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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华寻梦 第4章(2)

  流畅的对谈讨论在课堂上展开,学生们纷纷表达意见,讨论艺术具有哪些形式,又应该透过何种媒介传达最为妥切。

  菲菲正是西方的教师最头痛的那种学生,鲜少主动参与讨论,喜欢藏身在课堂的最后方,静静聆听。

  今日亦然。

  纤瘦娇小的东方女孩固定坐在后方靠窗的位子,留有粉红淡疤的右掌轻轻撑着腮,专注于手边的书本,偶尔让窗外树下探头觅食的小松鼠吸引,扬起恬柔的笑意。

  掌上几道已结痂的伤疤,彷佛是个秘密印记,纪录着她与夏尔两人共同拥有的回忆。

  无心的交会,慢慢纠缠成解不开的结,尽管这段时日他表现得再不耐烦、再轻蔑,她仍能感受到他逐渐卸下心防的细微变化。

  夏尔,看似细腻唯美,其实他是一幅野兽派画作,充满强烈的色彩对比,以睥睨世俗道德的孤高身段,独自游走在禁忌的边界;他的爱情可供贩卖,他的灵魂可供交易,他的每一个回眸顾盼,皆是艺术的留驻。

  可是……

  “菲菲.叶。”

  突来的高唤声传进教室里,打断学生们的谈论。众人目光一致,转向门边,发现神情古怪的助教正与老师交头接耳。

  静坐窗畔的菲菲,略显迟疑地收回思绪,仰高的小脑袋瓜纳闷地一偏,搁笔起身,向不断招手示意的助教走去,悄然察觉艺术史老师的脸色似乎有点难看,眼神变得严苛。

  “请问……出了什么差错吗?”菲菲迷惘的问。

  “你缴交的设计图有点问题,初审教授正在会议室等你说明。”尽管助教刻意压抑声调,装作若无其事,但仍隐隐约约带着一丝轻蔑之意。

  菲菲讶然,“设计图有问题?有什么问题?”记得缴件之前,她熬了整夜检视修改,不应该会有错漏才是。

  “这正是我们想请教你的地方。”助教冷淡的回道,领着旁徨迷惑的菲菲步出教学大楼,穿过环形中庭,绕至一旁的学务大楼。

  现代与后现代巧妙融合的空间感,不规则状的会议室犹如一个绽放的蕾苞,象征流行不断的死亡与回归,总是带给设计人无穷谬思的楼层,此刻看在她眼里却宛若一座坟场。

  担任初审委员的众教授们一一列席,菲菲象是忽然被推上审判台的囚犯,傻傻的杵在会议室中央,遭受众目异议,一股寒意自她的背脊扩散开来。

  “菲菲小姐,资料上清楚写着,你是去年秋季的插班生对吧?”学院里的流行设计学权威艾索教授取下眼镜,下垂的眉角扬起,灰眸冷酷地盯着她,交叠起双肘,高仰下颔,严厉地问。

  “是。”菲菲无所畏惧地回道。

  “你可知道一个艺术工作者犯了什么样的过错是不容于世的?”

  “抄袭。”

  “没错,艺术是创作者道德观的升华,无论是透过什么样的媒介来创作艺术,只要是倾注心力的设计,那便是设计者的血肉,是灵魂中不容人剥夺、宰割的一部分,身为一个艺术创作者,相信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是的,我明白。”

  “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犯下这种不能饶恕的错?”铿锵若雷鸣的严厉斥责在会议室里回响着,震得每扇窗子彷佛也随之摇晃。

  纷乱的思绪霎时冻结,环绕着菲菲的每一双敌视目光宛若十方烈焰,焚烧着她所有的感官知觉。

  她努力撑开沉重如锁的双唇,“真的很抱歉,我不懂教授的意思……”

  艾索扯开公事化的冷笑,俨然像个经验老到的法官,为了顺利定罪而捺着性子耐心周旋。“蜜拉小姐,麻烦你将资料拿给这位同学阅览。”

  助教快步越过僵硬伫立的娇小身影,取过平躺于桌案一角的赭色资料夹,将之平摊延展,两份分属不同创作者的设计图稿登时并列于桌面上。

  “麻烦请上前来。”化身传唤官的助教侧首命令道。

  菲菲瞠着晶圆的黑眸,心脏急速跳动,彷佛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傻傻的迎上前,检视他们用来指控她的荒唐罪状。

  纵向依序排开,一列缤纷的服装设计图稿,一笔笔细腻勾勒的线条架构出融合古典与前卫的华美霓裳,属于后现代一环的冲突美感跃然于纸面。

  那样柔美纤细的勾勒,那些经过无数黑夜与白天交替凝聚出的构思,每个设计者皆有自己下意识惯用的细节与笔触,这些图稿,她再熟悉不过。

  但……

  “这些设计图,相信你应该不陌生,这是上届校内特殊材质创意赛得主,安娜.尼可拉这回参赛的作品。”对于她的震撼,艾索似乎早有所预料,刻意逐字加重音节冷喝道:“不觉得很意外吗?为什么安娜.尼可拉的设计图会与你参赛的图稿如此相像?你可以给我们一个明确合理的解释吗?”

