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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无妻 第六章 月夜谈心(1)

  那两个缠人的小子……烦呐!席隽心里这样想,但从容的脸上看不见半分不满。

  分明说好明儿个才正式上课,但一进到王府她就被缠上了,讲故事、说道理,连笔墨都伺候了。

  不带这样勤奋的呀,才赚那么丁点儿钱财,何必费太大心思?但他不想在她面前当坏人,只能闭上嘴巴把人让出去,独自乖巧地到她屋里,帮忙整理从柳家带出来的两箱书籍,一面整理还得一面洗脑自己——他并没有讨厌小屁孩。

  什么?洗脑?觉得奇怪?那是他从婧舒的书册里读到的,很有意思的词汇,有时间的话他会再过来借书,多看个几回,定能从中学到更多奇思妙想。

  终于把两个小子给摆平,席隽方能领着婧舒回到兰芷院。

  站定,她仰头对上大树。「这是……」

  「玉兰树,你没见过?」

  「村里没有这种树。」但奇怪地感到异常熟悉,在哪里见过?

  「它开的花白白小小、香气浓郁,早上我让人摘一篮子送进你屋里,如果喜欢……」

  「我可以摘?」这可是王府公物,她一个外来客有这么大权力?

  「有石铆在,喊一声,他自会帮你摘来。」

  「石铆?」

  「我那个小厮。」他指指屋顶。

  婧舒顺着他的手看去,屋顶有一个人影,两人对上眼同时,石铆朝她挥挥手。

  「他为什么待在屋顶上?」是为了护卫主子吗?那也太辛苦,餐风宿露的,要是下大雨怎么办?

  没想他竟是回答:「他脑子有病。」

  有病?噗……她同情地朝石铆抛去一眼。「好端端的人不用,干么用个脑子有病的?」

  「我同情心泛滥。」

  「石铆、秧秧再加上我,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同情吗?」她笑得眉眼弯弯,颊边酒窝若隐若现。

  他摇头拒答,但心里回话了——我对你,不是同情。

  席隽领她走到屋前道:「你住这里,我住那边,有什么事随时来敲我的门。」

  什么,他们住在同一处院子?大户人家规矩多,怎会做出这种安排?

  她未开口,席隽直接打断她的忖度。「别多想,是我要求的。」

  「为什么?」

  「你是瑛哥儿的启蒙先生,我是他的武学师父,住得近些要谈论他的学习情况方便得多。再者我们有夫妻名义,倘若你的家人寻来,关起门好说话。」

  他没把话说透,她却听懂了。是,她也担心,万一银子花光,常氏会不会上王府,再来一次狮子大开口?

  这次的事让她看透,贫穷可以让人失去底线。

  「未婚夫妻同处一院,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恭王府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规矩。」无父母尊长,里里外外就两主子,需要啥规矩?何况王府越没规矩,皇家越乐见吧。

  「那……以后请多指教。」

  「指教不敢,若是婧舒哪日心血来潮想做点好吃的,给我留一份便好。」趁她不注意,他悄悄地换了称呼。

  「我能在王府里擅自做吃食?」

  「随我来。」

  他领着她推开一处木门,灶房干净得让人眼睛一亮,大灶上正烧着开水,旁边柜子摆满一瓶瓶调料和食材,她快步上前一袋一袋翻开,相信吗?竟然连干贝鲍鱼都有,这正是她的梦想厨房呐。

  「缺什么尽管说,明天牙婆会带人过来让你挑选,你要用的人得合你的眼缘才是,所以我没要王府下人。」

  「不必,我不需要……」

  「教导瑛哥儿和秧秧已经够忙,如果连洒扫、备菜这种琐碎之事都要你亲力亲为,你哪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是啊,要维护整个院落的洁净也得花不少时辰。「多谢你的周到。」

  「别为这种事说客气话。呈勳的父母都不在,这里他最大、我第二,我明白让你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很困难,但至少过得舒心一点,不要感到局促才好。」

  哪来的局促?他方方面面都替她考虑周详了呀,更别说,从出生起她还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用过这么好的厨房,以及与……这么好的男子,在一个屋檐下同处。「我会的。」

  「先回房吧,我帮你送热水。」

  「我自己来。」

  「别跟我争,难道一个大男人连水都提不得?先回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补的。」她明白自己拗不过他,只得进屋。

  门打开,一阵香气袭上,甜甜的香,甜了她的知觉也甜了她的心田,这个人怎这般细心。

  屋子隔成前后,前面是个小厅,靠窗处有书桌,书桌旁边是柜子,她带来的书已经分门别类摆好,兰芷院尚未有下人,那么是谁动的手?又是……他?

