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避、跳跃、飞跨,冲冲冲!
这一座与北陵北境国界相衔接的广阔山林,巨木参天,溪流湍急,多样的地貌造就出诡谲多变的天光云色,上一刻犹见光束穿透叶缝落下,不过几个呼息,人便深陷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
在世人眼中,这片被称作「苍野诡域」的北方山林或者充满危机,对甫满十四岁的乐鸣秀而言,却处处透着生机。
她是木灵族的灵能者,山地林野之于她如同鱼儿得水。
可惜的是她此际不能停下脚步来慢慢汲取、徐徐涵养。
她身后有一群追兵!
那些人见她逃进苍野诡域,追逐的脚步有片刻踌躇,这给了她喘息的机会,但也才一会儿,杂沓的脚步声以及猎犬的吠叫便又逼近。
乐鸣秀跑得更快,根本已慌不择路!
一路上因闪避不及,被横生的细韧枝桠连连刮破衣裙,原先整整齐齐束成一把的长发也被挑勾出好几缕,随着她极力的奔跑仓皇飞荡,毛茸茸的细软鬓发更被细汗濡湿,黏在她满泛热气的腮畔上。
她跌跤了两回,所幸皆摔在厚厚枯叶和软泥上,身子没摔得多疼,只是洁白衣衫上多出不少泥印子,连颊面也溅上好几点烂泥,让那张跑得红通通的小脸蛋看起来更加可怜。
外表彷佛柔弱可欺,但她意志是坚定的,要逃啊,绝不能缓下来!
「啊!唔……」
一声呼疼被她硬生生闷在喉间,她再次摔倒。
这一次就没那么幸运,她足下被突起的树根狠狠绊倒,纤细身子往前摔,前头恰是一个陡坡,她直接滚落,都不知滚了几圈才止势,头晕目眩中只觉膝盖和脚踝不住发疼,尤其是左脚踝,稍微一动就针刺般抽痛。
糟!
她脑袋瓜才闪过这一字,一头头悍犬便已追至。
五、六只庞然大物跃下陡坡,将她围住的同时亦不停威胁般吠叫。
随即便是十来名大汉,好几个或叉腰、或捂腹站在坡上气喘吁吁,有三名已滑下陡坡冲着她恶目狞笑,对她的逃跑显然气得不轻——
「小姑娘够机伶,脚程也不错,才一个错眼不见就让你钻草洞溜走,可教咱们好一顿心惊胆颤,吓得都要见阎王了!」瘦汉怪里怪气咭咭笑,肩头忽被一同爬下陡坡的壮汉子推了一记。
那壮汉道:「要见阎王你这瘦皮猴自个儿去,别牵扯上老子,老子还想干完这一笔买卖,钱财入袋,好生吃香喝辣、风流风流。」
「想风流啊?」瘦汉摩挲着下巴,眯起眼再次打量乐鸣秀,笑得更怪。「年纪是小了些,模样是嫩了点,但瞧着也是挺美味,要不……」
「你俩别多话,赶紧把人重新綑好,这座林子不能久待!」另一名黑汉峻声发话,阻了瘦汉子龌龊的念头,他几声弹指加上短促命令,几头恶犬听话地止住吠叫,但仍朝着乐鸣秀狺狺露出利齿。
乐鸣秀今日之所以遇上此劫,事儿还得从她的出身说起。
她不仅是木灵族人,亦是族长的独生女。
如今中原分为四大国,东黎、南雍、西萨以及北陵,各国之间或以崇山峻岭为天险屏障,或以大河、雪原互为国界,木灵族族人统共两百多口,栖息之地正巧分布在四国交界,此便成为四国帝王觊觎的依据。
不管是东黎皇帝、南雍国主,抑或是西萨大王和北陵的年轻君上,无论是谁皆认定木灵族为自己国中子民,他们都在争。
但,为何要争?
不过区区两百多口人,少数部族中的少数,帝王们究竟觊觎什么?
一切皆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木灵」这一支古老部族实已存在千年,古老部灵以天为父、以地为母、以花草叶木的精力为魂食和魄物,同时亦能将自身灵能反刍于世间万物。
既是世间万物,当然包含了人,换句话说,木灵族人能涵养灵气,并把灵气灌注在别人身上,受惠者便能延年益寿、常保青春。
只是古老部族渐渐凋零,具灵能天赋的族人一代代减少。
到如今,关于木灵族的「灵能传说」真真成了一则传说,尤其是族长乐成霖在爱妻难产、极可能一尸两命之际耗尽自身微薄灵能去跟阎罗王抢人后,木灵族想再找出一个具灵能天赋的人根本难如登天……呃,原本,以为如此。
结果,非也!
