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去了。
清明,也过去了。
端午前半个月,笑阎罗决定带哭阎罗回天山了,因为该教的都教完了,剩下的是方瑛自己的问题,若要全盘吸收成为他自己的东西,必须由他自己去钻研、去领悟、去体会、去练习。
高深的武学并非能一蹴而就的。
“你现在的武艺和功力都比坠儿高上许多,但若是你无法熟练运用,还是会输给她的。”
“再熟练也没用,我永远也赢不了她,她的眼泪太厉害了!”方瑛喃喃道。
为了他这一语双关的话,香坠儿赧红了脸儿,其他人都笑了。
香坠儿若是使出哭功来的话,的确是任何人都只有投降的份,但另一方面也是表示他对香坠儿的宠爱,只要香坠儿一掉泪,他不让步也得让步。
“不过有一件事得先警告你。”笑阎罗说,并向毒阎罗使眼色示意。
毒阎罗上前来,搭上方瑛的腕脉,片刻后,他放开。
“记得吧,你身上还有十三支金针?”
“有十几支针刺在自己体内,谁敢忘,要不小心从嘴里吐出来怎么办?”方瑛咕哝。“二叔要帮我取出来了吗?”
毒阎罗和笑阎罗相对一眼,再瞄一眼香坠儿,迟疑一下。
“不,你身上的金针绝不能取出来,一取出来,你就死定了!”
果然,香坠儿立刻吓得脸煞白,方瑛自己却只是怔了怔而已。
“记住,”毒阎罗的表情异常严肃。“当有一天,你身上的金针开始自己掉出来的时候,就是你的身体在警告你,你不能再打仗了……”
香坠儿惊喘,险些尖叫出来。“会……会自己掉出来?那……那……”
“放心,只要掉出体外的金针不超过六支就不要紧,静养一个月就行了,要同时出来七支才会有危险,即使如此,只要你能够及时插回去,也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毒阎罗柔声安抚她。“来,我现在就教你如何把金针再插回去……”
说着,他把香坠儿拉到一旁去仔细解说,而笑阎罗和哭阎罗则把方瑛拉到另一边去低声央求。
“为了坠儿,真到那种时候,你可以为了她,立刻辞官退休吗?”
“没问题!”方瑛不假思索的应允了,“不过……”
“我知道,相信到那时,你必然已是皇上极为看重的神威虎将,”笑阎罗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皇上不一定肯放人,果真如此,你可以通知兰舟来一趟……”
“二哥?要他来干什么?”
笑阎罗笑得很神秘。“皇上可以不放活人,却不能不放死人吧?”
死人?
方瑛先是困惑,继而恍然大悟。“我懂了!”
他懂了,毒阎罗也解说完毕又回来了,因为把金针再插回去并不难,只要认穴认得够精准就行了。
“依我的估计,你大约有十五年的时间可以打仗,之后,辞官吧!”
“我会的。”方瑛将一脸忧虑的香坠儿搂过来。“别担心,到那种时候我一定会辞官!”
“你发誓?”
“我发誓!”
香坠儿漾开可怜兮兮的笑。“谢谢你,夫君。”
方瑛怜惜的亲亲她的额头,再转回来继续问:“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吗?”
毒阎罗略一思索。“你虽有六十年的功力,但你若能不使用功力过剧,譬如只使出四十年的功力,那么,你可以再多维持个三、四年左右。”
“打仗也用不了多少功力吧?”方瑛嘟囔。
“若是奉派去追剿贼寇,许多贼寇的头儿都是有武功的人,届时就难说了。”
方瑛装了个滑稽的鬼脸。“那只好多烧几炷香给老天爷,保佑我别接到追剿贼寇的任务啰!”
笑阎罗笑了。“你倒是看得很开。”
方瑛也哈哈一笑。“我爹说的,别浪费时间去烦恼已无可挽回的事实。”
笑阎罗赞赏的颔首。“你爹是个勇敢又聪颖的男人。”
方瑛得意洋洋的挺高胸脯。“那当然,我亲爹嘛!”
笑阎罗莞尔,又拍拍方瑛的肩,他实在欣赏这小子,总是庆幸女儿嫁对了人。
“我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你们毋须来送行。”
“等等!”哭阎罗眼眶又红又湿,她实在舍不下女儿。“你什么时候要带坠儿回娘家?”
“这边的乱事一平定,我立刻带坠儿到天山去。”方瑛承诺道。
哭阎罗点点头,“好,别忘了。”话落,突然背过身去。“你们走吧!”
