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陆游带着几个文人士子朋友慢悠悠的踱了过去,像是才看到赵、唐两人在对话似的,朝着对方一揖。“不知阁下是……”
“在下赵士程,忝任武当军承宣使一职。”赵士程淡淡地回了一揖。
陆游一听就知道他是谁,他父亲赵仲湜在朝中是个红人,武官之首的镇北大将军,不过陆游可没有因此变得客气点,毕竟这个时代重文轻武,他自然也看不太起赵士程,既然赵士程敢招惹唐琬,他也不怕下他的面子。
“陆某与友人谈论诗词之美,却是一时忽略了琬儿,幸有赵公子陪着琬儿聊天,陆某愧谢。”他暗示着唐琬是他的人,你赵士程只是个路过的,就别站着碍眼。
“好说。唐姑娘才貌过人,言之有物,赵某今日才与唐姑娘相识,颇有相见恨晚之意。”赵士程可也不是省油的灯,陆游早已与唐琬分离,哪里还有资格管她与谁交好。
“能进琬儿之眼的,必然是有才之辈,赵公子是个武官,居然也会出现在此,赵某不禁有些好奇。”陆游说得客气,但真正的用意是知道赵士程从未以文才出名,居然还敢和才女唐琬走得这般近,他便要让这赵士程自惭形秽,他故意不给赵士程开口的机会,又迳自续道:“陆某于会中与诸友谈诗论道,自是乐不思蜀,只怕赵公子身为武官,无法明白这其中之乐趣吧?只怕我们所言之物,赵公子也是听得头大如斗,如坠迷雾啊。”
“是啊是啊,文人的宴会,武人来搅和什么呢?”
“该不会是由楼下跑上来的吧?这迎风阁怎么搞的,咱们文人的聚会,竟让一个武官闯了进来?”
在朝廷里,文官与武官是对立的,而且斗争得厉害,这股风气自然也扩展到民间,所以文人特别瞧不起武人,武人也不见得会给文人好脸色,而像赵士程这种表面温和却有铮铮傲骨的,就更不会忍气吞声了。
唐琬听得面沉如水,只觉得陆游这个人不仅遇事优柔寡断,气度好像也不怎么样,不过这次她倒是沉住了气,想知道赵士程会如何反驳,当然,如果他能直接一脚把陆游踹飞出去,她会更欣赏他。
面对陆游的刁难,赵士程只是淡然一笑,好整以暇地问道:“诸位士子在这里谈的是什么诗,论的是什么道呢?”
“谈的自然是千古名诗,论的便是人生大道。”陆游自信十足地回道。
“那么,你们数载寒窗苦读,为的又是什么?”赵士程又问。
“为的是一朝及第,入朝为官,届时泽被苍生。”陆游说得铿锵有力,得到在场士子们一致赞赏。
“说得好!”赵士程随即话锋一转,“既然诸位士子最后的理想是入朝为官,泽被苍生,却在这里谈论千古名诗,探讨人生大道,请问这些名诗与大道,对百姓实际上有什么帮助?对社稷有什么影响?又如何能泽被苍生?”
