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到这话时,他的反应是冷笑,不管是人类或其他生物,任何有知识的人都知道,空气是维系生命最重要的资源,谁不晓得空气的珍贵?这些,不过是无病呻吟的作家写出来哗众取宠的句子。
但现在想起这些话,他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虽然清楚空气的珍贵,却没有看重它、珍惜它,没有因为它的存在而心生感激。
羽蓁是他的空气。
她在,他觉得理所当然,她理所当然要为他准备三餐、照顾小孩,因为她的身分是姜太太;她也理所当然要陪他应酬、以他的成就为成就,因为她嫁给他,成了他的影子。
这样的理所当然,让他不懂得感激,就像他不会对空气说一声「谢谢你」。
终于,他将失去她了,他才开始觉得窒息,觉得被困在生活里,挣扎不开,他以为,自己那样杰出优秀,所有人都是仰赖他而生活,没想到,十五年下来,真正仰赖人的是自己,是他依靠着羽蓁赛而活着。
每天晚餐过后,从她的公寓离开,车子才开进家里大门,他便想要折回去,回去那个看得到她、听得到她的地方,他一天比一天更无法适应自己的豪宅,他痛恨迎面而来的寂静,痛恨空气里的干净清新。
这些痛恨让他慢慢理解,原来有她存在的地方……才叫作家。
这段时间,他用尽所有能想到的办法追求她,但总是造成反效果,她说鲜花只是代表爱情,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她说,如果钻石是她想要的东西,那么到今天,她仍然待在这里;她说,她已经老得承受不住惊喜,如果他考虑她的心脏,也许不必费这种让人伤神的心……
似乎,他怎么做、怎么错。
他不耻下问,问了跟在身边的金秘书,很可惜,他们是同一款人,对于爱情都有认识不深的毛病,更惨的是,金秘书正在和妻子打离婚官司。
因此两个失意的男人丢开身份,买了几手啤酒,在客厅喝。
金秘书说:「我老婆怨恨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工作上,没时间陪她,可是她要的名牌包、钻表,不就是要我用时间工作换来的吗?」
姜殷政说:「羽蓁从不跟我要这些。」
那是他塞给她的,要她化妆、要她打扮,要她跟他出门时,让人眼睛一亮,知道姜殷政的妻子不是平凡人物。
金秘书说:「我问过她,是不是生一个小孩,能让她的生活不无聊,可是她竟然对我大吼大叫,说我要用孩子绑住她的脚。」
姜殷政说:「我的孩子十三岁了,我没带他们到过学校、没参加过他们的班亲会,他们的学习和成长,我几乎都错过,但她从没跟我抱怨。」
「也许你们的问题就是出在不抱怨,她的恨累积到再也无法消化的程度,只好提出离婚。」
「那你的妻子昵?她天天抱怨,到最后还不是要跟你离婚。」
「我们的问题是那只小狼狗,要不是那个吃软饭的男人出现,也许她仍然乐意在我身边,当个安份守己的好女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打离婚官司,直接离婚不就得了。」
「我一毛钱都不要给她,当她断了经济来源,我不相信那只小狼狗还会乐意待在她身边。」
「你的心真坏,要她人财两失。」
金秘书呵呵笑两声,高举酒瓶和他碰杯。「对啊,想当坏男人,你该向我学习。」
「我干么学?羽蓁不要我的钱,宁可自己在外面辛苦赚。」姜殷政苦笑。
「老板娘是好女人,老板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他同意,但……他亲手把自己的幸福弄丢了,虽然他信誓旦旦要追回她,可那么多的挫折,即便他是个自信满满的男人,也会对自己失去信心,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爱情低能儿?
