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蝉鸣声张扬,夏日已至,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热,各宫娘娘受不了这喧闹声,命太监将蝉只黏下,可皇上不许太监做这事儿,因此整个后宫的蝉全都聚到清和宫里了。
楠木几上的龙涎香散播香气,桌旁的琉璃盆里盛装着冰块,丝丝凉意窜出。
李清坐在九龙玉璧屏风前提着笔,即使心中早有定见,还是在此刻犹豫了,此生行事不管对错、不管会否懊悔,他都不曾犹豫,但……是老了吧,轻浅一笑,蘸饱墨汁的笔尖终于落在黄绫诏书上。
御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四名辅国大臣坐在两边,不管年轻或年老,不管有没有力气通过这顿煎熬,一个个都挺直上半身,他们面色凝重,眼底却都带上激动。
诏书完成,李清放下笔,与大臣们对视。
大臣们望向一袭明黄龙袍,衣纹云龙,玉冠束发的皇帝,四十年了……他们的皇帝垂垂老矣,脸上斑纹明显,然双眸依旧英光激滥,彷佛他仍是那个马背上杀敌千万、英姿飒爽的男子。
叹息、闭眼,他挥挥手,顺公公立刻上前将诏书递给宰相。
林相躬身接下,在看见上面的名字时心头一跳,脸上透出笑意,虽没说话,其他三人已从他的表情中得到答案。
李清虽老迈却不昏聩,他依旧是那个以国家大事为己任的明君,李氏王朝能在群雄并立的时代里一统各国,建立国富民安的大李王朝,便是因为有这样的帝君。
「去宣布吧。」李清道。
四名大臣纷纷跪地,齐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话,终其一生听过太多,但此时此刻他相信这四人真心希望自己活到千岁万岁,但哪可能呢?「万岁」不过是千古帝君自欺欺人的话,人的一生短短数十年,而他已经活得够久……
大臣们走出御书房。
李清从椅子上起身,他累得厉害,顺公公迎上前挠扶。
缓步走到软榻前,他很清楚事情没完,风暴将至,此生面对过大小战役无数,而这次……无妨,他从不畏战。
顺公公递上香茗。
李清轻啜一口,问道:「花开了吗?」
服侍皇帝四十载的顺公公明白,皇帝指的是什么——是那棵种在清兮宫的玉兰树,四十年前皇帝在芒种时节亲手种下。
为什么种树?没人知道,所有人都认为皇帝一时兴起,但他清楚,并不是,那是皇上的……心心念念……
清兮宫傍着清和宫,是宫里最神秘的宫殿,里头没住人,最得皇帝看重的五公主在出嫁前曾经要求想进去看一眼,终也不得其门而入。
认真道来,清兮宫只是从清和宫划出来的一个小院落,里头三间房,青砖红瓦,是普通百姓最寻常的住处,无半分特殊,它之所以神秘,是因为皇帝经常独自在里头待上半天,每每心情不豫,往清兮宫走一趟,出来时表情便见和缓。
顺公公回答,「禀皇上,玉兰花开了,今年花骨朵儿结了很多。」
有专门的花匠日日看顾浇灌,那棵树长得可好。
「去采来,全部采下。」李清道。
顺公公一愣,直觉问:「全部?」
「全部。」李清清晰明白回答。
顺公公领令下去,只是心里隐隐的不安,隐隐地焦躁……
寤寐间,李清听见争执声,那是小顺子和陆皇后的对话声,小顺子一再重申皇上在休息,陆皇后却扬高声嗓,不管不顾的非要见皇帝。
他的皇后啊……从小受栽培教养的好皇后……
她从出生便晓得,自己只会也只能嫁给皇帝,专心了一辈子的事,怎会不成功?她成功了,成功伴驾四十载。
她是个合格皇后,将后宫管理得一丝不苟,没人能否认她的精明能干、或者说……贤慧,这么好的女子怎会逾礼?又怎会违逆圣心?
然而今天……憋不住?委屈?她坏了自己的规矩。
她来得比想像中更早,所以是带着几分冲动?也好,早晚都要打这一仗,趁着还有力气,开打吧!
