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皇朝律法严明,在当今皇上的治理,是太平盛世,也因皇帝爱香,宫里有制香宜坊,各地也有不少香坊,但京城是她所见过街上最多香坊的地方,有专为宫廷制造香品,或为个人调制的,毕意这里住的多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要,沐芳轩虽没有在这里开设店铺,但有钱有势的人从来不缺好货。
时下风气对女子并不严苛,街上不时可以看到女子,勋贵府第的千金闺秀也在小厮丫鬟随侍下进出绸缎坊或珠宝店。
长长的车队徐徐而行,季睿麟高坐黑色骏马上,他一身黑色锦袍,面容俊朗,这一路已吸引不少且光,更有不少老百姓认出他来,热情的朝他喊着,「校尉大人!」
季睿麟微笑回应,但看着熟悉的街景,又想到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心里就有些不舍,一种陌生的患得患失揪得他胸口愈来愈闷。
虽然之后他跟倪姑娘同在京城,但他接下来会很忙,押送重要证人的队伍在叶闳仁强势的命令,以及他的默许下,会晚他们一个时辰进城,等人到了,他也就不能跟在她身边了。
叶闳仁早已经策马到海棠坐的那一边车窗外,缠着她一定要她点头答应什么事。
季睿麟亦来到另一边的马车窗旁,「倪姑娘,我还有一些事要办,就此别过。」
车内窗帘掀起,倪芳菲礼貌的朝他点个头,「这一路多谢校尉护送,校尉珍重。」
金色阳光洒落,让她那张脸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而那双时而慧黠时而沉静的眼眸,引人凝睇,令他想深陷其中,他的心脏更突然怦怦狂跳起来,话语不由自主的流泄而出——
「姑娘客气了,只是……」他的声音蓦然停止,有点尴尬,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点失落、有点惆怅,想再多留她一会儿、多看她一会儿。
「校尉有事但说无妨。」她仍是一脸笑容。
他暗暗吸了口气,想潇酒的说再见,他一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一阵轻风拂来,一股欲淡幽兰馨香充盈鼻间,想到这种属于她的香味可能再也闻不到,他脱口就道:「姑娘身上的香味很好闻,不知可否给在下一些?」
话一出口,他更尴尬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鬼迷心窍向一个大姑娘讨一品香做为念想,这太轻浮,根本是登徒子的作为。
他神色困窘的急急又道:「倪姑娘抱歉,在下唐突了,我绝没有轻浮的意思,请倪姑娘当我没说过吧。」
瞧他紧张愧疚、不知所措的模样,倪芳菲实然很想笑,而她也真的笑了,这一笑让季睿麟心跳速度更快,只觉得天地间彷佛从剩下她这一抹色彩。
「这一路北上,我知道校尉是个谦谦君子,我不觉得也不认为校尉轻浮,每个人都有喜欢的香气,有时香气代表了不同的意义,我很荣幸,我喜欢的香味是校尉喜欢的,只是……」她顿了一下,再朝他微微一笑,「长途旅程,我身上这种香已经所剩无几。」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他脸上有着明显窘迫,染上淡淡的红潮。
她心中微动,「我可以赠校尉另一种香,请稍等。」
另一种?季睿麟俊脸一僵,不是她身上的香,他就没兴趣啊……但季睿麟没敢再开口,他已失礼一回。
倪芳菲放下帘子,让小莲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一只金楠木盒,里面摆着各种她收集的特殊香料。
把自己习惯使用的香料赠予男子,这事她是做不出来的,但他这么一说,她顿时想送他一品香。
她目光掠过一款款香料,最后看中一款线香,她拿出另一个小木盒,将那款线香以镊子夹出几根放入小木盒。
小莲错愕的看着她,再看向也愣住的海棠,但倪芳菲没注意到两人的神色,专注的将线香放妥,再次掀开窗帘交给季睿麟。
「多谢姑娘。」季睿麟红红的接过手,不好再打扰,一踢马腹向前,向叶镖师等人微微点头,即策马离去。
车内海棠见叶闳仁仍缠着她说话,直言,「校尉都走了,叶大人还不走?」
他管谁走不走?他所有心思都在这车厢内,那张冷冰冰的容颜上。
虽然叶闳仁这方向看不到倪芳菲给了好友线香,但可是竖耳在听呢,此刻被驱赶,便顺势说:「再见面不知何时,海棠不给个东西给我当念想,我给你,你得想着我。」
叶闳仁眼巴巴的摘下腰间一块玉佩往窗户里送。
她绷着张俏脸瞪着他。
「收下吧,难得叶大人这么热情又执着。」倪芳菲这会儿心里有事,并不想听叶闳仁在旁吵闹,海棠收下,就能让锲而不舍的叶闳仁走人。
海棠也听出来了,勉强道谢收下,叶闳仁这才开心的策马离开,而古天驾的马车早已离得很远了。
马车内,小莲呆了好一会儿,这才看着主子道,「姑娘,你刚刚给校尉的是『梦浮桥』啊,那不是一名云游方士赠送给你的,姑娘还说那香味直到现在,姑娘也仿不出来,怎么舍得送人?」
海裳也跟着点头,「若不是叶大人话说个没完,我也想问呢。」
倪芳菲叹了一声,看着两双不解的眼睛,「如果我说我刚送出手就后悔了,你们相信吗?」
两个丫鬟眼神古怪的互看一眼,主子从没做过冲动的事。
见两人不信,她也不多解释,有些懊恼。
那名云游方士送她时,曾说那香有神奇功效,若是有两人同时燃香,在香燃尽前就能在梦中相见,她从未试过,但终究对这段话有点在意,所以这个香连她最敬重的大长公主都没送,怎么心里莫名的冒出个声音,要她把这香送给他,她是哪根筋不对了?