「你的前妻是坏女人?」姜殷政问。
「她不是,她善良可爱、天真热情,我花四年的时间才让她爱上我、愿意和我走进礼堂,可是,我一样花了四年,就让她对我的爱情熄灭,转身投向另一个男人,她说我不珍惜她在身边,说我对她视而不见,说她把我当成生命重点,我却把她当成一个开瓶器。」
「开瓶器?什么意思。」姜殷政听不懂,好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变成开瓶器。
「开瓶器是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去找出来用,平时,你连自己把它摆在哪里都没印象,也许摆在潮湿的洗碗槽旁,也许摆在三百年都不会打开的抽屉里。
一天一天,它们身上长满铁锈,再也不是我们当初买下时的模样,忽然,我们又要用到开瓶器,翻箱倒柜找了老半天,找到了,却被它生锈的模样吓一大跳,谁还敢把它拿来开罐头,要是污染食物怎么办?于是,一个俐落的抛物线,把它丢进资源回收箱。
她说身为开瓶器当然没自信,除了丈夫的称赞,她找不到其他的东西来肯定自己,她担心自己腐朽败坏,担心外面的年轻女郎轻易占据我的心,担心某天我发现,她成了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黄脸婆,直到……她在年轻男人的眼里证明自己,直到她不再需要、LV或GUCCl,来确定我对她仍然在意。」
姜殷政与金秘书相视而笑。
终于,他们找到自己婚姻失败的原因。原来他们就是这样糟蹋婚姻,才会转过头被婚姻糟蹋,他们就是把妻子当开瓶器,才会被妻子背弃。
应该的,很公平,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他们如今的下场,就是正确果报。
「每个犯错的人,都应该有一次补偿的机会。」他说。
「对,可是我的机会被小狼狗夺走了……不过,老板的机会还在。」
「你怎么知道?」
「老板握有必胜筹码。」
「什么筹码?」他不懂。
「两个小孩,以及老板娘对你的爱。」
「你凭什么认为她还爱我?」
「如果她不爱你,她会想要把你的金山银山搜刮干净,哪里会在乎骨不骨气?」
「她不要钱,是为了想要独立。」
「老板……」金秘书大笑不已,他醉了。「啧啧啧,在爱情这方面,你真的很迟钝,谁说拿了钱就不能独立?只要把你一脚踢开、把钱存进银行里,她还是照常独立生活啊。何况,如果她不爱你,干么担心你的胃溃疡有没有复发?如果她不爱你,她老早就翻脸不认人,不准你在她的生活里出现,怎会以小孩子需要父亲为借口,三不五时打电话Call你。」
姜殷政被歼灭的信心在金秘书东一个如果、西一个如果当中渐渐复苏,小小的笑容爬上嘴角,所以她对他的感情并未熄灭?
当思想朝向正方,人的心会往乐观方向跑,他不再借酒浇愁,他相信自己有胜算。
让司机送走金秘书后,他开始打电话给羽蓁,他甚至用笔写下许多赞美和感谢的话,他发誓,再也不把她当开瓶器,如果他真的是爱情先天残障者,他就用后天的努力把羽蓁留下来。
但是,电话号码被占线了,他连续打一个小时的电话都不通。
有点烦,是她说今天会工作到比较晚,而穗青、穗勍要上补习班,他才没到她的公寓报到,可是现在……快九点了。
他拿起手机,打给穗青。
「爸,我好想你哦,我本来要打电话给你的说。」
「有事吗?」
「有啊,你明天要不要来送我上学?」
「当然去。」
两个月的参与,虽然时间不多,只有清晨的上学时刻和夜里的晚餐后光阴,但密切的亲子沟通让他发觉,陪孩子长大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那个成就感比签下千万合约更开心。
「同学都好羡慕我哦,他们说我爸爸很帅、妈妈很美丽,我有你们的基因,将来一定会变成台湾第一美女。」穗青的嘴涂了蜜。
他笑笑,不过是送他们上学,就让女儿这么快乐,看来以前他为孩子们做得太少。
「为什么家里的电话一直占线,是不是没挂好?」
「才不是,是周叔叔打电话给妈妈啦。好讨厌哦!」她嘟囔着说。
「周叔叔?」
「就是妈妈的老板啊,他说他是妈妈高中时期的学长,爸……」她压低声音,跟爸爸说悄悄话。「我觉得他在追妈妈耶。」
