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间,一年又一年,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年花开花谢,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唯有开满白花的桐花依然暗送清香,在人去已空的熙凤宫吐蕊,尽放娇美。
中宫之位不可一日或缺,华红鸾被贬之后,受尽娇宠的马妃飞上枝头,凭借着女人的娇婉承欢与手段,迷惑帝心,即使低贱的出身受众臣非议,依旧一跃成为当朝皇后。
她用的伎俩无非是拉拢太子殿下,在国师的指点下与之亲近,展现出映映大度的母仪风范,使得皇上另眼相看,认为足以后宫典范,废后不久后便下旨册封新后。
如今再也没人敢在宫里提起曾经风华绝代的华皇后,她像蔓蔓荒草般淹没在人的记忆里,世人只知太平盛世的马皇后,无人知晓太子的生母是何人,那是不可提的印记。
“爹,这里好多花哟!房子也高得让月儿抬得脖子好酸,那些漂亮的姊姊为什么都低头走路,她们不怕撞到人吗?”要是换作是她,肯定被撞得鼻青脸肿,琳地飞出去。
听到女儿率真的童言童语,原本绷着一张脸的佟义方忽地笑逐颜开,慈爱地轻抚她的粉嫩小脸。“傻丫头,这里是皇宫,所以花多人也多,大家都战战兢兢地怕触犯龙颜上主宰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他们怕做错事掉脑袋。”
“咦,脑袋连在脖子上怎么掉,这个皇上很坏吗?喜欢摘人脑袋。”佟欣月一脸不解的偏着头,满是疑惑。
“嘘!小声点,在后宫行走切记谨言慎行,爹不是一再告诫你吗?你一下子全忘光了呀!”他笑着一拧女儿鼻头,揉揉她那系着绛丝彩带发绳双髻的头,爱怜万分。
她睁着圆亮大眼,一副忏悔的模样。“爹,我会把嘴巴闭起来,不再乱说话。”
低沈笑声从佟义方喉间滚出,“爹不是责备你,而是告诉你皇宫内院是个说不得真话的地方,不论遇到谁都要话留三分,毕恭毕敬的装傻,傻子才能活得长久。”
“为什么呢?爹,不说真话不是很痛苦,月儿一定受不了。”她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实心人,爹常笑她太老实。
“所以称才是爹的心肝宝贝呀!华丽到近乎虚假的牢笼不适合你。”他会守着她,不让她涉入尔虞我诈的后宫斗争,这里是人吃人的无间地狱,没点手段是活不下去的。
“华丽的牢笼?”她听得一知半解,只觉得朗朗白日里忽然有股凉风袭来,让人有点冷。
佟欣月的身子骨本就不太好,特别容易受寒,是她爹用上好的药材养着,把她养得像个小药人,才让她精神些,小脸有些许血色。
自从三年前她娘因热症而撒手人寰后,她便成了没娘的孩子,自幼失恃的她从此非常粘爹亲,唯恐他也像躺在棺木里的娘亲一样,怎么都叫不醒,留下她孤零零一人。
也许是当时留下的阴影,所以佟义方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形影不离地恍若他身后的小影子,叫他好笑又心疼,偏又舍不得打骂,由着她跟前跟后地胡闹,疼女成癖,人人皆知。
不过毕竟是深宫内院,有规矩要守,佟义方再疼她也不敢带到龙子凤女跟前,总要她避着人,怕她口没遮拦的得罪贵人反而惹祸上身,能躲远点还是不要靠近这些娇贵皇子公主比较好。
“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锦衣玉食不见得是好事,平平安安才是幸福。”要不是宫中有他要为女儿调理身体的药材,不然他宁可请旨致仕,辞去劳心劳力的太医一职。
其实从马皇后在仍是马妃时有意无意地提到女儿,他便上了心,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件事,生怕马皇后连个孩子也不放过,拿女儿来威胁他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
一度他草木皆兵,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出家门一步,他藏着掖着,用命宝贝着。
幸好马皇后提过一回便不再提起了,似乎忘了他有个女儿,礼遇有加地年年加傣,甚至将他升任为太医之首,他这才慢慢放下戒心,带好动的女儿四处走动,教其药理。
因为他得到马皇后的重用,所以马皇后特别恩准他并不需要时常待在太医院,每天只要抽几个时辰在太医院考校一下新进太医即可,其余时间他可以在家中钻研医术,甚至入宫时也可带徒弟与女儿进宫。
“为什么一定要长大才能知道,我现在不能知道吗?”大人的想法好复杂,总是七弯八拐地。
“你的为什么未免太多了,瞧你小手还冷着呢!额头却冒出汗,早上的药吃了吗?”他关心地问道。
佟欣月小脸一皱,露出“药很苦”的表情。
“师父,师妹不肯喝,她喝了一口就吐了……”一道清润嗓音刚一扬起,一只瘦弱小手连忙捂住他的嘴。
“师兄赖皮,你答应我不说的。”出尔反尔没信用,他会像东街的王小胖越来越胖,食言而肥!