“这……”陆游被他这么一辩,顿时语窒。
“所以清谈是于事无补的,做人还是要实际一点。不管文人还是武人,能造福社稷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赵士程轻飘飘的补了最后一句,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两个男人一番针锋相对,显然是陆游完败,赵士程的见地无懈可击,等于他一个人正面迎战了所有文人,还打得对方落花流水,唐琬听得双眼泛光。人才啊!这赵士程简直是个人才,兵不血刃就让陆游灰溜溜的,她终于知道赵士程为什么给她这么好吃的感觉了,他的特殊专长就在那脑袋瓜里啊!此人机智反应根本是一流的,有这样的队友,还怕别人算计吗?他不要去算计别人就不错了。
此时聚会的主人孙廷才才急匆匆的跑过来,他方才在另一角与人谈话,此时才知道这里起了点冲突,不过他来得太迟了,除了赵士程仍像棵孤松般出众傲立,其余以陆游为首的文人,个个都是脸色古怪。
孙廷才听了小厮的说明,知道来龙去脉后,从小厮手上拿了一只酒瓶,走到赵、陆两人之间,八面玲珑的打着圆场,“唉呀,诸位都是国之栋梁,是在下招待不周,怎么让大伙儿站着饿肚子呢,看来你们都在怪我呀!来来来,喝酒喝酒,西面靠窗之处备有点心,还请诸位移驾,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气氛终于热络了点,没有人觉得孙廷才会与赵士程认识,就算赵孙两人有所交谈,大多还是认为孙廷才只是为了息事宁人,解决赵士程这武官不请自来的事。
不过陆游却没有脸再待下去了,他本想招呼唐琬一同离开,却找不到她的人,他猜想,自己方才与赵士程交锋落了下风,她或许因此不高兴先走了,所以他二话不说直接向孙廷才等人告别,急急忙忙的想回去安抚佳人。
“德甫,你怎么会和陆游杠上的?”待众人散去,孙廷才忍不住好奇地向赵士程打探,连手上的酒瓶都忘了要放回去。
“孙兄,我只是看不惯那陆游……呃……占着茅坑不拉屎。”赵士程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这句粗俗的话最符合眼前状况,虽然唐琬听了可能会不太高兴。
“占着茅坑……噗!”孙廷才略微一想才懂,差点没笑岔了气。“你这武官里的异类,平常看你满正直的,没有文人的迂腐,想不到一开口却是语出惊人,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居然是为了唐姑娘。”
他在文人之中还颇有地位,与赵士程算是误打误撞成为挚交,他自然很了解这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武官朋友,赵士程心性确实温和正直,在朝堂也甚少与人交恶,想不到今日竟为了一个女人,和陆游杠上了,一点都不符合他的作风。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孙廷才摇头叹道:“唉,唐姑娘未嫁之时,在我们这个圈子可是仙女般的人物,如今她与陆游仳离,虽然声名有损,但士子中对她虎视眈眈的人仍旧不少。只是陆游就像你说的,那个……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大伙儿即使气愤也无从说起,毕竟陆游才学出众,家世又殷实,会试之墙对他而言如同薄纸,未来必然入阁升官,平步青云,没几个人愿意去惹他。”
“那就走着瞧吧。”凭赵士程宗室的地位,也不太把陆游看在眼里。“陆游虽然文才高绝,不过还不是个官,不足为虑,横竖我就是看不得唐姑娘受委屈。说不定明日京城大街上,还会传颂着“赵士程力挫陆游于迎风阁”的小道消息呢。”
“你这家伙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招,原来还能替你们迎风阁拉生意?陆游与唐琬被你这么一搅和,文人武官争风吃醋,谁都想来看看这个陆游首次吃瘪的地方啊。”孙廷才不是笨蛋,脑子一转突然懂了赵士程的用意,笑骂道:“你挂这承宣使一职真是浪费了,当官当得普普通通,事实上心力全放在做生意上头,若是放你去边疆,估计你能把整个大金国给买来。”
他怎会不知晓赵士程那点小毛病,赵士程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省到了极点,虽然表面上一派文质彬彬看不出来,但这家伙又不用上朝,却天天到皇宫视事,看起来是勤奋,事实上根本只想在宫里蹭几顿免费的饭。
不过也难怪赵士程小气到令人发指,他的父亲赵仲湜是个莽夫,只知打仗不知开源节流,犒赏属下又是大手大脚;而赵母名门出身,也从不在意金钱,以为坐在厅堂里,钱就会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更不用说赵士程上头还有十个哥哥,不是派驻在外就是坐镇边疆,十个武官十个钱坑,家里的事根本鞭长莫及,偶尔还会来信回家哀叹军备困窘,若不是有赵士程做生意还算有一手,硬生生撑着,他赵家即使是宗室也要垮好几次。
“好说好说,不过奉承我是没有折扣的,而且孙兄,你可要多吃点,在我这迎风阁,没吃完尚称完好的食物,我可要打包回府的。”赵士程大笑而去。
孙廷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连忙想回去招呼宾客,原本顺手要将手上酒瓶递还给小厮的,但回头一想赵士程那家伙之小气,便仰头咕噜噜地喝干了瓶中的酒。“哼!这酒老子可是付了银两的,没喝还会被你收回府,不喝白不喝!”