「什么?」他蹙眉。
「周叔叔星期天想带我们去动物园,谁都知道他想讨好我和穗勍,让妈妈喜欢他,哼,我才不领情。动物园?嗯……他以为我们只有六岁啊。」她在电话那头做鬼脸。
「所以,这个星期天你们要出去?」
「没有,穗勍很聪明哦,他告诉妈妈,我们这个星期有事情,所以周叔叔约下下个星期,要帮我和穗勍庆生。」
「穗勍拒绝了?」
「没有,穗勍说这样太明显,他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说爱情这种东西,你越是阻挠,它就会进展得越神速,他叫我要和周叔叔保持良好关系,别让妈妈发觉我们对他有恶意,才能在妈妈面前适时扯他的后腿。」
姜殷政忍不住扬起嘴角,这孩子将来一定可以继承他的事业,成为青出于蓝的大奸商。「怎么扯后腿?」
「穗勍有跟妈妈讨论,是不是所有的失败婚姻,都是对方的错?」
「结论呢?」
「他给妈妈下的结论是——妈妈认为识大体是当好妻子的必备条件,但也因此让爸爸不晓得她想要什么,长期的委屈却无法求全,结局当然不好,所以你们之间缺乏沟通,你们宁愿吵架,也不要维持表面的假象平和。」
十三岁的孩子呵,竟把他不明白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谁敢说他的穗勍不是天才儿童?金秘书没说错,孩子果然是他的必胜筹码。
「妈妈的反应呢?」
「妈妈没说话耶,可是穗勍说,不讲话才好,那是妈妈正在反省自己,人如果会反省自己,就不会把坏事往别人身上推。爸,那个不是重点啦,重点是穗勍怎么扯周叔叔后腿。」
「好啊,你说,他怎么扯周叔叔后腿?」
「他说:如果周叔叔离婚的主因是因为他不育,解决的方法很多,他觉得人工受孕很累,就让他的妻子接受精子捐赠啊,再不然领养也是个可行办法,世界上每十五分钟就会产生一个孤儿,要小孩还不容易。所以,「不育」只是个美丽谎言,美化周叔叔对失败婚姻的不够尽力,这种人不懂得反省,只会推卸责任,就算再结十次婚,也会以失败收场。」
姜殷政甘拜下风了,青出于蓝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的儿子。
「说废话干什么?」
姜殷政先是听见穗勍的声音出现,然后,穗勍接过电话,直接对他说:「爸,你有空吗?」
「有,做什么?」
「马上过来,告诉妈妈,你和我们约定好星期天去动物园。」
没有计谋即将成功的兴奋,穗勍的口气是淡淡的,好像他们讨论的不是如何把妈妈拐得回心转意,而是明天我们要不要一起吃饭。
「你们不是已经推掉……」话说到一半,他恍然大悟他的儿子有高深的策谋能力。
才十三岁啊,十三岁的自己好像也没这么行。
这个举动不但向羽蓁表明了两个孩子的立场,如果消息传到那位周老板耳里,也淡淡地掮了他一巴掌。
「你打算怎么告诉妈妈?」他问。
「说我们要到动物园做报告、我们很早就约好了,我希望妈妈负责摄影,爸爸负责讲解动物的特性和地球圈对于物种演化的重要性。」
够清楚了吧,同样的行程,他们只和爸妈同行,其余的闲杂人等,请自动靠边。
「知道了。接下来,我打算向你妈妈提议,帮你们过生日。」他征求儿子的看法,从现在开始,他要重用这位小军师。
电话那头,穗勍满意地点点头,跟懂得举一反三的聪明人对
话.实在令人心情愉快,这么想的同时,他无奈地把眼光扫向身旁的白痴姐姐。
唉,既生青,何生勅。上帝不该关了他的大门,只留给他一扇小小窗,有这种姐姐,他需要更多的智商来补偿。
「很好,妈一直希望能够去清境农场度假。」
清境?儿子不说,他还真不知道她有这个希望。「我知道了,三十分钟后,我会到。」
「爸……」电话挂掉前,穗勍唤住父亲。
「什么事?」
「不要紧迫盯人,不要让妈妈觉得你在身边是种压力,离婚不是大问题,问题是,你有没有本事把她追回来。」
他深思片刻,点头。「我懂你的意思。」
挂掉电话,他上网查了一些动物资讯,整理成档案夹,然后打电话、订饭店、规划几个行程。
姜殷政开着车子一路前行,虽然那位「学长」困扰了他,但他的嘴角是上扬的,因为他,正开往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