  脸颊微红,挥开多余念头。

  书桌后头有组小圆桌,上头摆了茶具,里间有床有柜,右侧屏风挡出一个空间,她绕到后头一看,是个洗浴的大木桶,屏风外有洗脸架和梳妆台,铜镜磨得非常光亮,一靠近就能看清自己。

  眉眼弯弯、嘴角微勾……她在笑?

  刚离家呀,前途茫茫的自己怎地笑得出来?

  梳妆台前摆上许多瓶罐,婧舒认得它们,它们是她舍不得也买不起的好东西。

  打开木匣,里头钗环珠戒样样不缺,他是男子呀,怎会想到这些?

  她的衣裳全让常氏胡截了,本打算用师兄给的抄书银去买几套回来替换,没想到打开衣柜,瞬地,她让里头几十套衣裳给亮花了眼。

  通常感动是一点一点慢慢累积的,但他一口气把满桶的感动全往她身上倒,让她……怎么接才能接得不心虚?

  门上传来两声敲叩,婧舒迎上前。

  席隽和石铆各提两大桶水直接走入屏风后,倒进木桶。「如果不够……」

  「够了够了,够多的。」她急得连忙挥手,从没人待她这般细致,如此盛情,她要怎样才还得起?

  席隽莞尔道:「那些衣服首饰,你先对付着用,找一天我再陪你出去挑点喜欢的。」

  「不必,真的,我不常……」

  席隽截下她的话。「我听过一句话。」

  「哪句话?」

  「一个女人如果不懂得珍爱自己,那么就不会有人懂得珍爱你。为人付出是种良好品德,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学会为自己付出。」

  这话是娘的册子上写的……他看过?

  见她久久不语,他笑问:「你的书很有意思,我能借阅吗?」

  「可以。」他为她做这么多,有什么她不能为他做的?

  「想问,书是从哪里买的?」他指指架子。

  「不是买,是娘留下的,祖母说是娘亲一笔一划书写而成。」

  「你母亲是个才华洋溢的奇女子。」

  「我没见过她,但我相信她是。」

  「好了,先洗漱吧,免得水凉了。」

  席隽退出屋外却没即刻离去,他看着关起的门扇,久久不动作。

  说不出的感受充斥胸口,他看见那本书了,从头到尾、一页页读得非常仔细,所以他为婧舒说的故事,她早已了然于心?所以那个聪慧灵动的小姑娘,早已经不在人世?

  心情激荡,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同婧舒竟有这么一段缘分?

  他的听力太好,所以听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睡不着?是认床还是想家?她是个重情义的女子,从来都是。席隽轻声喟叹,就是这样的性情才让她总是吃亏到底。

  席隽穿上衣服,低声喊,「石铆。」

  主子一喊,石铆立刻从屋顶跳下,席隽刚转身,窗户已被推开,带着几分稚气的笑脸出现。

  二十几岁的人了,却有张不老的娃娃脸,可爱得让人想掐两把,真是令人羡慕又讨厌,尤其是往长相不怎样的主子身旁一站……没有比较就没伤害,他干么寻个人在身边伤害自己?

  「你为什么老是上屋顶?」席隽问。

  「我脑子有病呗。」石铆撇撇嘴,记恨。

  席隽冷眼微眯,说他两句,竟还慰上啦?他家主子没尊严的吗?

  「也对,好端端的人不用,干么用个脑子有病的?把行李整一整,出王府吧,你自由了。」

  啥?这样就不要他了,干么啦……讲两句笑话也不行哦。他干笑着,嘴角几乎要拉到后脑杓,涎着脸道:「回主子,其实是因为屋顶离天空更近。」

  「这种事需要你来说?」席隽白他一眼。

  「离天空近,云更清楚、星星月亮也更清楚,看得清晰了,就会觉得自己渺小,一旦觉得自己渺小,那么就算再大的事儿也就像芝麻粒那么一丁点儿。」

  废话真多,不过他终于听懂,离天空更近,心情会更好,再大的烦恼也会云淡风轻。

  「今晚,你别待在屋顶上了。」

  别待?为啥,主子从不做这等不合理要求啊,所以主子也想试试?