“月儿,不可欺负你师兄,还不把手放开。”都被他惯坏了,顽皮又让人头疼。
佟欣月嘟着小嘴放下手,“说好了不告状,你又骗人……思源哥哥是骗子。”
“嗯—--”佟义方刻意声音一沈,训示女儿的不听话。
她双手抱着头,装出很委屈的样子。“我又没生病,为什么要一直吃药?”
一提到三餐把汤药当补品灌,小小的人儿就有一肚子的牢骚,她自认能跑能跳,身体好得很,不用再喝苦得要命的黑汤水,她喝得都快吐了,满嘴药味。
没有小孩子不怕吃药,佟欣月也不例外,尤其她吃得比寻常人多,一天照三餐喂,会抗拒也是人之常情,即使缠绵病榻的病人也畏于苦药,何况才八岁的她。
“因为爹希望月儿能陪爹长长久久,别像娘那样丢下我们爷儿俩撒手不理。月儿不想跟爹在一起吗?”女儿越大越肖她娘亲,眉眼五官渐生秀丽之姿,惹人怜惜。
每次佟义方一露出伤怀神情,女儿就会手足无措,很慌张地想安慰他,屡试不爽。
“爹,你不要难过,月儿会乖乖吃药,每天每天都陪着爹口”她赶紧捉住爹亲的手,小牙微露的撒娇。
内心发笑的佟义方故作伤心。“唉!爹也不想月儿当个药罐子,每日与汤药为伍,可是一想起你娘的身子,爹的心里好生不舍,要是爹的医术再好一点,她也不会离开我们,爹有遗憾呀!”
“爹,月儿乖,学医术,以后当个女大夫……”她要用心学好医理,什么疑难杂症也难不倒她。
“师父,时辰快来不及了,德妃娘娘的玉香公主还等着你诊治。“一旁容貌秀逸的白衣少年提醒着,唇边始佟挂着淡雅清逸的浅笑,恍若半点尘嚣不沾身的潺潺清泉。
“思源哥哥,人家在感伤吶!你又打断我。”佟欣月娇俏地一扁嘴,大大的眼儿圆得晶亮。
岳思源宠溺地给了她一片仙橙糖。“师父已经晓得月儿妹妹很乖,从来不爱吵闹。”
一听人家赞她,她水亮双瞳就发光了。“爹,月儿不吵你,你快去给公主看诊,我绝对不会乱跑。”
唔!她长大了,不可以给爹添麻烦,要跟思源哥哥一样帮爹的忙,为爹分忧解劳。
岳思源十五岁,父亲是个屡试不中的落第秀才,在私塾教书,为人温文有礼,可惜一场洪水夺走了性命,留下孤儿寡母,日子艰辛的在街上讨生活。
一日佟欣月路经两人居住的残屋断壁,听到岳母咳声连连,甫丧母不久的她想起了娘,便要母子俩跟她回家,人家不肯她扯开喉咙大哭,搞得街坊邻居以为有人欺负她,忙着去通知仍尚在丧妻悲痛中的佟义方。
佟义方了解缘由后,一来是疼女儿,二来见岳思源资质不错,便议收他为徒,学得一技在身,好过百无一用是书生。
于是岳思源母子住进佟家,成为佟家的一分子。
佟义方轻笑,“我一会儿就回来,不能跑远了,不然爹找不到月儿会心急的。”
“嗯!爹放心,月儿在这儿玩,不吵人。”她取出娘亲生前为她缝的狐狸布娃娃,坐在干净的台阶上等。
“还有,那边绝对不能去,听见了没。”他指着一处灰墙剥落的宫殿,略带严厉的告诫。
入宫多年的德妃娘娘并不受宠,加上马皇后的刻意打压,仅得一公主便未再有所出,身处的“月华宫”紧邻冷宫,只有一墙之隔,平时少有人走动,倍感寂寞凄凉。
皇上子嗣不丰,如今皇子仅有太子沈子扬,虽然对德妃娘娘的宠爱不再,可是对子女却是相当疼爱,只要一有受寒迹象就赶紧召来太医诊治。
只是他再也没有踏过月华宫一步,因为他怕触景生情,见到那位曾与他恩爱恒长的废后。
“不去,爹的叮嘱月儿会牢记在心口”她用力点头,好像点得不够有力爹会认为她不乖。
“你呀!总让人操心……”佟义方无奈地一叹,眼神略带怅然地膘了冷宫一眼。
都六年了,不知华皇后是否安好,漫长的寂冷岁月会销毁一个人的心,让人生不如死。
“师父,该走了。”岳思源神色好笑的催促,每回师父一入宫就忧思重重,好似要与亲人生离死别。
他总以为是师父太疼女儿的缘故,殊不知后宫里暗藏危机,即使不偏一边力保中立,仍免不了被扯入殡妃间的争风吃醋,为了得到皇上的注意,太医亦是足以利用的管道。
