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不想理会那个声音。
你觉得她怎么样?
你喜欢她吗?
她很好、很好喔!呵,就是有点小害羞,你追她好不好?
一登机,从空桥跨进机舱内,他耳朵就没清静过。
好不好嘛?要不要嘛?你说话呀!说呀、说呀!
你为什么不说话?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十五岁之后,他的“自我灵控力”在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后强度大增,只要宁定心神、凝注意志,就能随心所欲地关起内心那道门,不听、不看、无感,完全隔离,假装自己是正常人,他可以装得很像,甚至骗过自己,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是正常人。他想,他或者也是自我催眠的好手。
那抹娇脆的女性嗓音缠上他,缠得如此笃定,他想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她却看穿他的伎俩似的,照样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一开始,他心里也觉奇特,纳闷她究竟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他体质特殊,又有心设界,对方仍有办法见缝插针地欺近他,这说明了,周遭这股灵能量还算得上干净,甚至带着点灵修气味。
他真是在北方极地待太久了。
在那个老窝,他身、心、灵整个呈现自然放松的状态,山林、冰雪、岩石、动物……万物的灵在空气中和谐交流,他不受干扰,不用防备,他在自己的国度“养尊处优”太久,久到已遗忘外面的世界有多混乱,才会出一趟远门,“防护模式”忘记完全启动,结果竟弱得被一只灵缠上。
“鲁特,你看,按这个按键,椅子可以拉平耶!好像一张小床喔!”小男孩一脸好奇,两颊暗红,玩着嵌置在扶手边的三大排按键。
隔着走道,他看向坐在右侧座位的小姊弟,他们的座位是相连的,中间隔着几乎跟小茶几差不多宽的扶手,男孩在高级的皮制椅上弹坐两下,兴奋的模样惹出他嘴角一抹淡笑,女孩也是一脸开心,眨巴着乌亮的大眼睛,抬起小手怯怯地东摸摸、西摸摸,像怕把东西碰坏了。
呵呵,原来你叫鲁特,那两个孩子好像跟你很要好,鲁特很喜欢小孩吧?
噢,仔细看看,这对小姊弟长得还满可爱的,真得我的缘耶……
提到孩子,他背脊一凛,脑中听到自己沉声低喝——
离他们远一点!
他可以感觉到那股气瞬间被逼退,但几秒后又厚脸皮地缠过来,绕在他周围嘟嘟囔囔。
我只是想帮你介绍女朋友,相逢就是有缘,你有必要这样凶吗?
再说了,要不是她一直偷看你,我才懒得理你咧!你要不要追她嘛?
别再跟我说话,走开!他在脑中斥喝。
来了来了,她要过来找你了,喂!大哥,看着她,和她说话啊!灵根本不怕他的坏脾气。
他懒得理那只灵,正想闭上眼睛专心设界,一股淡淡的熏衣草香蓦地钻进鼻腔内,女子纤细的身影来到他座位前,他下意识抬高视线,直勾勾锁住那张小脸。
真的,她的脸真的好小,长发全部梳起扎成包包头,刘海轻垂,那张脸,他单手摊开就能完全遮挡。她化着适合夏天的清爽淡妆,五官秀气小巧,双颊上的暖色和唇角的微笑让她看起来颇为可亲,眼眸很活,有灵有气,汇聚着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
她微微笑开,露出洁牙。
“阿夫兰先生您好,欢迎您搭乘GH950班机,我是您这趟飞行的座舱长,我叫桑妮(Sunny)……”
她秀出自己左胸上方的名牌,他不动声色一瞟,小小名牌上,英文名字底下还有一个中文名字——汪美晴。
美丽的晴天。
美好的晴空。
干净。
澄明。
他不知道脑中为什么会蹦出那样的感觉,被她静静地、带笑地看着,他突然很厌恶自己,胸口郁闷、喉咙紧缩,有股无形力量将灵魂往下拉。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他以为这些“病症”都痊愈了,即使没好,也被藏在心灵深处严密监控着,怎会突然间发作?
他觉得四肢沉重,血液彷佛凝固了,流不动,连思绪也动不了。
“嗯。”很勉强、很勉强的,他僵着脸,硬是挤出声音。
她表情有些错愕,但极快就掩饰过去。
他调开眼看向窗外,不想再理她。
接下来的餐饮时间一切平顺,身为座舱长的她只需负责红白酒的推荐,他没点酒,自然和她说不上话。
没事了。
连那只灵也被他挡在心界外。
静下神魂,清掉杂思,动不了,就不要动,想不透,就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他还是他,很正常的一个人,今天在机上的“奇遇”,只是正常生活中的一小段插曲,没什么的……
嘻……
噔!
那声短促而戏谑的笑音让他神经紧绷!
他双拳蓦地握紧,知道有事要发生,还来不及应对,头顶上方的服务铃灯竟然……亮了?!
该死!那只灵在玩他!
为什么是我?他在脑中怒问,表情像一口气吞了几百斤炸药。
哎呀呀,亲爱的,这全是因为伟大的第六感啊!
女人的第六感都嘛很准滴,我觉得你行,你自然就行呀!
呵呵呵呵……
留下一串很不负责任的笑声,声渐悄,渺渺消散,不知退到哪里去。
他还想“开骂”,被服务铃召过来的那个女人已笔直走到面前。
她弯腰替他按熄小灯,上半身略贴靠过来,熏衣草香立即漫进他口鼻。
他屏息,发现皮肤热度升高,这一点让他不太爽,脸部表情更难看了。
她开口了,问他需要什么。
走开!他什么都不要,离他这种人远一点!