  瞪住图稿的核桃大眼渐起迷惘,菲菲轻颤着双肩,缓慢抬起苍白的小脸,犹然震忡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设计图移开。

  一袭袭设计的细节皆可察觉属于她的巧思,也许是领口的折度、或者是裙摆伸展的线条结构,每一张图稿总会有几处出于她心血的结构……

  眼前纵列排开的设计图,是将她原有的构思经过细密的切割,再缜密地分散,看似不着痕迹地融入额外的赘饰,藉此淡化裁取自他人缪思的证据。

  这不是出自她手中的设计图,却是一张张将她的心血切割成细碎的片段,形同复制再造的完美赝品,个中技巧堪称鬼斧神工。

  奥薇已经不止一次“过度参考”别人的作品。

  当时,安娜是显露出多么不屑的神情,如今想来,是多么的讽刺可笑。

  我的书桌放满了裁片,摆不下设计图,可以借用你的书桌吗?

  借用了书桌之后,顺带一并借用了她出于信任而随意摆在桌上的设计图吗?

  人往往在指责别人所犯下的罪恶之后,转过身来,却以胜利者的姿态进行着更为卑劣的恶行……

  “无话可说是吗?”艾索不耐烦的追问刺破了难堪的沉默。

  沉思被迫中断,菲菲恍惚地仰首,茫然淹没了视野。

  是,她确实是惯于沉默的。并非因为懦弱而退缩,而是宁愿退到丑陋狰狞的人性之外,远远观望。

  其实,善于沉默的人不是蠢亦不笨,往往最能看透一切虚假的矫饰,不愿戳破那些虚华与伪善,与其成为众矢之的,宁愿退居一旁,隔岸观望。

  沉默的人往往最是清醒。

  解释得再多又有何用?一个获奖无数的高材生与一位秋季插班的转学生,世俗的眼光会选择相信何者的清白?

  答案已昭然若揭。

  在充满鄙夷的众目之下,呆愣的菲菲只是沉默的轻摇着头。

  当耳边传来艾索教授尖锐审判的一刻,她彷佛能够听见,孤身飞往异乡追寻梦想的那颗心彻底瓦解的碎裂声。

  心碎,有众多方式与媒介;梦碎,是最令人负担不起的痛。

  熟悉的古拙旋律回荡在喧嚣未歇的耳畔,踟蹰在门外的人影不再犹豫,循着歌声踏入公寓里。

  为了精密仿冒出巴洛克时期的画作特有的平滑质感,皮耶正在替一幅静物画刷上层层凡尼斯油,泯除笔触的痕迹。他漫不经心的循声望去,意外瞥见一张落寞的东方脸蛋,嘴边哼唱的童谣嘎然停止。

  “菲菲?今天没课?”

  伫立于玄关的憔悴人儿犹然恍惚,她轻轻扯动苦涩的嘴角,甚是疲倦地嗫嚅道:“没有。”

  “你是来找夏尔的吗?”察觉可爱小鹿的异状,皮耶皱眉敛起笑意,停下手边的事,仔细端详她哭肿的双眼,决定按兵不动的试探。

  “嗯。”当痛苦得想远远逃离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便浮现那夜雪地的偶遇。

  此刻的她,一如那晚静静躺在墓园里的金发少年,忧郁而哀伤。

  彷佛又是一道无形的连结,再度将他们的心串联,凝聚成最终的念头──渴望与他相见。

  于是,她像只踽踽独行的迷途小鹿,来到他惯常出没的地方,像个失温已久的冬眠动物,到处寻找阳光的下落。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也不知道这小子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已经好多天没来这里了。”

  “是吗?我知道了,谢谢你。”菲菲露出被遗弃似的落寞神情,离开之前,她忽然转身望向紧皱眉头的皮耶,轻声央求,“能不能请你告诉我,那首童谣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经过短暂的相处,她或多或少已明白,皮耶这群人绝非一般拙劣的仿画者,他们每个人皆有深厚的实力;例如埃里特擅长艺术的流派区隔,亨利的鉴定功夫师出有门……特别是皮耶,看似不起眼的外貌下,蕴藏着令人揣测不出的满腹才识。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皮耶颇感兴趣地反问。

  “因为……夏尔似乎很喜欢这首童谣,可是我翻遍了图书馆,就是查不到关于它的背景资料。”

  皮耶了然的笑道:“你当然查不到,这首童谣是个已经散佚的神话故事,辗转流传下来的民歌。”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进来坐下吧。”皮耶搁下沾满了凡尼斯油的笔刷,取过干布拭净双手,将占据了大半公寓的凌乱工作台稍作收拾,腾出一个空间来。