  为了不想恢复「自由身」,他忙道:「是,主子有令,属下必遵。但敢问主子,您是想一个人待待,还是想带『小姑娘』去待待?」

  「有差?」

  「如果是后者,属下不是娘儿们,不确定看星星能不能让女子心情好,但我知道如果女人心情不好,塞点儿仙楂蜜饯之类的零嘴儿,挺有效的。」

  「多嘴!」席隽轻斥,拉开门往外走,但不多,就五步,五步之后停下脚步,斜眼瞪上石铆。「还不进屋?」

  「是,爷。」石铆急忙进屋,但进了屋,没上床,直接躲在窗后偷偷往外探。

  见石铆的房门关起,他折返屋里,打开几上食盒,每样零嘴都挑出几块,用布包妥收进怀里。

  走到婧舒屋前,轻敲几声,停顿三息,再敲几声。

  他的听力很敏锐,很快听见婧舒下床声,当然也听见石铆的窃笑声。看来最近他太闲,得给他找点事做,免得没事偷听主子壁脚。

  婧舒先是一愣,听错?天色已然不早,怎有人敲门?

  停顿片刻,侧耳倾听,敲门声再度出现,确定没听错后,她下床,穿上衣裳,拢拢披在身后的长发,打开门。

  一缕柔和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朦朦胧胧地染了他一身光华,他不俊朗,但此刻好看极了……

  「我睡不着。」他说。

  她顺理成章接话。「我也睡不着。」

  「想不想看星星。」

  「看星星?去哪里?」他指指上面。「屋顶?」

  「怎么上去?」

  他没回答,下一刻,腰际微紧,婧舒腾空飞起,当她意识到自己离地时,双脚已经落在实物上。

  「轻功?」她展眉开颜,笑得无比欢畅,那感觉像展翅御风,像是当了一回神仙,上次只能欣赏没得体验,这次……要是能够飞久一点,多好啊。

  「对。」

  「我能学吗?」

  席隽的回应是一阵哈哈大笑。

  偷窥中的石铆轻叹,主子不懂哄女人啊!

  「你在嘲笑我吗?是不是我太笨,学不来?」她蹶嘴问,见过她的人可都夸她天资聪颖呢。

  石铆又暗道:果然,女人心忒难哄,主子有苦头汤喝啦。

  他没有太迟钝,发觉不对立刻改。

  「你学轻功做什么?」这话问得十足诚意。

  「有事没事飞一飞。」

  「这有何难?你想飞时告诉我一声,我立马带上你,你往哪里指、我便飞往哪里。」

  石铆十指轻拍,悄悄点评:有进步,这话答得不差。

  「说得好像你是我的坐骑似的。」

  噗!石铆控不住喷笑,主子撞墙!

  席隽横眉,笑那么大声?那家伙眼里还有没有爷?摘下一颗扣子,咻地凌空射出,扣子射穿窗纸打在娃娃脸上的娃娃颊。

  石铆跳起来,狠揉两下,痛啊痛啊……他看一眼掉在地上的偷袭物,哇,是玉扣,赚到!

  「谢爷赏赐。」他捡起玉扣躺回床上,今晚不赏星星赏玉扣。

  没了讨人厌的苍蝇,席隽笑眼眯眯道:「当婧舒的坐骑?不我介意。」

  这话说得……婧舒别开眼,假装脸上没有热热的,假装心脏没有扑通扑通跳得迅疾,一双眼睛东瞄西望,竟不晓得要落在哪里。

  「靠人不如靠己。」她硬是挤出一句来回应。

  「有人能够倚靠,为什么不?借力使力是最聪明的方法,没力可借才需要自己发力。」

  「事事指望旁人,哪天旁人不乐意被指望了,会受伤的。」她更想说的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眼下他处处优待,她自然欢欣,但哪日他不乐意了,她会……伤心吧。