阳光普照的午后,长长的车队来到静巷里的倪府。
倪芳菲在小莲的搀扶下车后,看着石阶上方紧闭的两扇铜环大门,她眼微眯,在前一日,她就派人先来通报今日午后会抵达,可看这情况,里面的人连装个热烈欢迎的样子都懒了。
她冷笑一声,仰头一看,上方写着「倪府」的匾额早已不复晶亮,一如现今在香料版图中被逐渐吞噬的情况,而其中,大半原因都来自于她。
叶镖师已前去敲门,不一会儿,一名中年劲装男子快步开门出来,见到车队并无太大惊讶,不过,那双精明的眸子在倪芳菲身上后,着实愣了一愣。
他其实知道她是谁,但不是说是个乡下土包子?看这气质穿戴压根就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啊。
海棠走上前,不悦的轻咳一声道:「这是我家姑娘,也是倪家大姑娘。」
「是!老爷跟夫人有交代,大姑娘,失礼了。」男子脸色尴尬的上前拱手,「奴才是倪府管家何肴,这就带大姑娘到里面厅堂,老爷跟夫人已经在等候大姑娘了。」
倪芳菲微微点头,口气也极为淡然,「找个人带叶镖师将我的东西送到映月斋,再备些热食热茶给他们用。」
当年,对母亲忠诚的奴仆已一概被发卖出去,包括老管家,她对这名管家只觉陌生,口气自然也不热络。
见她吩咐得如此自然,隐隐还有股慑人气势,何肴在惊愕中从善如流的回头找个人就吩咐下去,但开口就知道错了,映月斋现在住的是可是大姑娘——不对,是二姑娘,倪芳菲回来,夫人的双生女儿都得改称谓。
但此时不容他多想,他赶紧喊住人,快步追上已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迳自往前走的倪芳菲,再一脸陪笑道:「启禀大姑娘……夫人安排大姑娘住的是玉华院,映月斋是二姑娘住的。」
「既是如此,那就玉华院吧。」倪芳菲对倪府现况了若指掌,当然知道她原来住的院子早被小倪氏的大女儿占了,她是故意提的。
何肴暗暗松了一气,又不禁想,怎么她一个长住庄子的姑娘家会有这么强的气势?
府中奴仆不少,乍见倪芳菲时,先为她出色的容貌呆了呆,回神后才连忙低头行礼,由此可见,府里上下都知道她这个被遗忘十余年的嫡长女要回来,那无人出来迎接,显然是故意的。
她们主仆跟着何肴一路进到厅堂,厅堂仍维持的不错,富丽堂皇的,而坐在椅上的两人——也维持得挺好。
小倪氏倪湘茵,现在三十六岁,保养得极好,看来才二十几,仍是个美人,仅仅坐着,也流露着风情,一袭粉紫绸裙服,珠钗首饰,还真有倪家当家主母的样子。
父亲董育博,才高没八斗,容貌倒是俊美,岁月待他也极好,一别十余年,他那张脸透些成熟外,并无太大改变。
两人乍见她的表情同样震惊,倪芳菲却是上前一步,大方行礼,没有喊人。
小倪氏确实讶异,她本以为回到京城的会是一个空有美貌却毫无气质的美人,虽然多年未见,但从小的模样也可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气质仪态稍微教导打扮,能让男方看中了就好,但没想到,她比他们预期的还要出色。
眉目如画,肤若凝脂,尤其那双灵动的美眸,这哪是个可以任他们摆布的主儿?小倪氏忍不住掐掐自己的掌心。
在小倪氏打量她时,倪芳菲仍是一脸沉静,把心里的波涛汹涌掩藏得极好,眼前这个笑里藏刀的蛇蝎女人,让她失去母亲,也将这个家变成龙潭虎穴,她不不会让她好过的。
「呃——真是,瞧我看得都傻了,老爷,你看看,真是个大姑娘了,菲儿,你别怨我们,这些年家里太多事了,才无暇顾及你,你一个人住在江南,真是辛苦你了,可怜的孩子。」小倪氏走到她前面,握着她的手假惺惺的说着。
可怜的孩子?倪湘茵以为她几岁,还会被她一两句温言软语所骗?倪芳菲的嘲讽完全没有显现在脸上,仍是挂着温婉的笑容。
董育博也走向她,「真的……真的不一样了,菲儿,你很像你母亲,但也有像我的部分,你看起来真的很好……很好,就像京城贵女。」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没想到当年被送到庄子的小女孩,如今静静站立,温面沉静,出落得比她母亲更要出色。
董育博说到后来,不禁有点哽咽,而见他眼眶都红了,小倪氏有点不是滋味。
他的话没错,倪芳菲的确很像堂姊,眉宇间却又像他,也因为这样,她的容貌比堂姊当年还要更美,而且她的站姿,更是非常的好,举手投足间,真如贵女。
