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都过了十来天,还不见他花枝招展地在街上闲晃,想来这消息应该是真的。难得,金陵城的八卦里也有真的。
余小小转着杯子,边想着。
他有照她的话每天洗脸抹药吧?她很想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思及对方任性高傲的个性,比较有可能的是他那晚回家的路上愈想愈气,最后干脆把她给的药全丢了。
但愿他别在这事情上闹脾气,唉。“就只剩脸能看,毁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琴音乍停,坐在琴台后的周屏幽起身,坐到好友身边。
“你说谁只剩脸?”
呃?她不小心说出来了么?余小小回过神,便见周屏幽端方坐在身边,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悠扬的琴音已止。
“你不弹了?”
“没有人在听,弹了也乏味。”周屏幽轻轻一叹,眉目流转,闪过一抹浅浅的幽怨。“不如谈天有趣。你刚说谁只剩脸能看?”
“还有谁?不就你那草包世交东方展言。”余小小也不隐瞒,手上为两人注入新茶。“试试,一早送来的,说是谢谢我爹帮他治病。”
周屏幽端茶就口,却是轻锁黛眉,静静地小啜。
“怎么样?”余小小探问。“这茶是他们自家种的,捻茶的工法虽粗,却别有一番朴实的甘甜。”不是好茶,但因为添了赠茶人的心意,变得十分美味,至少她就喝得津津有味。
“小小,你对展言是不是上了心?”
噗嗤!就口的茶盏溅出水花。
“咳、咳咳……”余小小呛了下,又咳又笑地瞟了她一眼。“你是哪只眼睛瞧见我对那人上心来着?”
“你很少分心。”周屏幽不满地噘起小嘴,尽露女儿娇态。“却为他走神。”
“这样就算上心?”傻眼。古代的人对喜欢的认定标准还真不是普通的低,也难怪会有什么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姻缘定这种事。
“难道不是?”
“屏幽,”余小小又给自己倒了茶,喝完才继续道:“我不否认东方展言有张吸引人的脸,可惜个性太差又好面子爱摆谱,空有相貌却无才学,就连当朋友都不知道能跟他聊什么,怎么上心?我是那种只重外表的人吗?”眉头轻攒,发现自己在说最后这句话酌时候,心里小小地抖了一下。
是啦,她是有点,但也仅止于欣赏,不想再有交集,免得气坏自己,又惹来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让爹娘伤神。
周屏幽低头,似是在思忖什么,一会复抬头道:“他是好胜爱面子了些,但并非没有真才实学……”说话时,一双翦水双眸夹带某种深意端详着好友。“只是因为身在东方府,有他不得不的屈从。”
“你在为他说好话?”余小小眼睛一亮,倾身凑近她。“屏幽,上心的人是你吧?毕竟你们两家是世交,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郎才女貌——呃,如果是你们,应该说是女才郎貌,虽然你也长得挺好看的,可站在东方展言身边还是略逊一筹,但我相信论才学,他远远不及你。”
看她说得认真,表情无所动,周屏幽重新扬笑。“看来你是真的不上心。”
原来——“你这鬼丫头,竟然试探我。”真是的,是不是官家子弟都爱来这套试探入的游戏?“放心,若你真对他有意,虽然我不至于乐见其成——毕竟你好歹是名闻金陵的才女,值得更好的对象——但情爱不由人,看上个只有脸蛋的草包,我也只能祝你幸福。”
周屏幽忽然同情起东方展言。“展言受人注目不只因为相貌而已。真的。”杏眸一抬,视线越过她身后时,愣了一下。
余小小没有发觉她的异样,迳自道:“在我看来就是如此。”就算会轻功又如何?逃跑爬墙的时候方便而已。
“原来我只是个徒有脸蛋的草包。”孰料,身后忽然飘来瓮声瓮气的冷哼,伴着几声咳嗽。“真是抱歉——咳!咳咳……”
呃?余小小愣住,小小地激灵了下。
这算什么?现世报吗?她听他的壁脚,现在换他听她的。
眼神带着谴责地看向周屏幽。“你怎么没告诉我?”
“他翻墙而入,我连差人拦他都来不及。”周屏幽苦笑。
“喂,余小小——咳、咳……”东方展言连咳了好一会,再说话时声音依旧粗嘎。“你在这里——咳、咳咳……做什么?”
“千卿底事?”余小小转身面对他,心情蓦地转好。“不错,有按时上药,脸救回来了。”难得他会听人话。
“你——”东方展言一口气又提了上来,偏喉咙一痒,逼得他又咳了起来。
余小小起身,将他拉进亭子里坐定,自己也跟着坐在他面前,三指按上脉门。“你该不会因为打架,被罚跪在祠堂受凉了吧?”她瞎猜道。
“只有第一天——”不对!倏地收口,俊脸胀红一片。“谁会被罚跪——咳!咳咳……”可恶!为什么在她面前自己老是藏不住话?
“别说话了。”余小小捏住他下巴托高,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你又想做什——”
“啊。”
“嗄?”
“不是嗄,是啊。嘴巴张开,我要看看你的咽喉。”见他闭嘴,似乎不怎么有意愿合作,余小小眯眼,决定搬出她娘帮爹对付不合作病人的手段。“你是想自己张嘴还是让我卸你下颚、让你尝尝下巴脱臼的滋味?”