文人的聚会总是在意形象,虽然孙廷才准备了许多美食,众人也只是浅尝即止,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风花雪月,高谈阔论,之后再微醺施施然而回,大有魏晋名士之风。
只不过这次聚会文人之首的陆游先行离去了,其他人似乎也失了劲头,气氛差了不只一点,最后草草解散,孙廷才也只好苦笑着送客。
一见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不会再用餐,精打细算的赵士程开始打包食物。
这些大多数原封不动的食物,基于不浪费的原则—其实只是舍不得那些食物被扔掉,他都会带回府为府里的人们加菜,这样,府里的膳食费不就又能省下一点了吗?
于是,赵士程拿了两个食篮,面不改色的先将桌上那十只大伙儿连碰都没碰过的烤鸡给收了,想来也是,这种人人讲求气质高雅的宴会,摆几只烤鸡只是为了撑场让菜色增光,谁会真拔只鸡腿来啃,弄得整张脸油腻腻的……
才腹诽到这里,他突然发现帘子之后似乎站了个人,他不解地走了过去,掀开一看—
“唐姑娘?你还没走?”赵士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唐琬,他作梦也没想到会看到她这个德性,她右手拿了只已经被啃出几个缺口的鸡腿,一张小脸油腻腻的,像只贪吃的小花猫。
人赃俱获,唐琬显然也吓了一跳,一口鸡肉塞在嘴里,舍不得吐出来,一时间却也咽不下去。“啊……”她完全想不到理由解释自己的糗样,可以认真回答老娘就是想吃肉肉肉肉肉吗?
他愣了好久,才又问出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那个,我……”她不着痕迹地把鸡腿往旁边随手一放,油亮油亮的手随便往裙子抹了抹,不禁开始担心会不会把未来的队友给吓跑了。
“而且还一副……很饿的样子?”瞧她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赵士程忍不住又问。
“呃,我……”
“我明白了!”他突然大叫道。
“你明白什么了?”唐琬愕然瞪大了眼,她都还不明白呢,他这是明白了什么啊?
“那可恶的陆游,简直不是个男人!”赵士程皱着眉头,理所当然地道。
她一脸茫然,虽然她也不是很欣赏陆游,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嗯嗯啊啊个几声,陆游就莫名其妙中了枪。
不过她迷惘的表情,看在赵士程眼中成了凄楚,让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也更气愤难平。
“你在陆游那里一定没吃饱吧?”他想当然耳的自顾自点点头。“陆游的母亲唐氏专横,在京里也是出了名的,陆游一定是怕你若是吃山珍海味,被唐氏知道了,他又少不了一顿骂挨,所以便委屈你饿肚子,你才会躲在这里吃。”
“呃,你说的对。”既然他都把理由想好了,唐琬便顺理成章地顺着他的话回应,随即她转过头去,快速拿出手绢把自己打理干净,等她回过头来,又是那个凄楚哀怨的气质美人唐琬。“其实我来这儿之后,从来没吃饱过……”
她说的自然是来到人世之后,由于原本的唐琬几乎是茹素的状态,她取代唐琬之后,小春也来不及准备肉食,再加上她怕吓到其他人,硬是克制了食量,所以根本没吃饱过。
她变脸的速度,即便是朝中奇人异士看多了的赵士程,也不免啧啧称奇,不过他将此归咎于一个美女饿过头了,连形象都无暇顾及,心中着实不忍,何况他原本就对唐琬印象极好,所以在他心目中的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一定都有正当到不行的理由。
看了看食篮里的烤鸡,又看向她显然没吃饱的样子,他只犹豫了片刻,便拿出其中一只,找了个盘子盛,送到她眼前。
“唐姑娘,礼轻情义重,这只烤鸡送给你,先解解饥吧。”说完,他在心中感叹着,府里的花匠抱歉了,你们的分先借我挪用送给美人吧。
唐琬不语,只是一脸无辜地看着食篮里的其他烤鸡,一只鸡给她解饥?真是开玩笑,一只只够她塞牙缝好吗。
赵士程明显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渴望,在心里骂陆游骂得更大声了,那个臭男人,究竟让她饿了多久?由于不忍她失望,他又硬着头皮拿出另外两只。
