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心肝儿一抖,还以为自己所思所想被自家大君窥透了,不禁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上前。“奴下在。”
“陈国素来出美人,”慕容犷似笑非笑地问,“听说那个迷得孤父皇和北齐北魏北周先帝们神魂颠倒的柴后,虽是北国名花,可身形容貌却神似其出身陈国的姬母。你说,这一次陈国一送便是五名美人儿,是不是想再仿效当年,搅得北朝大乱、鸡犬不宁?”
“大君英明。”黑子暗暗苦笑——您不是明知如此,才鼓动边界大将军兴兵恫吓,为的就是叫陈国病急乱投医,自找死路吗?
可见得自家大君最近多闲,有多唯恐天下不乱了。
“那你猜,”慕容犷笑吟吟地拿起一卷秀女图,修长如玉的指尖在上头轻轻点着,“孤会不会被美人儿迷得色令智昏,祸国殃民?”
黑子强忍翻白眼的冲动——您老是千年狐狸,在这世上谁都有可能被坑,就只除了大君您哪!
不是黑子奴心狗胆包天,老是腹诽自家英明神武的大君,而是自五岁入宫服侍主子至今,屡屡见自己和众人深受其害,因此对于这位容貌俊美性若魔头主子的“凶残手段”,他是知之甚详,见怪不怪了。
“嗯?怎地不答话?”慕容犷喝了口酒,嘴角微挑。“不是正在肚里骂孤是千年老狐狸吧?”
“咳咳咳,奴、奴下万万不敢。”黑子满头冷汗都飙了出来。
瞧瞧,这不是妖孽是什么?
“黑子是歧视孤的心智,还是怀疑孤的眼力?”他把玩着手中的金樽,闲闲地慢声问道。
黑子再忍不住扑通跪地,汗涔涔地请罪。“奴下该死。”
“唔,也用不着这样,”慕容犷深邃凤眸弯弯一笑。“罚你洗一个月净桶也就是了。”
“谢大君。”黑子都快哭了。
“免礼。”慕容犷眸光不经意瞥见落于地面另一卷半展开的图上,蓦然心下一动。
这张脸……
他微微眯眼,俊美脸庞若有所思。
迢迢千里,陈国和亲进贡车队终于到了大燕皇城。
可这支车队并非直直驶入皇宫内,而是被命令在宫门外停下马车,无论是谁,都得自个儿走进去。
“请列位贵人下车。”煞气腾腾的皇城龙禁军冷冷喝道。
“诺,诺。”陈国送亲使一反在路途上的威风,战战兢兢地下了马,殷勤陪笑,不忘指挥着身后随护军士和宫嬷侍女,“没听见将军的话吗?快请秀女们下马车,磨磨蹭蹭的,想作死啊你们!”
龙禁军们个个身姿笔直如银枪,眼里却闪过了讽笑轻蔑之色。
早听说北人是狼,南人是羊的老话,这些南朝小小陈国的男人涂脂抹粉、高冠博带,一个比一个还没骨头,简直比娘儿们还不如。
片刻后,从其中五辆马车款款下来了五位玉人儿。
大燕身处北地,地域辽阔,气候酷寒干冷,就连盛夏亦有三分凉爽,男子身形高大,女子多为浓眉大眼,精神奕奕,又几时见过这些看起来风吹会倒的陈国娇小美人?
尤其是其中花为魂魄、雪做肌肤的孟弱,一下马车,尽管面上蒙了轻纱,那弱不胜衣、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身段更是瞬间吸引了众人惊艳的目光。
好似怕稍稍喘了大点儿气,就会把这楚楚可怜的病美人给呵化、吹坏了。
“咳咳……咳咳……”虽然已经拢紧了厚厚裘衣,甫自暖和车厢下来的孟弱仍然喘咳了起来,雪白的小脸涌现了一抹病态的晕红。
“小姑子,您要不要紧?”阿代心惊胆颤地忙问,语气不禁有些埋怨,“按奴奴说,您今早就该多服一帖药的,现下这般病恹恹的模样,不是成心让人见了心堵吗?”