  「你很害怕受伤?」

  「谁会喜欢受伤?」

  「我没让你喜欢,但你可以试着逆转状况。」

  「逆转?不懂。」

  「把面对受伤时的勇气刻进骨子里,把面对受伤的经验做累积,一次两次,你很快能够收获成功。」

  「你很擅长鼓励人?」

  「等你活得够久,就会理解人们所有的『擅长』都来自于经验,包括受伤经验。」

  「说得你好像活很久似的。」

  他没回答,拉着她在屋顶上坐下,从怀里拿出布包。「给你。」

  她打开,看见零嘴时笑了,挑起一块莲子糖放进嘴里,见她笑开,石铆没说错,女人确实喜欢这玩意儿。

  她捻起一块给他,他没伸手,却张开嘴等着接。

  微愣间,婧舒竟下意识将零食送进他嘴里?该害羞、该尴尬的,可是她……自然而然?

  彷佛他们本就熟稔,本就应该这样互动?

  席隽嚼两下,太甜,他不喜欢,但伴着她的傻气模样,突然觉得滋味妙极了。「喜欢零嘴?」

  她回过神,努力让自己自然一点。「我贪嘴,但娘死后家里没了进项,爹爹和常氏花钱大手大脚,为家计,奶奶不得不妪抠省省,我常常羡慕别人家孩子有糖吃,但我也心知肚明奶奶掌家不容易。」

  「可你很会做菜。」

  「娘留给我很多菜谱,我一读再读、读得滚瓜烂熟,但做菜得有足够经验,脑子里背再多菜谱也没用。」

  「祖母枢擅省省,没有足够的食材,你的厨艺是怎么练来的?」

  「这得感激里正,他家里经常买鱼肉,在我十岁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傻胆,竟敢求到里正跟前,请他让我在他家厨房做一道红烧肉。」

  「里正肯定犹豫吧?」

  「猜错,当时我都不晓得多久没尝过肉味儿了,何况我还小呢,没想到里正居然一口气答应,那道红烧肉让我敲开他家厨房大门,从此只要我有空,他们都乐意让我过去烧菜,里正太太客气,常让我带一点肉回去。」

  「那里正是个好人。」

  「对,里正的儿子是个链师,走南闯北阅历丰富,知道我善厨,经常带回没见过的食材让我试试,我之所以有勇气去『夕霞居』卖菜谱,也是受到齐大哥的鼓励。」

  他捻起蜜饯放到她嘴边,有了前面的「自然而然」,她没多想便张了嘴,但他的手指触到她软软的嘴唇,心中一阵悸动,那里……是甜的吧?

  咽下口水,他努力把心抓正。「以后不会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

  大概是嘴太甜、心也太甜,糖会让人放松警戒,也大概是夜深人静,咽意入侵,满天星子松弛了人的神经,让她不再拘谨,话便这般脱口而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碰到你。」

  席隽轻叹,怎会是「碰到」,分明是众里寻她千百度……「我觉得能够碰到你更幸运。」

  「我没有为你做任何事,是你帮我逃掉一门亲事,让我拥有现在的差事。」

  「那么,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

  「好,什么事?」

  「帮我照顾妹妹。」

  「妹妹?」她想起在马车中听到的对话。一场莫名其妙的病,让他的妹妹连人都认不得……那孩子还好吗?

  「我的父亲是忠勇侯席定国,你听过这个人吗?」

  「我对朝堂上的事不太清楚,但听过一回说书,有关忠勇侯和皇上的情谊。」

  「当年父亲从敌军手里救回被劫持的皇帝,那时皇上只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被救回来之后父亲教他兵法、行军布阵,两人力立下许多战功,渐渐地皇上入了先帝的眼,最终将皇位传予他。」

  「所以皇上很信任你父亲?」

  「皇上生性多疑,却对我父亲的忠心耿耿毫不怀疑。」

  「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撇嘴道:「故事很长,你还不想睡吗?我们可以下次再聊。」

  「你说吧,我想听。」

  「好。十四岁那年,我外祖父去世,因皇上身边离不开父亲,母亲便将年幼的妹妹和父亲留在京城,由我与母亲返乡奔丧,但丧事结束返回京城,我与母亲却被狙杀在半路上,我死里逃生,而母亲为了护我惨死刀下。」

  「怎会这样?」

  「新帝上位,政治清明、民生乐利,官道上哪来的土匪。」

  「事出必有因,对吧?」

  「嗯,我被一名樵夫所救,养伤近月后乔装打扮返京,却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皇上为父亲和明珠县主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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