倪芳菲仍是浅浅的笑着,薄云大长公主与母亲间的友谊,父亲并不清楚,当然不明白有人为了她的礼仪气度,特别找了宫中的教养嬷嬷教授。
她庄重的向两人行礼,这才开口,「菲儿这次返京,随行有几辆车,载着大大小小不一的箱笼,里面有些饰品、衣料、金银珠宝,我已交代总管将那些搬到我的院子。」
小倪氏一听,眼睛都亮了,家里这阵子吃穿用度都有些吃紧,等一切安置好了,她可要好好看看是些什么好东西。
她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倪芳菲身后的两名丫头,姿色也挺好的,看来倪芳菲在庄子过得很好啊,她这么多年来刻意忽略她,想来还真是错了。
海棠跟小莲都注意到这个目光,心里隐隐不安,主子这么大阵仗回京,就是不想让这个继母瞧不起,也刻意要让某些人眼红,但看来却让人起了坏心思了。
「父亲,菲儿不是该住在映月斋?虽然离家多年,但我仍记得娘亲说过,那是倪家嫡长女的院落。」
见父亲一脸的无措,还看向继室讨主意,倪芳菲忍下心中的叹息,装出一脸无害。
父亲不是坏人,但他懦弱却是事实,至于母亲的眼光。
当年母亲遭恶人调戏,父亲虽懦弱但不失侠义的数下母亲,让母亲添了几分好感,后又倾心其才华,资助他念科考,招他入赘,只是后来几年,父亲日日准备科考,得了举人的身分便没办法再进一步,反倒添了一身酸腐书生气,而这样的人竟然还让人给惦记上了。
思绪翻飞的倪芳菲将目光移向正努力挤出笑容的小倪氏。
「菲儿,映月斋那院子一直都空着,本来惠雯、惠芳姊妹住一起,后来渐大了,就想自己住一个院子,这才让惠雯去住,这住了多年,东西也添购不少,要搬到其它院落恐也放不下,所以……」
「既然已被占了多年,那就算了,菲儿就住玉华院。」倪芳菲边说边以幽怨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他尴尬的低头。
大长公主将倪家这几年的事查出了大半,明明是董惠雯一而再的耍赖要求,父亲才勉强点头,倪湘茵倒是很会打圆场,倪芳菲心里笑。
「菲儿身上的香气还真是好闻。」小倪氏连忙赞美她身上清雅的味道,转移话题。
倪芳菲也闻到两人身上的香味,父亲身上的檀香,倪湘茵身上混合近十种花香的调香,都不是凡品,不得不说,同是倪家人,倪湘茵对香料的品味极好,很适合她。
但她虽然深谙调香之道,重返倪家的她却得伪装成一个不懂香的人。
「菲儿久住庄子,极少处出,这是我的丫鬟到城里的述芳轩买的,名为『晨露』,我也觉得很好闻,便长期用这款香品。」她微微一笑,这的确是沐芳轩卖的,还是她亲手调的。
小倪氏脸色一变,脱口就出,「你是倪家人怎么可以买沐芳轩的香品!」
「买别的铺子的香品怎么了?我不识香,也没人送我倪家的香品。」她回的也直接。
小倪氏顿时被堵得语塞,眸光变得更为复杂,顿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你身边的丫头也太不伶俐,离庄子最近的砚城就有倪家的元香斋啊。」
倪芳菲澄澈的明眸直视她,话也挑得更明,「我在庄子十余年,她们仅是庄子里的丫头,倪家没人去探视我,告知二娘说时这些事,我们又怎么知道倪家在何处有香坊?」
小倪氏努力保持的完美笑容顿时扭曲,「二——二娘?」
「你是父亲的继室,是我第二个娘,喊你一声『二娘』有何错?」倪芳菲说得理直气壮。
董育博蹙眉看着她。
小倪氏脸色一变再变,以艰涩的声音道:「你喊一声母亲就行,何必……」
「我喊不出来,在庄子这么多年,孤单时,我常常在心里与母亲对话若是对你喊母亲,我会混淆,也觉得对死去的母亲不敬,毕竟,这么多年来陪着我的就是住在心里的母亲……倪芳菲双明眸慢慢的蓄满泪水,要落不落的,看来分外的楚楚可怜。
「她才刚回来,慢慢来,别勉强她了。」董育博听到都哽咽了,他的愧疚浓烈到让他都不敢直视女儿几近控诉又伤心的眼神。
小倪氏眼光一闪,指尖嵌入掌心,恨死这个死丫头,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提醒董育博有多么忽略她,只能靠着她那死去的娘亲才能撑过这么多个让人不闻不问的岁月。
罢了,反正这丫头很快就要嫁出去,见不了多少次面了,她就忍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