乐成霖拿命换得的独生闺女,竟是木灵族年逾百岁的三位长老平生所见、灵能天赋最为强悍的族人。
也就是说,她乐鸣秀正是木灵族百年难得一见、不世出的天赋奇葩。
木灵族拥有这枚「绝世奇葩」之事,随着乐鸣秀渐渐长大,几次因缘际会出手搭救外族人而传开。
得灵能涵养能使人返老还童、解命中劫难,这般传言一传扬开来,越传还越神妙,木灵族便如稚儿怀中揣着稀世珍宝,怎可能再安然过日子?
于是乎,东南西北四国争起木灵族人,都说是自个儿的国中子民。
木灵族栖地再不是世外桃源,再不能与世无争,被两百多口族人视作部灵精神的乐鸣秀为了重新安顿族人,只能在四国当中挑出最能够倚靠的一国,将整个部族托付出去。
她最后选择东黎。
却未料在应了东黎皇帝之邀,前往东黎锦京面圣的路上,她竟遭遇恶徒劫人。
随行的几名族人被冲散,她遭挟持,那些人绑了她往北方跑,往北再往北,大有离开中原把她带往异域的意图。
许是见她年纪小,还是个姑娘家,恶徒们对她的看守渐渐变得没那么严谨,才让她有了这一次逃跑的机会。
然而事到如今,像也无法逃出生天了,她已然尽了全力。
乐鸣秀非常识时务,她不再负隅顽抗,就乖乖等着恶汉将她再次綑绑……
「欧呜呜——」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宛若狼嚎的野兽叫声猛地响起,似远似近,彷佛在瞬间响遍整座苍野诡域。
一切是那样奇诡,就见另一边陡坡上,静谧谧地出现一人一兽。
那是个身形十分高大的男子,披头散发,宽肩窄臀,穿着灰扑扑的短衫和破旧裤子,仔细再打量,他底下竟光着两只大脚丫子,好似混迹在山林中、不曾受过教化的野人,无端端地撞见眼前恶事。
再看伴在野人身畔的那一头毛茸茸黑兽,外表像狼亦类犬,惊人的是那头兽的体格竟如骏马铁骑,确实是庞然大物啊,大到令人心生畏惧。
「嗷呜……」结果率先示弱的是那五、六只狗。
乐鸣秀看到围住自己的几只恶犬突然垂首还夹起尾巴,喉中滚出像似求饶的声音。
「搞什么鬼?」见自个儿花了大把心血训练出来的猎犬如此不中用,黑汉又惊又怒,遂一指指向目标物并大声命令——
「上!上啊!」
几条狗毫无动静。
「咱说上!全部合斗它一只,斗死为止,上啊!」火气更旺。
「该该该——」、「嗷呜……嗷呜……」
岂料几头恶犬尾巴夹更紧,不进反退,都挤作一团。
此时坡上那黑毛兽彷佛颇无聊般头一甩,喷出粗嗄鼻息,竟吓得陡坡下的几条狗真成丧家之犬旋身就逃,眨眼间蹿得无影无踪。
乐鸣秀怔住,同处在陡坡下的黑汉、壮汉、瘦汉更是愣在原地,包含坡边上的一众同伙,全都愣了个彻底。
彷佛有股凉飕飕的怪风穿过深深苍林涌出,吹得人颈后发凉,终于黑汉大喝一声——
「娘的,管你是啥鬼玩意儿,砍了便是!」
十来名恶汉骤然间回神,随即叫嚣壮胆,腰间大刀「刷刷刷」全抽将出来,擎刀便朝诡异现身且不发一语的「野人」砍去,连带那只体型如马匹般高大的黑毛兽亦遭袭击。
对乐鸣秀而言,此时绝对是个遁逃的好时机。
当众汉将注意力转向那一人一兽,连三名与她同在坡底的恶徒都奋力朝坡上跃去,她就该拖着扭伤的腿赶紧寻找活路。
然……知道归知道,她一颗心提到嗓眼,两眼隔着一小段距离紧紧望着那即将遭大刀劈砍的一人一兽,尽管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仍无法自顾自逃开。
下一瞬间,她完全惊呆!
比适才见到几条恶犬莫名其妙被吓到四散窜逃还要震惊十倍有余的惊呆!
眼前的一切明明如惊涛暴起,落在她眼底时,却像所有流动都变慢了。
她清楚望见众汉的围攻,那叫嚣粗吼震得她全身紧绷,当头一个恶汉逼到那头黑毛兽前,大兽竟一副闲闲无事般侧身一闪……
「踹他,对,踹啊……」乐鸣秀小手揪紧襟口,不禁喃喃,她是把黑毛兽当成野马了,以为它一侧身再起腿往后踢,准能一举中的。
但黑毛兽不是马,它没打算踹人,它有自个儿的风格。
只见它咧开嘴,雪白利齿一闪,瞬间咬住来袭者的喉颈,再不失优雅地将人甩抛出去,从发动到最后的甩抛当真一气呵成,满头的蓬松黑毛荡出漂亮的波浪。
再看向「野人」那边,乐鸣秀小口张开开,两丸丽眸几要瞪突。
他像黑毛兽那样安静无声等候着,等到头一个扑来的敌人手中大刀已然近身,「野人」才闲闲来一个侧闪,他没有利牙,但有钵大的硬拳头。
只见他右拳从某个刁钻角度挥出,精准击中恶徒的喉颈,那颈骨断裂声音清脆可闻,乐鸣秀背脊一凛,眼睁睁看着挨了拳的粗汉被打飞出去,然后像坨烂泥般瘫软在地动也不动。
「混帐!」、「找死!」、「别想逃!」、「砍死他啊——」
众恶汉惊怒地狂喊狂叫,群起而攻,大刀齐齐劈过去!