“要不三只烤鸡给你好了,应该可以做为你几天的粮食了。”看门的门卫不好意思了,你们的分也要送人了。
少来了,三只只能吃一顿,而且还是很勉强的一顿……她几乎是丧气了,看着他的目光益发哀怨。
赵士程一咬牙,将两个食篮都推给她。“好吧,全都给你吧。”
唐琬瞬间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唤来不明所以的小春,接收了所有的烤鸡。“感谢赵公子,赵公子果然仗义。”
赵士程看起来正经八百的,性子却是直爽磊落,而且不仅脑子好还慷慨,她几乎已经决定了,他就是她以后的队友。
“这是应该的,唐姑娘不必介怀。”赵士程笑得和煦,心里却在淌血。
爹啊、娘啊,你们少了好几餐千万别怪儿子,儿子也只是为了表现风度,要不是陆游那家伙那么小气,儿子也不需要把府里的粮食都捐了出去。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却没注意到自己比陆游小气了好几倍,幸好陆游没有神技,听不到他的心声,否则只怕会气到一病不起。
这厢烤鸡交接底定,孙廷才也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回头赫然发现赵士程居然和唐琬正聊着天,而且看起来聊得还挺开心的,他心里有数,带着揶揄的笑走了过去。
“德甫,不替我介绍一下?”虽是这么说,但他却不等赵士程开口,自己先涎着脸对着唐琬自我介绍,“唐姑娘久仰久仰,在下孙廷才,目前在翰林院忝任小小学士。”
“你不是已经自己介绍了,还用得上我?”赵士程笑骂道。
“我怕你忙着搜刮我剩下来的食物,没空替我介绍。”孙廷才也消遣了回去,但这才发现不对劲。“咦?我的烤鸡怎么全都不见了?喂喂喂,德甫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还想回来每只鸡咬个两口呢!”
“那个……孙公子……”唐琬不好让赵士程背黑锅,免得他觉得她不讲道义,于是她极为不舍却又得假装若无其事地道:“那几只烤鸡,赵公子是大方送给我了,如果孙公子不方便,我再叫小春拿回来,你慢慢一只只咬吧。”
“不不不,唐姑娘,我开玩笑的,连德甫都大方一回了,我还能输给他?你若有需要,就都拿回去吧。”孙廷才连忙摇手拒绝。
“谢谢孙公子,那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唐琬在心里激动的大叫,终于有肉了!终于有肉了!不过表面上她仍是一派温婉多情。“赵公子、孙公子,时间不早了,小女子在此别过。”她话说得客气,但心里可是咬着牙想着,你们两个千万别客气地拦住老娘,老娘赶着回家吃肉呢!
幸好两位公子都很识相,而且时间确实也晚了,两人一起送唐琬离开,难兄难弟立在门口,看着马车离去,不由得叹息。
“那个……唉,养一个女人果然费钱,你瞧瞧,我们连根鸡翅都没捞到。”赵士程摇了摇头,虽然是心甘情愿,但一次少了十只鸡,确实让他肉痛啊!
“是啊是啊。”孙廷才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他为了文人的出尘之气,在席上也是克制过的,结果回过头来想饱餐一顿,却什么都没了。
“难怪陆游会那么小气了。”赵士程又叹。
“陆游小气?你……”人家陆游可是送了枝价值连城的金钗给唐琬订情的,这事儿全京城都知道,连两人仳离了都没有讨回去,现在居然被赵士程这个小气鬼嫌小气?
可怜陆游今日根本是冤枉又冤枉,要是他知道了,恐怕会吐血三升吧。
“算了算了,就是不知道唐姑娘拿那么多只鸡要做什么,她一个人又吃不完。”孙廷才横了好友一眼。
“一定是分给她府里的家丁吧,唐姑娘那么善良的人,当然不会只顾自己吃饱。”赵士程由她的反应推断,她饿肚子,代表陆游用来藏娇的金屋应该人人都饿肚子,像她那么美好的女子,一定会把食物分给大家共享。
“说的是,也说不定她吃不完的就拿到路上布施了。”
“非常有可能,唐姑娘乐善好施,路上的乞丐有福了。”
“会不会她也可怜荒郊的那些野猫野狗?”
“一定是的,唐姑娘真是好心人啊……”
如果这两个一般天真的男人,知道他们心目中完美的仙女唐琬,竟等不到回府,就在马车上差点把十只烤鸡一个人吃光了,吐的血恐怕会比陆游吐的还要多出几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