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晚上翠微不断咳咳醒醒,花婶也一路拍抚她背脊,从没说过一句不是。
打扰花婶安眠,翠微很是过意不去,她屡屡致歉,但花婶总是一句:“傻孩子,干么跟花婶客气。”
听著花婶温柔的安抚,睡意朦胧间,翠微还以为自己又回到幼时,她亲爱的娘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她不小心染了风寒,娘总是这样躺在她身边,心怜地拍抚她背脊,直到她睡著。
虽然前途未明,可那一个晚上,翠微的唇,始终含著一朵甜甜笑意。
翌日她醒来,花婶己不见踪影,但桌上留著一只余火星星炭炉,便知那是刻意为她准备的。她下床打开锅盖,里边隔水温著一碗鸡豆粥。她拿汤杓舀了一口,添了淮山的豆粥颇为滑顺,她坐下仔细品尝,心里边想待会儿见了花婶,定要好好说声谢谢。
可就在她专心喝粥的时候,一只尾巴弯弯的金毛猴子自窗户外边荡了进来。
眼角余光瞄见有东西在动,翠微好奇转头,那么碰巧,金毛猴子也“叽”了一声蹦到她面前来。
她吓得跳起,手上汤杓也“咚”地掉进碗里。
“怎么会有猴子?”
她惊讶地看著金猴子学她模样,抓著汤杓舀了口粥欲喝,可大概粥烫,汤杓刚碰唇就见猴子惊叫了声“叽”,丢下汤杓蹦下桌面乱跳。
“谁教你贪吃,烫著嘴了是吧?”她边咳著边靠近猴子,这时才发现猴子踝上裹著白布,想必是屋子里的谁帮它裹上的。
“你脚受伤了,怎么伤著的?”她真当猴子能回答地问它。
猴子歪头看她一会儿,接著又蹦跳跃出窗门。
“嗳——”她追在猴子后边,眼看它窜过长廊,钻进一扇木门中。
里边谁在?她掩著嘴轻咳著靠近木门,只见穿著柳色长衫的黑羽面窗坐下,他面前是一方古朴的黑木桌子,桌上摆著石砚、徽墨,瓷做的笔架与水盂。而他,正手执刻刀,专心致志地雕著手里头的石印。
先前溜进来的金毛猴子呢,这会儿正坐在房里的圆桌上,剥开蕉皮一口一口吃著。
原来这儿是“少爷”的书房。此时翠微还不清楚黑羽姓名,只知道自己不应该惊扰人家工作,她脖子一缩打算躲回客房——怎知,难忍的咳声却泄漏了她行踪。
光听声响就知来者何人。
黑羽停刀转头,正好见翠微捂嘴竭力忍咳。
“桌上粥吃了吗?”
发觉他己发现自己了,翠微匆匆点了下头。“吃了……”又是一阵剧咳不停。
“进来。”他朝圆桌一睇,要她进来坐下。
模样可爱的金猴子,就坐在桌上望著他俩吱吱叫。
翠微解释她何以跑到这儿来。“它刚才跑到我房里,我担心它会在屋里胡来,所以一路跟了过来……它是您养的?”
黑羽摇摇头,朝她伸出手。“手来。”
翠微这时才发现,朗叔口中的“少爷”,并不喜欢跟人解释他想做什么。
她不明就里伸手,待他垂眸按她腕脉,她才明白他用意。
原来是要帮她把脉。
他瞅一眼她青了一圈的眼窝。“没睡好?”
她边咳边答。“咳了整晚,还吵得花婶也没睡好……真是抱歉。”
想起早上花婶辛福的笑脸,黑羽勾了勾唇,他想,花婶应该很开心能帮得上忙。
“我想花婶不会怪你。”他难得安慰她。
“我知道。”她点头,但表情却是迷惑。“可是我不懂,花婶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昨晚上只要我稍微咳一声,她马上伸手来拍我的背——”
他审视她一身打扮。她这会儿穿著花婶穿旧的衣裙,虽然样式颜色不太合她年纪,仍掩盖不了她天真纯美的气质。
这样近距离看著她,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撞了他心房一下。
只是他脸上表情仍旧文风不动。
“你不喜欢?”他问。
“不不不……”她连连摇头。“我喜欢,我好喜欢!花婶对我的好,甚至让我想起我娘……自我娘死后,已经好久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所以我才觉得……”
见她想不出好字词比拟,他接上话。“奇怪,惶恐?”
她边咳边点头,就是这两句话。
一般说来,人不太会对陌生人如此热情亲切!
“大慨是你让花婶想起她女儿。”说时,他伸手抓住桌上的金猴子,往窗门外一扔。
金猴子吱吱抗议。
“啊!”翠微本想阻止,但一会儿看黑羽举动,她才明白他是怕它在房里捣乱,才先把它赶出房去。
关好门窗,他望向她。“跟我来。”
她“喔”了一声,跟了好一段路,才怯怯问道:“请问……花婶的掌上明珠……她怎么了?”
他开头没说话,待进了安放药草的斋堂,才突如其来开口:“死了。”
她怎样也没料到会是这答案。
糟糕!她想起朗叔的交代,朗叔千交代万交代别在“少爷”面前提到死,她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偷觑他脸,可是没瞧出端倪,也感觉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黑羽手没停地开柜抓药。不一会儿包了两帖药塞进翠微手上。
“拿去灶房——出了这个门直走到底,四碗水煎一碗。”
她捧著药包走了两步,又猛地回头,朝他重重颌首。“真的很对不起,我为我昨晚说过的话,向您道歉。”
他马上想到,定是朗叔跟她说了什么。“你听说了什么?”