从榻上坐起,李清困难下地,连弯腰穿鞋都很辛苦,想当年辛苦的自己,别说穿鞋,穿衣做饭、连缝缝补补都能自己动手,如今……身子骨是真的不行了。
没有唤人,他扶着墙走到御案后头端坐,不示弱的他绝不让人看见自己的羸弱。「让皇后进来!」
闻声,顺公公侧身让出位置。
陆皇后横他一眼,轻斥道:「老狗!」
顺公公岂能没听见?他眉心微蹙却一语不发,贤慧端庄的陆皇后啊,终也是……轻声喟叹,顺公公跟在后头进入,也不知想要防备什么,直觉站到皇帝身侧,即使他心知肚明,这举动是僭越了。
李清看一眼顺公公,抿唇浅笑。
小顺子确实忠心耿耿,但他与前朝帝君不同,任他再忠心,他都不允许宦官干政。四十年来,他没给过小顺子太多,这回便给他一个平安终老吧……
李清没理会怒发冲冠的陆皇后,他甫提笔,顺公公立刻上前磨墨。
只见皇帝一字一字慢慢书写,手指微微颤抖,他的心也跟着轻颤,他很清楚,如今写字于皇上有多困难……顺公公很想对皇上说别写了,但多年伴君,他已养成缄默习惯,只是当眼角余光看见上头的字句时,控制不住地,他的鼻子涩了、眼角酸了,湿热目光差点儿泄露情绪。
李清取印,手抖得越发厉害,却还是实实在在、严严谨谨地把印章落在正确的地方。提起纸张轻吹,他递给顺公公。「好生收着,别给弄丢,朕可没有力气再写一张。」
顺公公躬身闷声吞下哽咽,他没接过圣旨,当场跪地磕头,扬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收下一句真心实意的万岁,李清心想:此生应该不算白活了吧。
陆皇后等过半晌,却没等到皇帝一个眼神,她尖锐道:「连个低贱的老太监皇上都愿意施恩,怎就对陆家如此苛刻?」
他对陆家苛刻?人性啊……得寸就想进尺。「皇后有何不满?」
「为何接位的不是裕儿?他既是嫡又是长,皇位本该是他的!」她始终认定儿子才能继承大统!
多年来,皇上对每个儿子都一视同仁……不对,应该说都同样无情冰冷,他没有特别喜欢谁或讨厌谁,在这种情况下,比拼的自然是身分地位,放眼诸皇子,谁比裕儿更有资格?怎会事到临头,上位的竟是老八?
李泽生母身分低微,他年纪太轻,又没有特别能耐,这样的他凭什么上位?
「裕儿何德何能?年近四十却庸庸碌碌无半分长进,老是被算计、被当枪使,他啊,顶多能当个富家翁,吃吃喝喝乐上一辈子。」
「那是他性格宽厚、贤明大量,能容人。」
「容人?他那点儿心计,当朕的臣子都是瞎子?」
脸皮子亲戚,虚情假意,裕儿的微末演技那群老狐狸看得一清二楚,没点破不过是看在李裕的身分,虚与委蛇罢了。
「这些年裕儿战战兢兢,从未出过差错,为什么皇上不待见他?」
是啊,坏就坏在这个「战战兢兢」上头。「谋事容易断事难,能下决断才是有能者,看你把裕儿养成什么模样,小心翼翼、紧张兮兮,做事瞻前顾后,能力不足、不思进取,偏又心胸狭隘,老在小处拿人把柄。
「再看看朕手下的谋臣们,心思多、本事高,又齐心合力搂成一股绳,便是没有朕这个皇帝在,他们也能撑起半壁江山,倘若朕让裕儿当皇帝,无异于将白兔扔进豺狼虎豹堆里,皇后要不要同朕打赌,这江山若交到裕儿手里,会在多久之后易主?」
「皇上这般看不起裕儿?那李泽又何德何能?」
「他啊……」李清呵呵轻笑。「他是只收起爪子的雄狮,看着无害却是满肚子能耐,光是能教皇后无视于他,平安顺利长大、不受刁难,就是本事。」
当年自己能靠一柄枪、一把刀打下魏郑齐吴,靠的便是心性,而李泽同自己最像,从小他便一眼看出李泽的与众不同。
「哼,不过是皇上偏心罢了。自从祖父过世,陆家里臣妾的父兄谁能入皇上双眼,兄长们官位一贬再贬,罚银、罚俸,罚得旁人都不晓得陆家出了个皇后,皇上这般不给臣妾脸面,为的是什么?」
为什么?李清也这样问过自己,这般觉得陆家碍眼、欲除之而后快,是不是为了……替那个仙人般的女子出口气?