方瑛还想说什么,忽见笑阎罗对他使了一下眼色,他会意,伴同也是哭兮兮的香坠儿拜别岳父、岳母,随即飞身离去。
他们一走,哭阎罗马上回过身来,张嘴想唤回女儿。
“别叫!”毒阎罗及时出声阻止。“让他们走吧,慢慢等,瑛儿总会带坠儿回去看我们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已经没有权利霸占了!
*
“爹,就算不打算立功,也得想想会不会背黑锅呀!”
张文隽又在怂恿老爹出兵了,他想有出息就得先立功,老爹不出兵,他哪有机会立功?
“背黑锅?”张文隽的亲爹——张荣狐疑地重复这三个令人不安的字眼。
“想想,从都督接下将军印起到现在多久了?一年了,爹,整整一年了!”张文隽大声提醒亲爹。“整天混在这里浪费粮饷,不要说立下半点战功,连出半个兵都没有,你以为皇上不会说话吗?到时候责怪下来,你又以为沐昂会乖乖担下这个罪责吗?”
“你是说……”
“对,都督一定会把责任推给别人,能推给谁呢?甭猜,不是副将军就是左右参将之一啰!”
张荣恰好就是右参将。
“可是都督不敢出兵,我哪有办法!”他无奈地说。
“谁说没办法,学方瑛他爹呀!”张文隽小声说。
“什么?”张荣大声叫。“学他爹那样因缺粮、缺兵而战死?”
“放心,爹,”眼见亲爹脸都绿成一片荷叶了,张文隽连忙道。“黔国公放任方瑛他爹战死而不顾,结果不得不自杀谢罪,你想都督他敢再那么做吗?不,他还不想死,绝不敢重蹈覆辙!”
张荣连连颔首。“说得也是。”
听语气似乎亲爹已有松口之意,张文隽心头不由一喜。“那么?”
张荣又仔细想了一下,终于点头了。“好吧,我们出兵!”
于是,这年五月,张荣效法方政暗中出兵了,只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张文隽想立功,反而搞了个灰头土脸。
为了紧跟住沐月琴,张文隽从不参战,他爹是都督俞事,自然有办法安排,不过不参战就没机会立功,没机会立功要升官就不太容易,可能十年八年才能升个半品,眼下既然沐月琴也在云南这里,他正好乘机立几个大功,好让她看看他是多么有出息。
因此他才会鼓动如簧之舌,努力说服亲爹出兵,以为自己有武功,轻轻松松就可以打几场漂亮的胜仗,丝毫没考虑到打仗并不是会武功就包打赢的,不懂兵法、不通战术,他也只有帮别人立功的份。
他的武功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打败千军万马吧?
又不是哭阎罗!
更何况,他的武功并不如他自己认为的那么厉害,充其量也只不过比一般江湖人高明一些罢了。
结果才第一仗就陷入苦战,打得进退不得,更糟糕的是,最后他们不得不向沐昂求援,沐昂却比他哥哥更窝囊,沐晟至少是在得知方政战死之后才逃回永昌,沐昂却是一得知张荣求援,就立刻带领所有兵马后撤避敌,只忙着逃命,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张荣父子沥血苦战,好不容易才逃回性命,麾下士兵也只剩下十之三四,而且只有人活回来,其他马匹盔甲刀剑武器全都丢在战场上了。
要立功反抹得一脸灰,张文隽终于知道打仗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
“战火都已经烧到云南腹地来了,沐昂究竟在干什么?”
方瑛拍桌怒吼——小心翼翼的拍,方瑞没理会哥哥的怒气,继续把听来的战况说给哥哥听。
“右参将张荣学爹暗中私自出兵,大概想抢个头功吧,岂料在芒市就战得一败涂地,输得超难看,迫不得已只好派人回头向沐昂求援,谁知沐昂反而立刻带领兵马走人,逃命去也……”
“张荣?”方瑛狐疑地扬着眉。“那时爹找他一起出兵他不肯,现在……”
“大概是受到张文隽怂恿的吧!”
“又是张文隽……”方瑛下颚绷紧了。“结果?”
“沐昂贬秩两级,由左都督降为都督同知,但仍留守云南,副将军吴亮、左参将马翔坐视张荣败而不救,被逮下狱论罪。”
方瑛愤慨地又拍了一下桌子——依然是小心翼翼的拍。“明明是沐昂的错。”
方瑞拉嘴不像笑的笑了一下。“吴亮和马翔都是背黑锅的替死鬼。”
方瑛咬咬牙根,继而摇头叹气。“不知下一个替死鬼又是谁呢?”
就是他!
*
一年就打那么一百零一次仗,结果惨不忍睹,思任眼看明军原来都是弱鸡,于是更加嚣张骄横,犯景东、夺孟定、攻孟连,战火一烧就烧到了云南腹地,沐昂见势不对,再这样烧下去,早晚会烧到他眉毛上来,皇上不论他的罪也不行了。
起码也得打场仗给皇上看吧?
