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她没离开王府,成天守在王爷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江呈勳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心里幻想着未来。
婧舒却没有她的乐观,她看着席隽惨白的脸孔,无助茫然,情绪压在心底,压得她无法喘息。
忠勇侯来了,他坐在床前一动不动,看着面色死白的儿子,瞬间苍老。
是他的错,他认为男人该心怀天下,不应为后院那点芝麻大的琐碎小事操心,他看不起女人,认为女人翻不了天,结果他失去妻子、失去儿子,差一点点连女儿都要失去。
席定国想把儿子带回侯府,但大夫让他别轻举妄动,眼看着汤汤药药一钵钵往席隽嘴里灌,他却始终昏迷不醒,心疼得他无法呼吸。
皇帝召他入宫嘉勉、安慰,封赏一串又一串,但儿子都没了,他要那些身外物做什么?
天底下最悲哀的是白发人送黑发呐!
失而复得的儿子、让他光荣骄傲的儿子,就这样静静地躺在眼前,他做错什么?老天为什么这般折磨自己?
他是男子汉,他杀敌无数,他对生死淡漠得不像常人,他总相信再困难的局面都能够闯过去,他认为自己强大无比,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他,但是在短短的时日内,他一再一再被为难……
游盛武挑起他对昔日同袍的歉意,岳君华的背叛让他对女人失了心,以为儿女双全的自己,谁知到头来不过是替人作嫁,他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但他心存侥幸,因为他还有失而复得、连皇帝都欣赏看重的儿子,谁知初试啼声就缎羽而归。
什么都没有了,他只剩下一个痴呆的女儿,这是报应吗?
因为他杀那么多人?因为他为前途牺牲太多兄弟?对……肯定是报应,早在看见游盛武那刻他就明白了,天道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呵呵、呵呵,都冲着他来吧,所有他对不起的人通通过来,来寻仇、来报复,来怎样都行,但是能不能……债别算到儿子头上?
他可以不认儿子、不要他孝顺,他只求隽儿平平安安,就算不当官也没关系,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儿子活着就好。
牵起涓涓的手看着忠勇侯的背影,那天她和席隽在屋顶偷窥,那么令人羞耻的事,忠勇侯都不慌不忙,理智而果断地处理了,那时的他像百姓嘴里形容的那样,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但是现在他衰老哀恸得让人心酸。
婧舒推推涓涓,涓涓与她互看一眼。
面对父亲她需要勇气,她被忽略得太久,久到忘记什么是亲情,但是在婧舒的眼神鼓励下,她深吸气走到席定国身边,轻轻把手覆在父亲手背上——那里是湿的,他抹了泪。
望着女儿那双清澈灵动、像极隽儿的眼睛……「涓涓?」
「爹爹,我好了。」
闻言,他一个激动将女儿抱进怀中,他把头埋入她颈间,呜呜哭泣。「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哥哥、对不起你……」
数不清的对不起柔软了涓涓的心,她犹豫片刻后,轻缓地拍起父亲的背,像姊姊安慰自己那样。
看着这一幕,泪水刺痛了婧舒的眼,她看着席隽,心底不断说着:你说过的,你会好好的,男子汉一诺千金,要说话算话……
第三天,席隽没清醒,气息变得更微弱,大夫让他们早做准备。
婧舒的脾气很好的,她很少与人起冲突,便是面对柳媛舒或常氏的无理取闹也不曾大声咆哮,但她咆哮了——对着大夫。
「什么叫早做准备?我要准备什么?救命不是大夫的职责吗?病人还没有放弃、亲属还没有放弃、我还没放弃,你怎么可以叫我们准备?你有没有医德,你是大夫还是创子手?」
她的失控吓坏大夫也吓坏涓涓,她紧紧抱住婧舒,眼泪不停刷下。
秧秧头痛不已,涓涓这样、瑛哥儿这样,连姊姊也这样,他们不吃不喝,成天坐在病床前,哭得双眼红肿,而大夫又说着同样的话……失去顶梁柱,他觉得天塌下来了。
他急得团团转,又要顾这边也要顾着瑛哥儿,都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姊姊、涓涓,隽哥哥不会有事,王爷也不会有事,他们都会好起来。」