一双桃花眼翻白了两翻。“你就不能——咳、咳……像个姑娘家……
也不怕别人说你——”
“还说得少吗?嘴巴张开。”余小小往前一步,认真俯视大开的嘴,专心诊视的她浑然不觉两人过度亲近。
她不觉得,不代表没人注意。
她身上的药草味,淡淡的,比她房里的要好闻许多……东方展言有些恍惚,注意到自己的鼻尖差一点就要碰上她额头……
怦、怦怦、怦怦怦,他发觉自己的心搏异常飞快。明知道这样的亲昵不合宜,却一点也不想推开。
“小小,你不该——”一旁的周屏幽出声提醒两人不合宜的亲近。
才说到一半,余小小往后退开,一屁股坐回原位,眉毛皱了起来,丝毫没有发现两人的异样,接着又抓起东方展言的手把诊。
痛!这女人当他的嘴是兽夹吗?扳得这么用力。
“没发炎没肿胀,脉象平稳有力——你没生病啊。”
“早好了咳!咳……”粗嘎的声音如是道,参杂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懊恼。“就算不怕人言可畏,也至少……咳咳!学点含蓄矜持,留点名声让人探听——咳、咳……”
“树没有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余小小虚应了几句,揽眉思忖这人到底哪出了毛病,竟咳个不停。
咳!咳咳……听听!什么树没皮、人不要脸的……这人可不可以有一瞬间记得自己是个姑娘?为什么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说自己不要脸?东方展言好想揪住她使力摇,当着她的面尖叫!
若不是还有第三人在,不能丢了颜面,他一定会这样做!
这厢,余小小完全不知道自己无心的顺口溜让美少年纠结到几乎吐血,此刻的她满心思忖少年的咳症从何而来、该如何对症下药。
一切正常,只是咳嗽、声音变——“啊!”苦恼的小小左手握拳捶上右掌,恍然大悟。“都忘了你才十六岁。”
“什么‘才’!”东方展言跳了起来。“是‘已经’!咳咳……我已经十六岁,按例律已经是成年的男人——咳!咳咳咳……”
“才刚开始变声,算什么男人。”啧,不过是变声,自己竟然——
唉。
“你——咳!咳咳咳……”他要是咳死在这里,一定是她害的!
余小小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你若不想将来声音男生女调或像现在这样沙哑难听,这一年最好多喝点胖大海、金银花或罗汉果泡的茶水,少吃点辣、少喝酒,最好再少说点话,免得伤喉咙。”
东方展言一饮干杯,见她起身,想也不想便问:“你要走了?”
“我没那么不识趣。”余小小笑弯了眼,饶富兴味的视线来回梭巡两人。“不打扰两位谈心,告辞。”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东方展言目送一身鲜艳的大理服饰、姿态潇洒的背影离去,不自觉露出迷惘的神情,一种说不明的失落感削减了才被她激起的满肚子火。
她的洒脱更证实她对他没有多余的心思,真的就只是她说的医者父母、心。
怎么着?她可以跟周屏幽坐在亭子里乘凉赏景、喝茶聊天,就不能跟他吗!连一杯茶也喝不得是怎样?非得他有病有痛她才愿多留一会、多靠近他一点、多和他说些话是吗!
“去他的医者父母心!”可恶!
“展言?”
“我走了!”气得炸毛的东方四少霍地拍桌走人。
“东方展言,”再唤的声音里多了从未有过的严厉。
东方展言这才回神,惊讶地停下脚步,转身便见她脸色冷若冰霜,与平日的端妍优雅回异。
周屏幽横眉冷睇亭外的人,“你莫不是喜欢上小小了吧?”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喜欢上那个女人!”东方展言否认,没注意到自己回答的嗓音忽然变得又尖又高。
“是么?”周屏幽垂眸凝视手中瓷杯。“莫忘你今日所言。”
“我才——哎,不跟你说了,咳、咳……今天的茶不怎么好,改日送你新的。”身影迅速消失,追人去也。
被留在亭中的周屏幽静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
“多情自古伤别离,好梦由来最易醒,我真是……”
深怕追不到人,东方展言火速冲出州令府邸,左右梭巡只为找一道色彩斑斓的身影。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屈在右侧镇门石狮后头,不知在作啥。
“……”急慌的心绪忽然间消散无力,东方展言莫名有种想拿豆腐砸自己脑袋的荒谬冲动,转身欲离,却又不知怎地,回头缓步接近她,蹲在她身边。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看花。”余小小托起金银相间的花朵,淡笑。“你怎么出来了?怎么不和屏幽多聊会儿?”
“不差一时。”
余小小侧首想了下。“也对。你们两家是世交,早就熟透了。”真是的,害她枉作好人。
“你……”“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东方展言干脆放弃,伸手托起另一朵。“不过是金银花,有啥好看的?”
“正好让你摘回去晒干泡茶。”
“就这样?”东方展言不屑地收手。“金银花的花苞晒干是可以入药没错,现在开成这样,顶多取花冠氽烫热炒或煮汤。
余小小惊讶极了,忍不住转头送他一记“你不简单”的目光。
“你真当我是不学无术的笨蛋吗,”她一定是故意的,存心想气死他。
“你真奇怪,东方展言。”余小小起身,弯腰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
“我只是有点惊讶你知道,并没有把你当笨蛋的意思。我什么都没想,你自己炸毛个什么劲?”真奇怪。
不明白,也不想深思,余小小转身走人。
东方展言立刻拔腿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