可是副将、左参将全被刷下去了,还坐在牢里头数馒头,右参将仍在休养,他还能叫谁去打呢?
总不能要他亲自出马吧?要打败了,难不成要他自己扛下责任?
“将军,可以从云南府调人过来呀!”
张文隽不懂如何打胜仗,但卑鄙的诡计倒是不少,他看爹爹真不会打仗,还把他拖下水一起逃命,看来要立功就得抢别人的功,于是摸到沐昂身边去做献计的小军师,要有好处,少不了他分的。
“云南府还有谁能带兵打仗的?”
“方政的儿子方瑛,云南府的都指挥同知,他跟在方政身边少说也打了四、五年仗了,更何况方政在空泥战死,他一定很想报仇,说不定能够一战成功,这么一来,将军就可以领功了。即便是打输了也不要紧,将军可以说他报仇心切,急攻躁进,因而打输了仗,错在他,并不在将军,不是吗?”
“没错、没错!”沐昂欣喜的直点头。“好,就调他过来吧!”
于是,这年七月,方瑛从云南府被调到最前线,终于轮到他做替死鬼,不,上战场了。
“思任烧杀掳掠,现已打到了孟罗,占据者章硬寨,我要你带兵前去剿捕!”
一收到调遣令,方瑛就猜到可能是怎么一回事了,此刻见张文隽竟然跟在沐昂身边,一脸阴恻侧的笑,再听沐昂的命令,更可以肯定自己的臆测没有错,不过,打仗是武人的天命,他不能,也不会违背这道不怀好意的命令。
“卑职遵命,但请将军恩准,容许卑职带姊妹和妻子上战场,她们也亟欲为亡父报仇。”
带女人上战场?
那怎么可以!
沐昂正待严厉斥责,一旁的张文隽立刻倾身覆唇耳语。
“他要是打败仗,带女人上战场,更落实他的罪责了!”最好直接把他定罪,判他个一、二十年牢,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说得也是。“好,本将军特别恩准你!”沐昂同意了。
老实说,方瑛真的不想带女人上战场,可是当他带着方瑞趁着月黑黑风高高,偷溜赶赴永昌府时,半路上却发现他那四个无法无天的姊妹和老婆竟也追了上来。
“你们跟来做什么?”方瑛气急败坏的怒吼。
“我们要替爹报仇呀!”四姊妹异口同声说。
“我……我也要替公公报仇!”香坠儿躲在小姑身后,因为夫君好像很生气。
“你们……你们……唉,天哪!”方瑛呻吟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让我们跟,我们也会自己偷偷溜去!”方兰严正声明,她绝不让任何人甩下她。
“你打你的仗,我们也打我们的仗!”方翠意气风发的挥舞着小蛮刀。
“放心啦,我们会保护大嫂的啦!”方虹像照顾妹妹似的安抚香坠儿。
到底是谁要谁保护呀?
方瑛无奈摇头。“那娘呢?她怎么没来?”
方燕失笑。“当然是舍不下宝贝孙子嘛!”
大家都来了,小小子怎么办?
好吧,老人家没来就是上天庇佑了,没辙,他只好千叮咛、万交代非听他的命令不可,再带上她们一道走。
放在身边总比让她们自己四处乱跑好吧?
不过,挑选士兵也是另一个大麻烦,沐昂要他自己挑一卫士兵,但他自己麾下的士兵都在云南府,眼跟前的都不是他熟悉的人,倘若士兵不够信任他,这场仗也不好打,左思右想,他只好先试试一个最笨的办法。
“将军要我带兵前去剿捕思任,你们有谁愿意跟我去的?”
的确是最笨的办法,他召来所有驻屯云南当地的卫指挥使,询问他们可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去死的,不消说,没有半个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有任何回应。
果然不行!
他叹息着起身走出营帐,想回自己的营帐去找老婆哭诉,说没有半个人愿意跟他一起去打仗,呜呜呜,他好可怜喔……
“我愿意!”
方瑛惊愕的回头,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眼神有几分鲁莽,还有几分毅然决然的勇气。
“你是?”
“柳英。”
“你不怕死?”
“谁能不死?”柳英豪迈地道。
“说得好!”方瑛大声赞颂。“你麾下有多少人马?”
“三千。”
“好,就是你了!”
两天后,方瑛就出发了,领着姊妹妻子,还有柳英和他那不怕死的三千士兵,到孟罗剿捕思任去了。
在所有人的想法中,除了打败仗之外,方瑛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运气好,他还可以逃回来,但多半是跟他亲爹一样轰轰烈烈的战死,最多一个月,也说不定几天后就会有不幸的消息传回来了。
不多不少四天后,果然有消息传回来了:捷报!