「对,会好起来的,他们都会好起来。」她憋住一口气,用力抹掉泪水,也拭去涓涓的眼泪,她郑重说:「你哥哥不会死,他会活过来,他答应我要平平安安的,他最重视承诺了,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涓涓用力点头。
「对吧,你也知道承诺很重要对不对,但凡说出口就一定要做到的,你哥哥就是这种人对不对?」
追着一个孩子要答案,这种行为很蠢,可是她没有办法了呀,她需要一个肯定,需要有人斩钉截铁对她点头,告诉她:承诺必定成真。
「对。」涓涓咬紧牙关重重点头。
「你哥哥会清醒,他答应的事从不食言。」她重复又重复同样的话,彷佛重复的次数够多,好事便会成真。
「对。」涓涓也一点头、二点头,她也相信头点得够用力,就能证明哥哥会守信。
就这样莫名的信心、莫名的相信,她们不再哭泣,她们待在床边不断对席隽说话,把过去来不及说的、没记得要说的,通通说清楚。
三更梆子刚刚敲过,大地沉寂……婧舒睡不着,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
「两次,你说自己样貌长得不好,同样的话你从来不重复,为什么这件事一再提及?是王爷惊人的容貌刺激到你吗?傻瓜,有没有听过海上有逐臭之夫?有一张好脸孔,确实更能让人心喜,但那只是一时喜欢、与爱情无关。
「知不知道爱是什么?娘留给我的书上有写,她说:『爱不是寻找一个完美的人,而是学会用完美的眼光欣赏那个并不完美的人。』
「我不完美,但你欣赏我,你不完美,但有我欣赏你,我们会带着对彼此的欣赏走过此生,你不可以半路下车,不可让我的欣赏孤军奋斗,懂吗?」
说好不哭的,所以她没哭,只是眼泪自顾自从她大大的眼睛里滚下来,她不愿意但是控制不住。
让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一瞬间,他掌心蓄满她的眼泪。
「失去,很痛,但在还没来得及珍惜之前失去,更痛,你舍得我痛吗?如果不舍得,请你张开眼睛,让我别那么痛,好不?」
几天没睡她已经累惨了,但每句、每个字,她都说得认真无比,她认为只要说得够认真,就能说服他清醒。
「娘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现在我告白了,你听见了吗?没听见,好,那我再告白一回。」
「席隽,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无法陪伴你的前世,但请把你的今生给我、来生给我,未来的每一辈子通通交给我。我想要牵着你的手,像这个样子,一步步往前走。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这种话不矜持,从小到大受的教养,都教会她这样做不可以、不好、不适当,但是顾不得了呀,她还来不及珍惜他,他就要离开,她的痛需要一个人来倾听、来表白……「听过遥控器吗?娘说遥控器上面有很多按扭,一按窗帘就会自动打开,饭就会自己煮香,灯就会自己点亮。你说,是不是特别特别好的东西?」她一一扳开他的手指,贴在自己胸口。「现在,遥控器在你手里,你可以遥控我的心情,你想我哭我便哭、要我笑我便笑,你舍得我哭吗?如果不舍得,请你用力一点,请你认真和阎王爷好好谈判,请你回到我身边……」
她说着,眼泪流干、唇舌燥了,她疲惫得撑不住了,但她不敢闭上眼睛,深怕一闭、深怕松开他的手,没了牵系,他悄悄地离开自己。
可终究她只是个人,三天三夜不眼,让她失却最后一分力气……
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不知道自己趴在他身旁、枕着他的掌心,更不知道即使在梦里,她的泪水也不曾止息……
涓流不息的鲜血从腕间流进碗里,她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情绪不曾有半分波动。
「陈太医,求求您,不要啊!」
小宫女跪求太医,紮紮实实的磕头声响,触动人心,太医心生不忍,却无法停下动作。
他也不相信娘娘的血可以治病救人,但他亲眼看见皇后娘娘饮下鲜血后,便将小皇子顺利生下,而现在大量失血、进入昏迷的皇后娘娘……再一碗血就能活了吧。