“多服一帖固然能抑止些喘嗽之症,可过后心口会极疼极疼的。”孟弱眸中厉色一闪而逝,黛眉似颦若蹙,一双剔透晶莹若小鹿的眼儿雾气盈盈,怯怯然地嗫嚅道。
看得周遭无论是陈国或大燕男人们个个抽了口气,霎时心都似绞成了一团,忍不住纷纷怒视阿代。
这才知道失言的阿代吓得一颤,连忙敛眉垂首,乖乖好生搀扶自家小姑子,再不敢多吭半声了。
孟弱暗自冷笑——昔日,她总害怕众姝口口声声痛批她仗恃着病弱身娇,矫揉造作、故意扮可怜,博宠献媚于男人,是那手段低贱的勾人妖精所以就算病得再重,心里再苦,还是死命咬牙撑住,努力做出温婉大方、幽娴贞静的贤良妇人姿态。
时时谨记德言容功,分毫半点不敢忘,可最后她都换来了些什么?
她心口一阵泣血般的疼痛猛烈袭来,小手攥得死紧,指尖陷入苍白掌心里,痛苦的悲嚎几欲冲喉而出。
“她”说:本宫生平最瞧不起你这样的女人,人前大度,背后垂泪,阴沉得厉害,人前人后两个样儿,你把我们女人的脸都丢尽了!你知不知道,你一副明明想哭还装笑的样子,虚假得令人生厌?
他说:孤从来未曾心悦过你,若非为了护她周全,你以为你有资格做这个靶子吗?
她至死都会记得,那一刻的哀恸绝望是天崩地裂,也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丝生的念头。
是一场恶梦吧?
她宁愿相信是恶梦,也不愿相信那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前世那个凄惨悲哀可笑的前世,抑或是轮回重蹈的今生?
她只知道,在她当时断气的刹那,整个天地黑暗了下来,飘飘渺渺恍恍惚惚,似过了无穷无尽的千万年后,当她再睁开眼时,居然又回到了当初前往大燕和亲的路上。
点点滴滴的轨迹都一样,只不过这次,她再不愿做人人口中的好女人了。
“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用尽全身力气吞咽下喉间那口咸腥苦涩的心头血,那宛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唇瓣浅浅往上扬,更显寒意凛然透骨。“博陵崔氏丽华不再端庄娴雅的我,遇上明艳爽朗的你,这一回,你猜谁会赢?”
还有慕容犷,你用虚情假爱将我画地为牢,把我推出去做你心爱女人的挡箭牌,让我历经中毒、落水、失子种种椎心刺骨之痛你为了你的毕生至爱,铸就了我的毕生至恸,这一世,我会倾尽一切博得你的爱,而后,狠狠将之掷地粉碎!
而且这一次,我的命只会终结在我自己手里,谁也拿不去!
“喂!”
一个熟悉得早已刻入她骨髓里的清朗女声有些不悦地响起,将孟弱自汹涌如翻江倒海的爱恨苦痛中拉回了现实——
依然是一身耀眼夺目的大红箭袖利落胡服,足蹬小巧鹿皮靴,乌黑青丝高高梳束于脑后,如瀑奔落,精致中带三分英气的小巧脸庞既有南朝女子的明媚,却也有一丝北国女儿的飒爽面前之人,便是千年大族博陵崔氏精心娇养而出的嫡系长女,崔丽华。
孟弱眸底沉沉恨色在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怯怜怜的温柔之色,小小声回道:“是。”
“你生病了?”崔丽华眉头微皱,明快而直接地问。
“只是天生体弱。”她娇弱地笑了笑,略带几分不知所措地怯怯问:“这位姊姊,阿弱可是做错事了吗?”
崔丽华漂亮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正欲开口,然而皇宫大门已开,送亲使忙催促着众人鱼贯而入,加上两旁又有虎视眈眈的大燕龙禁军“护送”,最后崔丽华只得忿忿地一跺鹿皮小靴,在自己侍女的随侍下,昂然尊贵地率先而行。
“小姑子。”阿代迟疑地蹭了过来,扶着她的手有些发颤。“糟了,您莫不是得罪崔贵女了吧?听说博陵崔氏有无数子弟都在南朝诸国当官,向来有“崔半朝”之称,要是崔贵女真的记恨上了咱们——”
“我、我不知道”孟弱睁大眼儿,眼眶红了起来,“阿代,要是我真的不小心惹得崔贵女生气了,她要找我的麻烦,你,你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阿代大惊失色,脸都吓白了,一时没忍住地啐道:“小姑子,您说的是什么话?奴奴只是个人贱言轻的小小奴儿,哪、哪里担得承受得了崔贵女的怒火?咳,奴奴是说,奴奴当然会拚死护您周全了。”
“好阿代,我就知道你是我孟家最最忠心贴心的好人儿了。”她破涕为笑,好不欣慰地道。
阿代莫名有些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