷底。”
“到时候,市面将陷入大恐慌,萧皇会勃然大怒,痛斥端泊鸢。”
“虽然我教端泊鸢做空,让他在米价下跌的时候赚了不少钱,但我们的最终目的,是让他在朝堂之上一败涂地。他赚了点钱,就赚吧。”
楚音若与玄华相视一笑。
玄华说他是华尔街的金融天才,楚音若起初还以为他在吹牛,然而他替她想出这个办法,诱敌深入,一举反击,这让她信服了。
她想,是上天让她遇见玄华的吧。人这辈子总会遇见这么几个人,给你帮助,却并不入侵你的生活。你与他交集过后,或许以后再也不曾见面,如同天上星光的刹那交会。这便是所谓的,命中的贵人。
她在这里,要与她的贵人道别。此去经年,只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