陆家的人全都围在长春宫,所有人都盼着皇后娘娘活命。
「月儿,别磕了,起来。」
「不行啊,娘娘再下去……会危险的。」
「傻瓜,死亡从来都不危险,一旦死亡发生,所有的危险便终止了。」
晰晰轻浅笑着,彷佛痛彻心扉的伤口不在她身上,彷佛那红得似盛绽鲜花的血不是自她手腕流出。
陈太医诚惶诚恐道:「求娘娘恕罪,只要再一碗就好。」
看着太医,她知道啊……皇后死了,他也活不了,反正她不想活了,用她的命换回两条人命,值!「取吧,罪不在你有什么可恕的。」
终于血取够了,陈太医用棉布裹紧她的伤口,一个俯身重磕后离去。
月儿哭着上前抱紧她,瞬地,温暖袭上,只有一点点,稀少得令人鼻酸,但足已令她感动。「月儿,我想看月亮。」
「外面风大……」
「最后一次。」
望着娘娘坚定的目光,月儿唤来宫女太监,将软榻搬到院子里,再将虚弱的娘娘移出去。
清兮宫只是从清和宫划出来的一个小角落,里头三间房,青砖红瓦,连服侍的人都比旁的宫殿少,这是娘娘的要求。
盖这样的屋宅不符合宫中规制,但娘娘想要,皇上便允了,清兮宫里最美的一处风景就是院中的那株玉兰树,月儿记得,那是初入宫时皇上亲手为娘娘种下的。
月儿握住娘娘的手,从娘娘进宫之后就是她贴身服侍的,娘娘的心苦,每一分她都懂。
才多久?两年吗?她记得好清楚,那日皇上携着娘娘走入后宫,穿着白裳的娘娘美得像仙子,所有人都说娘娘是天上神仙下凡,说皇上能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走到龙椅前方,倚仗的不是千万将兵的枯骨,而是娘娘的鼎力相助。
娘娘可厉害了,能呼风唤雨、出谋划策,让死于战乱的人数降到最低,所有人都说娘娘是慈悲的观音菩萨送来,解天下苍生之苦。
刚入宫的娘娘多么快乐呀,她笑得何其灿烂,她总拉着月儿的手说:「我会用尽全力辅佐皇上,让他成为一代明君,造福天下百姓。」
但立陆氏嫡女为后那天,娘娘哭了。
她仰头问月亮。「不是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说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什么我的情路上,会有那么多闲杂人等?」
皇上对娘娘很好,他亲自向娘娘解释,「身为帝王,平衡之术很重要,我需要陆家帮我稳定朝堂。」
皇上说的没错,历代帝君都是这样做的,娘娘无从反对,只是脸上的笑容随着越来越多的女人入宫而消失,她不再走入帝王居住的清和宫,不再进御书房同皇上说话,她把自己关在清兮宫里,经常自问「我错了吗」?
渐渐地,皇上越来越少出现,渐渐地,娘娘的泪水干涸,渐渐地,连帝君垂怜都不再盼望。
娘娘说:「我好想家,好想和族人在一起。」
娘娘说:「我的家乡有数不清的大树,有壮阔美丽的大山,有奔流不息的河流,夜里满空星辰、明月皎洁,日里家乡的天空蓝得耀人眼……」
娘娘说:「嬷嬷是对的,爱情终究要害死我了。」
娘娘说她不是仙女而是女巫,她不会呼风唤雨、却会观天象,她最厉害的是会法术、会下蛊毒,但终其一生她不曾害过人。
娘娘说:「可是怎么办才好,我好想……好想害那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她嘴边说着狠毒的话,却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
「月儿,帮我把床下的匕首拿过来。」晰晰道。
「娘娘……」月儿迟疑。
晰晰温柔笑开。「没事,我只是想家了,在族里每个年满十岁的女孩,族长都会入山挖来一块新铁,亲手打造匕首授之。族长是我的嬷嬷,她聪明睿智,能够看清未来数十年的事,从小嬷嬷常督促我好好学习术法,她说,总有一日我必须勇敢坚强地站在族人面前,用能力证明我可以当个好族长。
「可是我为了男人抛弃嬷嬷的期待,我把他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梦想,我把全部心力都用在他身上。他受伤将亡,我以鲜血灌之,我告诉自己,他是天地间唯一一个值得我用性命交换的人,但是今日,他竟要用我的性命换他妻儿性命。」
呵呵,她轻笑着,还有人可以比她更傻吗?亏嬷嬷总说她聪明透顶,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怎会让自己落入这番境地?