但他终究没链除陆家,对陆家,他自认宽厚无边。
「但凡皇后能举出一件你父兄做过有益百姓的事,朕便给他们升官。」他望向陆皇后似笑非笑。
明明白白的鄙夷、清清楚楚的不屑,看得陆皇后忿忿不平,这几十年来,陆家过得太憋屈,她是皇后啊,是举国最荣耀的女子,她竟连娘家人都护不了,皇后?笑话吧!
满腔怨恨令她难以控制,但她很清楚如今是最后关头,倘若不能劝得皇帝回心转意,裕儿便连半分机会都没有,卖委屈、卖温柔,现在什么有用她便卖什么,她哑声道:「臣妾斗胆,敢问皇上,难道您看不见臣妾对您的情感,看不见臣妾用尽一生爱您、无怨无悔?为什么您舍得如此对待臣妾?」
这戏……演得不行呐,原来裕儿是学了他母后,才会成了众臣眼里的笑话。李清笑问:「皇后爱朕吗?」
「当然爱,若非如此,怎会倾力为皇上安定后宫、教养皇子、付出青春?」
「朕做了什么让皇后爱上朕,对朕无怨无悔?」
她半晌说不出话。是啊,皇上为她做过什么?一时间,她竟然想不出。
「朕不明白,除为了生下裕儿那段时日外,朕不曾在皇后宫里多待一天,平白无故的皇后怎会爱上朕?或者说皇后爱的是『皇帝』而非『李清』?」
是……除屈指可数的那几日外……想那日凤冠霞帔与他执手为礼,想喜帕掀起看见他的第一眼……她爱那个伟岸英武的男子,她暗暗立誓要倾一生之力守护他,是从什么时候改变想法?
是在一个个容貌姣好、知书达礼的女子抬进宫之后?是在她守了数年活寡之后?她将一生交付,要的不仅仅荣华富贵、尊荣无限,她更想要丈夫的心啊。
可日复一日,她找不到他的真心,感受不到他的情意,在数不清的失望之后,她只能用盔甲护住自己,方能平静地面对痛苦与失望,可如今他竟这样问她?
他什么都不给,只给予地位尊荣,难道她收下还是错的?
「当年陆老与朕交换条件,朕迎你为后、陆老为我支起朝堂,这承诺,陆老做到、朕也做到了,皇后还有什么不满?」
马背上立国、马背上无法治国,他需要有德有能者为他开创太平盛世,陆老入了他的眼,他终究没看错人,在陆老的教导下,他逐渐成为合格帝君,几十年来他勤奋不懈,终于能在青史上以「贤」字相称。
「皇上没有心吗?您懂不懂得感情?知不知道什么是爱?」
李清笑而不答。「皇后回去吧,安安分分当皇太后,老八会厚待你的,若是皇后自寻死路,别怪朕不护着你。」
也……护不了,他了解李泽就像了解自己,若陆皇后够乖,他肯定乐意为一个孝顺之名厚待之,但若她有旁的心思……锐剑出鞘必噬血。
「送皇后。」
李清下令,禁卫上前,陆皇后有再多怨气与不满,终究还是得离开。
终于安静了……李清再度回到软榻前,轻声道:「冷了。」
冷?这让人头顶直冒汗的七月天?顺公公拭去汗水,飞快取来一袭衾被盖在皇帝身上。这时被派去摘花的太监捧着一篮玉兰进来,闻到花香,李清笑开,他颤巍巍地抓起鲜花撒在自己身上。
彷佛感应到什么似的,顺公公忍不住疾奔的泪水,将白色的花朵一把一把撒在皇帝身上。
看着小顺子的动作,李清笑得更欢,他闭上眼睛闻着玉兰花香。想起陆皇后的话,爱吗?感情吗?也许他曾经拥有过吧,只不过为了权势地位,他一件件抛弃……
深吸气,玉兰花香香入肺腑,突地,他听见夜莺轻啼,看见萤虫环绕,伴着女子清脆的笑声,那样的轻快、那样的喜悦……
「阿清快来呀,看看这是什么?」
嘴角扬起、珠泪淌落……始终盯着李清的顺公公,砰地一声双膝跪地,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