  菲菲恍惚的挪动脚步,选择夏尔惯坐的那个位子,像个渴望求知的学生,绞紧了轻放在腿上的秀气纤指,凝神聆听。

  皮耶双掌扶撑在桌沿,为了使她从哀伤的情绪抽离,刻意以低沉且略带神秘的叙述口吻吸引她全副的心神。

  “或许你也曾听过,一般印象里的独角兽是神话里虚构的动物,这个传说便是由此而来。”

  “独角兽?”菲菲倾着上身,看着皮耶从书架上取下的全开画册。

  一幅馆藏于美国大都会美术馆的“受困的独角兽”于焉摊展。

  这幅绣画里,受囚在花丛竹篱内的独角兽,高仰侧容,显露出无奈的淡淡悲伤,穿透颅顶的皎白尖角,无声诉说着一种介于真实与虚幻的朦胧可能。

  “是的,这个传说是由于一只遭天神放逐的独角兽而来。因为触怒天神而被流放人间的独角兽开始堕落放纵,为了得到全然的自由,它化为美丽的人身,白须成了金币般的长发,修长的四肢,还有一张不存在于人世的美丽脸庞。”

  菲菲若有所思,喃喃地覆诵,“金币色的长发和一张美丽脸庞……”与夏尔如此神似的形象描述,令她浑身泛起莫名的轻颤。

  “化为人身的独角兽来到了名唤凡沙诺亚的村庄,落后又孤陋寡闻的村人畏惧他异于常人的美貌,开始散布他将会替村庄带来不幸的荒谬谣言,但是,村庄里的少女们依然不顾老者的警告,疯狂追逐着化为人身的独角兽。”

  “然后呢?”

  “没有用的,尽管已经化为人身,独角兽是极度自恋且没有情爱的,那些少女为了他而变得淫/荡堕落,可是,他永远不会把对自己的爱分给其他人。”

  “这个传说到后来为什么会转变成那首童谣?”她似懂非懂,迷惘地追问。

  皮耶露出无奈的苦笑,继续叙述道:“预言终于成真,糜烂不知收敛的独角兽再度触怒了天神,一场突来的瘟疫几乎将凡沙诺亚彻底灭绝,所有疯狂追逐美丽少年的少女们全数染病而死,除了一位盲眼少女。”

  “因为她看不到美丽的表象,所以逃过一劫?”

  皮耶摇头否定她的臆测。“不,她之所以能够存活,是因为她才是真正用心爱着独角兽的唯一一个人。没有心的独角兽无法感受盲眼少女真诚的爱,他以为这是天神的玩笑,要让贪图美丽又过度自负的他爱上一个有缺陷的人类,所以他百般抗拒,甚至伤害盲眼少女,直到他的人身术法被天神派遣的天使解除,重新变回一只独角兽之后,才恍然大悟……”

  悲伤的结尾震醒了聆听入迷的菲菲,她激切的追问:“他悟透了什么?”

  皮耶耸了耸肩,指着图上的神秘圣兽笑道:“这正是这个传说的重点所在,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只独角兽究竟悟透了什么。天神降罪,独角兽成了身带诅咒的恶兽,被人类唾弃,亦无法回归天界,最后遭驱逐至一座荒芜的墓园,独自寂寞的死去,据说是盲眼少女亲手将它埋葬。”

  “怎么会是这样……”无形的撕裂痛楚自胸口传来,菲菲幽幽的垂下长睫,难以置信地不断摇头,彷佛透过这种消极的抵抗便能改写一场悲剧。

  “傻瓜,我不是说了吗?民歌的出现往往是反映当时的社会状况,这首童谣藉由这个传说隐藏了真实的意涵。独角兽追逐着自我的美丽倒影,是一种追求崇高理想的艺术象征,无所不能的天神代表着凡人不能与之抗衡的残酷现实,至于盲眼少女可能是一种孤高境界的化身……菲菲,你还好吗?”

  一阵冰凉滑过脸颊,温热的泪水,像一场来不及防范便已仓皇降下的骤雨,她愣愣地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目光呆滞。

  梦碎时可有声响?心裂时可有痕迹?穷其一生都在追逐幻影的独角兽,最终能够得到他渴望的爱情吗?

  是不是必须心碎过,痛苦过,才能面对这些尔虞我诈的斗争?

  是不是必须将内心最后的美好都彻底摧毁,才能漠然地面对这种荒凉?

  那么,是否夏尔也曾遭受过如同火焚的背叛之苦,所以他才彻底颠覆爱情的价值观,在双脚深涉烂泥时,却又置身事外般冷眼旁观,尽情嘲讽、玩弄那些追逐泡沫般美丽幻影的肤浅人们?是这样的吗?

  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已经看透了虚实交错、美丑交融的浮世春梦。

  我们都是一头寻从本能而活的兽,却在每次受创伤愈来回反覆之间,一步步被狭隘的世俗集体价值驯服。

  夏尔曾经如是说道。当时,她迷迷糊糊,始终听不明白;现在,她懵懵懂懂,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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