前无门、后无路,她心知肚明,今日不是李清逼死她,而是自己的选择生生地把她逼死。
月儿泪流不止,她都懂,懂娘娘的茫然无助,懂娘娘的后悔失望,懂娘娘的恸不欲生,她懂得……娘娘有多辛苦。
月儿冲进屋里,寻出娘娘的匕首,走到软榻边拢进娘娘掌心。
晰晰轻抚匕首上的刻纹,她缓缓叹息。「嬷嬷,晰晰好想您啊……」
月儿掩不住啜泣,哽咽道:「皇上会知道娘娘付出这么多,皇上一定会知道。」
傻呀,她哪还在乎他知不知道?他已经将她的感情糟蹋得七零八落,她若还将一腔热血悉心交付……蠢透了。「月儿,人不耗尽所有的期待,是不肯说再见的,想道别是因为累了,我不再在乎他的感激,我不再介意他的欢喜,对他,我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恨意。」
「娘娘别这样,皇上待您还是好的。」
好?是指送进清兮宫里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不对的,爱情不是身外物可以衡量,不是可以因为利益平衡而存在。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
她曾立下誓言,他若珍惜,她不必弃,然而最终她选择放弃。
不是因为她不在意,而是他不在意了……既然如此,何必?
何必不舍、何必在乎他的心。
过去的她不懂得恨,现在她学会了,他是个好老师,教会她恨上自己深爱的男子。
皇后和皇儿都平安度过此劫,陆家人满意了,他……也满意了。
他是势利的,他时刻权衡利弊,他总是做出决定然后实行得笃定,他从不懂得何谓罪恶感,可是今日……心底有一块是虚的。
所以他来了,在来的路上他想过无数的说词,想说服她她仍是自己的稀世珍宝,却不料一句「你若无情我便休」阻止了他的脚步。
他说过,「我要天下、要权势、要俯瞰世间,证明我不是人人可以踩踏的小喽罗。」
于是她说:「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就帮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只用五年就走到今天的位置,而这五年当中,始终是她牵着自己的手。
他非常感激,她却指着他的心口说:「你这里有我的血,你的身体里有一半的我,我为自己做事,不需要任何感谢。」
于是他不再感谢,他把她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因为他便是她,他们是一体的两个人,她应该理解并同意他所有做法。
他迷恋权势、迷恋这个位置带给自己的骄傲与成就,于是他做了所有帝王都会做的事,包括——视女人于无物。
他认为世间人都该供自己驱使,不论男人或女子。
但是他听见……她要休了、她不要他?
凭什么!他是皇帝,天地间万事万物都该任他予取予求,谁也不能拒绝。
于是既骄傲又自卑的他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走到她面前,他道:「你救下皇后性命,明日我会颁旨,封你为贵妃。」
她冷眼看他,一语不发。
他耐下性子又道:「等你把身子养好,为朕生下儿子,一出生朕便封他为王。」
她笑了,清冷的笑容里装入满满的鄙夷。
突然间,她的目光让他心生恐惧,他硬着脖子说:「你是我的女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离开我。」
「不能吗?要不要试试。」
她终于开口,说的话却让他胆颤心惊。
「你……」
「你要权、要利、要高高在上,除此之外什么对你都不重要对吗?好啊,我本就用性命来成就你的梦想,如今我便再成全你一回。」
晰晰望着他,目光中带着狠厉决绝,她抽掉腕间棉布,拉开刀鞘以匕首划开已经止血的手腕,这一下划得很用力,瞬地鲜血激喷,朵朵鲜红的血花在她脸上、身上怒放。
她以右手食指沾血在半空中画符,口中念念有词,下一刻她指着月亮。
像是被指引般,月光聚成一束光线投到她身上,晰晰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美得教人无法言语,她冷冽的目光望向他,阴冷道:「我程晰以性命诅咒李清,生生世世坐拥权势利禄,却求不得爱、孤独终老!」
她看着他,看得他无法呼吸,恍若胸口处有什么东西被抽出来了,他的表情僵住,眼泪却顺着眼眶滑出两道湿痕。
两个曾经深爱彼此的男女相互对望,她也在流泪,只不过流出的是鲜红血泪。
下一刻,晴朗的夜空闪电雷鸣交加,一道刺目的白光自天际落下,它穿透她的身子,停止她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