“一个时辰不到,都指挥就带领我们攻下者章硬寨了!”不知为何,专程赶回来传报的士兵极为兴奋,一脸潮红,简直就像喝多了酒。“可惜那个思任溜得连人影都不见,跑得可快了!都指挥让我们休息一天,然后就追上去了!”
喘了两口气,他再期盼地、央求地盯住沐昂。“将军,我可以赶回去了吗?我不想错过下一战!”
赢了?
才几天而已,真的赢了?
沐昂听得直发怔,差点忘了回答。“呃,可以。”
咻一下,士兵马上不见了,连行礼都忘了,可以看得出他有多么急着要赶回去参战。
“这是怎么一回事?”沐昂喃喃道,他从没有见过有谁这么急着想打仗的。
张文隽也很意外,想不到方瑛这么厉害,更教人不服气了。“呃,不管如何,有捷报可传回京里,相信将军很快就可以坐回左都督的位置上了!”
“对!对!”沐昂哈哈大笑。“好,这功就记在你头上吧!”
“谢谢将军!谢谢将军!”张文隽眉开眼笑乐歪了嘴。
好好好,方瑛你尽管去打吧,打到累死或战死为止,反正所有功劳都会记在他头上。
最有出息的终究是他!
*
很可惜,方瑛没有机会追剿到思任,不是他被打败了,而是威远土知州也在掀起战火,明明还有五万人马闲在那里喝茶啃瓜子,沐昂偏偏要把方瑛调回来,改命他去剿平威远州的乱子。
然而,不到十天功夫,他就剿平了威远土知府兴起的乱子,旋即又回过头去追赶思任,连喘一口气都没有,他赶得那么心急、那么迫切,就好像……好像……
“夫君。”
“嗯?”
“你想杀思任替公公报仇对不对?”
“……”
“我想在你心里头,仇人并不只沐晟一个,还有思任,倘若不是他掀起这场乱子,公公就不会战死了,对吗?”
“但夫君你一直不想让人知道这点,因为这是你的私心,偏偏你又是个武人,必须徇公忘私,所以夫君只好故意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夫君你真的很想不顾一切追剿思任,直到杀死他为止,对吗?对吗?”
方瑛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对。”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的承认了。
“我就知道,”香坠儿贴上他胸前,低喃。“你在威远打仗和在追剿思任的时候全然不同,在威远,你只是努力要在伤亡最少的情况下打一场胜仗:但在追剿思任时,夫君你好像是在……在追杀仇人……”
方瑛苦笑,“遗憾的是,我的首要职责是大明的都指挥,必须绝对服从上命的调遣,如果我忘了这点,爹肯定饶不了我,说不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教训我一顿。结果……”他深深叹息。“明明就快追上思任了,却不能不听命,中途退走……”
“你放心,夫君,这回我们一定可以追上他的!”
“希望。”
于是,他们继续猫追老鼠似的追杀思任。
而思任也才刚刚喘过一口气来而已,马上又被追得灰头土脸,要打又打不赢,打到哪里输到哪里,差点喊爹娘救命,最后只好派手下携带象牙、金刀等土产拜见沐昂,说他愿意投降了,请沐昂代为上书谢罪。
沐昂二话不说,马上传令方瑛收兵,虽然很不甘心,但方瑛不能不听命,只好率领麾下士兵回到永昌。
“总有一天,我们会捉到他的!”香坠儿想安慰夫婿。
“对,除非他先死在别人手里。”方瑛声调平板地说。
“那……那……他也总是死了嘛!”
“我想亲手杀了他!”
香坠儿无言,这她懂,就像她想亲手杀死沐晟替公公报仇一样。
可是,他既有私心,又想要顾全武人的职责,偏偏这两者又时有冲突,想要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事呀!
正苦恼间,忽又见夫婿弯起不在意的笑。
“算了,我们也正好休息休息,辛苦了一个多月,也挺累的不是吗?”
“是啊。”香坠儿也笑了,但她心里却在叹息。
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不在意了,而是又把那份最强烈、最深刻的渴望硬生生压回心底最深处,埋住、藏住,不让任何人知道,表面上依然笑着、闹着,仿佛无忧无虑的小顽童,只想要快快乐乐的度过每一天。
但事实上,除非他能够亲手杀死思任,否则他将永远无法自这份不断啃噬他心灵的渴望中解脱出来。
毕竟,他父亲就死在他眼前,那是他这一生最痛苦的经验,一辈子也忘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