譬如马皇后,她让心腹太医用药让其他妃子生不了皇嗣,只因她自己生不出来,别人也别想生,或者生了也养不到成年,痴痴呆呆、庸庸碌碌地不见丝毫过人之处。
总而言之一句话,后宫里不允许才智太出挑的皇子,包括她代为抚育的太子亦然。
太聪慧的孩子不好控制,把幼虎养成猫再拔其利牙,去其锐爪,使其无伤人甚至是自保能力。
佟义方仍不安地频频回首,“月儿呀!记得看到人要躲起来,不要随便和不认识的人交谈,宫女姊姊穿的是黄衫绿裙,公公们是藏青色宫服,他们喜欢指使人……”
“师父,月儿妹妹有你给的腰牌,宫里的人不会为难她。”将药箱肩带往胳臂上提,岳思源指着日头的方位,提醒他话多爱唠叨的师父,天色真的不早了。
其实佟义方并不想带女儿入宫,也不愿她辛苦地学医,快四十岁才得块心头肉,他只想好生地养着,等过几年个子抽长,及笄后再为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了。
但听闻近日有不少年约七、八岁的娃儿被拍花的拐了,大白天地也敢上门抢人,妻子早逝,家里没大人,放不下心的他只好把女儿带在身边,时时盯着才不会提心吊胆。
他没好气的一横眼,“我挂心女儿的安危,你这小子吃什么味?要不我给你买条罗裙,易为荆钗。”
他一听,清润的面庞抽了抽。“师父,你真要迟了,再叮嘱下去天都要黑了。”
哼哼两声,佟义方臭着一张脸地瞪了没脾气的徒儿一眼,忿忿然走进月华宫。
看见爹亲气呼呼的走开,佟欣月笑咪咪地玩起布娃娃,一下子抬抬布脚,一下子拉拉漏了针脚的布手,自己跟自己对话的玩起来,是人也是狐狸地装着假嗓音。
没多久,玩腻了布娃娃,她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对宫内的一切感到很新奇,有高高的树,很大很大的庭院,种了千百种花的园圃,还有池塘呢,几只呆头呆脑的肥白鹅在池上游来游去。
小孩子本来就很难安安静静地坐着等人,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对什么事都感觉很有趣,什么都想试一试,站起身来小脚悄悄地动一动。
蓦地,一只色彩斑烂的长尾凤蝶停在如茵绿草上,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凤蝶,澄撤大眼露出小姑娘的贪玩,她把布娃娃放下,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朝美丽的蝶儿走近。一扑,落空,蝴蝶高高飞起。
“你不乖,怎么可以飞走呢?我在跟你玩耶!”她吐出口中的草屑,不高兴地小手权腰。
仰起小脸骂着凤蝶,大有不捉到她不罢休的意味,凤蝶飞东她便追到东,蝶身一回落在西边董草上她又扑向西,十分忙碌地追着和她双掌并合差不多大小的翩翩蝶儿。
她扑着蝶笑得好不欢欣,浑然忘却爹爹的交代,两脚跨过芳草美美的月洞门……
“咦,那是谁?爹不是说过不会有人……”好好看的大哥哥,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越走越慢,走走停停。
向来不文静的佟欣月被父亲宠出求知欲特别强的好奇心,心里有不懂的事就一定弄清楚,而且身体力行,不怕冒险,非要把困惑弄得明明白白方肯笑逐颜开。
于是她不管停在鼻前的蝴蝶了,还用手挥开,小小的身子趴在草丛里,很慢很慢地移动,‘漫到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乌龟,眼露不快的瞪着前方踌躇不前的大哥哥,忍不住想骂骂他,他站着不动到底在干什么,故意整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