坡上的围攻来得太快太急太混乱,一下子成群的人消失在坡边上、消失在乐鸣秀的视线范围内。
只余声响。
扭伤脚的她没能爬上陡坡,但她能清楚听到那混战声音,一声声的叫骂,一声声的惨呼,然后短短半刻钟不到,全变成一声声的哀鸣和讨饶——
「不是咱啊!咱真真没想砍你,真的,是真的,壮士饶命……饶命啊——」嗓声陡断,像遭到无情消灭。
「鬼!鬼!你那眼睛……不是人啊——」惊恐叫声再断,又有谁被灭掉。
「别过来别过来!你、你……哇啊!」绝对是过去了,并把惨呼的谁给灭掉。
乐鸣秀一颗心紧缩再紧缩,蓦然间,四周归于平静。
平静得……无比诡谲。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当「野人」的身影缓缓又缓缓映进她眸中,那高大身影如日出东山般一寸寸浮现,直至完全伫足在坡边上,乐鸣秀其实闹不明白内心是恐惧多些,抑或大大松了口气?
不能怪她胡思乱想,因经过混战后,「野人」此际的外表着实可怖啊!
他半身染血,半张脸亦然。
他居高临下睥睨般注视她好一会儿,忽地纵身跃下陡坡,那身手之快之俐落让乐鸣秀一下子明白——他毫发无伤。
那些沾在他脸上、身上的鲜血,应该没有一滴是属于他的。
这人怎么说也算解了她的危难,乐鸣秀抬头欲瞧清他的五官长相,道谢的话还不及出口,先被吓得倒吸一口气。
「野人」生得浓眉大眼,一双大眼却似兽类那般黑黝黝不见眼白。
那不是人的眼睛!
乐鸣秀惊得浑身直颤,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几要冲出喉咙的尖叫。
此刻两人距离拉近,他身上血腥味避无可避漫入她鼻中,再见他染血的颊面、嘴边和颚下,她很难不去想像,莫非……适才……他也学那头黑毛兽以牙为利器,张口将人咬死?
她想把自个儿抱成一球,想把脸藏在屈起的双膝间,很想很想,但她咬牙硬生生挺住。
正因她瞬也不瞬望着他,让她见识到他那双眼睛的变化。
当他从两脚开开与肩同宽的站立姿态慢慢蹲下,在离她三步之距的地方沉静蹲踞,而后,像似决定再仔细弄清楚她究竟是何「玩意儿」,他两掌触地朝她爬来……
他的脸一下子靠得太近,鼻尖几要触到她脸肤。
乐鸣秀瞪着他的眼睛瞪得自己都快成斗鸡眼,却也发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兽眼慢慢缩成两丸乌瞳,出现眼白。
他的双目变回人的眼睛,举止却没有。
他开始嗅她。
一开始鼻端与她尚保持分毫之距,彷佛她是古怪的、未知的、易碎的一朵嫩花,他嗅得小心翼翼。
乐鸣秀更是小心翼翼不敢放任呼吸,紧盯他不放的结果,就是发现顶着那头乱发的他眉目特别深邃、鼻梁尤其挺直,近近去看才看出他竟十分年轻,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高大少年郎。
他直挺的鼻子往她颊肤上徘徊轻嗅,嗅嗅嗅、闻闻闻,一路来到她的耳畔,流连了会儿接着又移到她的发。
乐鸣秀年岁仅十四却已养出一把好头发,青丝丰厚柔软,光滑如缎,当他的气息近近喷在她耳边,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似乎是这个意欲闪避的小动作刺激到他,那染血的脸猛地凑来,一手还揪住她大把发丝。
他把脸深深埋进她发里,鼻子几是贴着她的头皮乱蹭乱闻。
这……这根本是拿她的头发当巾子擦脸啊!
乐鸣秀内心哀嚎,想斥喝他、推开他,又怕惹着他,满头秀发被他的「狗鼻子」努得乱糟糟,正进退两难之际,突然听到吞咽唾液的声音。
咕噜……又一声,好响!
他、他在垂涎她?他拿她当食物看了?他想吃她是吗?
「够了你!」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娇叱一声,两只柔荑蓦地合握他一只粗腕使劲儿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