“没有,朗叔只是提了一点点您的过去——不过您放心,我不会乱跟人家说的泄漏。”
黑羽并不喜欢过往事情被外人得知的感觉,表情甚为不悦。
正当他袖子一甩想掉头走人时,翠微又说话了。
“不瞒您说,其实我很高兴我还活著……”一连说了一堆话,她喉头又痒又痛,可她还是努力想把话说清楚。“我心里有一个很想再见他一面的人,可惜一直没机会。昨晚醒来,我以为真的死掉了,好难过,再加上雨突然停了,我脑子一时乱了,才会口不择言说了不中听的话,惹您生气……”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他冷漠打断她,直觉不喜欢她口里说的那个人——她虽没明讲,但他知道,那人一定是她的心上人。
一股淡淡的醋意上窜,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他为何有此反应。
“总而言之,你病好就给我走,‘浸月邸’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所以说得绝情,全是为了她好。依她的处境,只要换个没人认识她的村落,她又可以自在行动,但如果让她继续待在”浸月邸”,那种只能守著后山与这片宅子的日子有多难捱,他再清楚不过,没必要再拖人下水。
翠微瑟缩了下。如此明白地拒绝,说真话,她还是头一回经历。
虽说她家贫,可因为她性格乖巧又认真,不管到哪儿,从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重话。
黑羽的拒绝,不知怎么的,让她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我明白了,打扰您了,谢谢您。”说完,她匆匆抱著药包,往他先前指示的方向跑去。
翠微在灶房发现正在忙活的花婶。
花婶见她来,表情很是开心。“早上情况怎么样?还咳吗?”
她还未开口,喉间的剧咳己先帮她代答。
“来来来,先喝杯水润润喉。”花婶看见她手上的药包。“怎么,你遇上少爷了?”
她边喝水边点头。
“怎么样,跟少爷还处得来吗?”动手煎药的时候,花婶回头冲著她问。
她抿了下嘴巴,很困扰地摇了下头。
“花婶,您咋晚说的事……”她顿了下。“我想,还是别跟少爷提了。”
花婶惊讶。“怎么,你不想留在‘浸月邸’?”
“不是。”她赶忙解释。“您跟朗叔愿意留下我,我很开心,但我想,少爷可能不希望我待下。”
“是少爷跟你说了什么?”花婶一脸关心。
她摸了摸脑袋。“其实少爷说得也没错,‘浸月邸’确实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嗳,他就那张嘴,标准刀子口豆腐心。”说别人花婶还不敢确定,若对象是她亲眼看大的少爷,那花婶绝对敢拍胸脯保证。“桌子上的鸡豆粥你喝了吧?你猜猜那粥是谁人要我熬的?”
她眨眨眼,顺著花婶给的暗示猜道。“少爷?”
“没错。”花婶边扇火边说:“今一早我下床,就听见他吩咐你朗叔到村上买些姑娘家需要的琐碎什物,你说他要真的讨厌你,他会那么细心打点一切?”
但是——她抿了抿嘴,心里还惦著黑羽冷淡的表现。
花婶能从翠微表情读出她想法,不能怪她这么想,但花婶还是想帮自个儿少爷说上两句。
“少爷他啊,从小就很能替别人著想,为了不麻烦人家,不让人替他担心,他多大委屈都可以往肚子里吞。我想他所以对你撂狠话,大概是怕你对我们有了感情,或者不忍心见你跟我们扯上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外边人是怎么传说这宅子的。”
翠微心想,如果少爷真是这个意思,那他,还真是个太体贴的人。就连她一个不相干的人,也都要设身处地加以安排。
她又问,“对了,我刚才看见一只小猴子?”
“你说‘吱吱’?”花婶笑。“它啊,活脱就是少爷脾气的最好证明,早先它在林子里被猎人射伤了脚,不知怎地掉到院里被少爷看见。开头它多蛮,只要人靠近它就龇牙咧嘴,后来却黏少爷黏得死紧,少爷本打算赶它走,最近却开始睁只眼闭只眼。”
翠微终于听懂花婶惹思,花婶是要她学“吱吱”,脸皮厚点,别把少爷的拒绝搁心上。
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少爷那时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希望她留下呢?
傍晚,一整天不见人影的朗叔终于现身。他臂膀挎著一只沉重的包袱,进门立刻进书斋向黑羽回报。
“少爷,您吩咐的事我全都打点好了。”
大清早黑羽起身,便要朗叔取一片翠微穿来的红嫁裳,丢弃在河岸下游处。早先朗叔救翠微,己顺手把破船打沉,这会儿再加上破碎的衣裳,乍看就像船里的翠微己葬身河底,足可掩人耳目。
“对了,青泉镇商家少爷传来讯儿,说您上回刻给他的石章子,他喜欢得不得了,他一个朋友见了也爱不释手,希望您再刻一只。”
黑羽的篆刻功力,也算误打误撞。当初筑盖“浸月邸”,工匠们遗下不少碎石料材,闲来无事黑羽便依想像刻了不少虫鱼鸟兽之类的玩意儿。朗叔见他有兴趣,每趟回来总会带些寿山、青田等印石。待黑羽奏刀娴熟,他就利用这些印材,刻治一只只精心安排过的石章。近几年,“浸月邸”几乎是靠黑羽篆治石章在维持生计。
石章印品分三类,神品、妙晶跟能品三类。黑羽篆治的石章在行家眼中,无论精气神样样出类拔萃,像这回卖给商家少爷的章子,一只就卖得五百两银,对方还直夸划算、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