他很勉强才捺下火气,硬声拒绝她的服务。
她没有马上离开,竟然还静静候在原地,用不着与她四目相接,他也猜得出她心里肯定很纳闷。
“……给我一杯水。”算了,无法解释,他至少可以敷衍过去。
再说,冤有头,债有主,闹他的是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灵,他不该迁怒到其它人身上。
“麻烦你。”他追加一句。
对阿夫兰先生骤然转变的态度,汪美晴忍不住又挑眉了,眉间微张,心中好奇正在滋长。
通常升等上来的旅客都会相当开心,一脸新鲜,对头等舱所提供的硬设备和餐饮跃跃欲试,什么都想尝试看看,但他完全让人感觉不出有半点兴奋感,沉静坐在后方,不到必要时绝不开口,表情贫乏得可怜,可是对同行的老夫妇和两个孩子倒特别留意,很关照他们。
机舱大灯完全调暗前,她有几次觑见小姊弟冲着他笑,隔着走道叽叽喳喳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他有时点头,有时低声回了几句,有时会扯扯嘴角,露出带点纵容的微笑。
他其实应该挺温和的吧?就只是怪了点……
脸蛋持续发热,鸡皮疙瘩持续造反,汪美晴可亲有礼的表情仍然维持得很好,颔首微笑,只有嗓音比平时低哑。“好的。马上替您送来。”
刚要走开,却看见四只小星星般的眼睛在幽暗机舱中闪烁,原来小姊弟没在睡觉,眨巴着眼,看戏似地望着他们。
汪美晴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她干脆蹲下来,视线与孩子们齐高,用简单的几个单字外加手势,笑着问:“口渴吗?要喝饮料吗?水?可乐?牛奶?果汁?”
两个孩子看懂也听懂了,没有立刻响应,两双眼倒是不约而同地瞟向男人,害汪美晴也被传染,不禁跟着瞟过去。
鲁特左胸绷了绷。
这个名字很阳光的女人和孩子们一同扫过来的眸光,带着征询意味,神态甚至有点无辜,竟让他有瞬间触电的错觉……一定是遇上那只灵的关系,听对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下意识就对她留心了。
这样确实不好。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再过几个小时,等这趟飞行结束了,这女人和他就天南地北不相干,八百根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所以,再忍忍吧。
“想喝什么就告诉她。”他以因纽特话低声说,面无表情。
孩子们拉回视线,重新看着汪美晴。
弟弟咧嘴笑,酒涡明显。“我要可乐。”
小姊姊表情很腼觍,声音细细地跟着说:“我、我……苹果汁。”她刚才有喝过,真的好好喝、好好喝!
“好。马上来喔!”汪美晴很有活力地点头,随即起身回厨房。
问清楚客人的要求后,瑞秋想挨过来帮忙,又被身为座舱长的她赶回去角落的小椅子吃饭。她快手快脚地准备好三杯饮料,用小托盘端出去,再把饮料一一送到男人和小姊弟面前。
“谢谢……”两个孩子很有礼貌地道谢,男人只是很轻地颔了颔首,眼神甚至不想与她接触。
他好像很希望她赶快离开,离远一点,别再“勾勾缠”。
是说,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惹人厌?汪美晴满腹疑惑。
其实她大可以潇洒转身,看是要利用空档填饱肚皮,还是去把降落后需要的文件填一填,再不然,她也可以晃到后面舱等去探探,找伙伴聊天,而不是杵在这儿,对一个高大黝黑、沉默寡言、浑身充满神秘气味的男人流口水。
等一下!啾、啾豆嘛跌!
她刚才在想什么?流……流口水……她真用了这个词?!
像是要她面对事实,她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喉咙突然一紧,唾液大量分泌,为了不泛滥成灾,真的只能咽咽咽,“咕噜”一声用力咽回去。
噢,她真的被学姊教坏了,才有一点点fu而已,脑子就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之于她,这种情况很少有……唔,好吧,应该说第一次遇上。
都飞到第七个年头,在机上不是没遇过帅哥,尤其每次飞意大利、西班牙时,高鼻深目的黑发南欧帅哥多到快要爆机,热情又爱调情,但是各花入各眼,不管对事抑或对人,她认真惯了,算是有点小保守,实在无福消受那种太过黏腻的纵情热爱,而这么合她口味的,他是第一个,连他偏冷淡的调调儿她都挺受用的,觉得他冷冷的,很神秘,怪怪的,惹她好奇。原来她喜欢“无表情”男人吗?真惨。她偷偷苦笑。
……要是学姊在场,会要她怎么做?
“等一下喝完饮料,要不要进驾驶舱看机长开飞机?”
神来一笔,她突然问小姊弟,一方面想看孩子们惊喜的脸,另一方面……嗯,好吧好吧,她其实还不想太快放过眼前这个让她唾液分泌过剩的男人。
小姊弟第一时间没完全听懂,照例,目光又飘向鲁特。
汪美晴忍不住也撇过脸直盯着他,唇角弯弯,声音很轻地说:“帮我翻译好吗?”
男人抿抿薄唇,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他可能很讨厌她的鸡婆,但最后却还是淡淡地对孩子们开口,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等他一问完话,小姊弟倏地瞪大眼睛,男孩甚至还拼命点头、用力点头,要不是机舱里乌漆抹黑,有人在休息,男孩真会开心得大叫,跳起来转圈圈。
汪美晴也笑,摸摸孩子的头。
她视线往旁一瞥,发现阿夫兰先生定定看着她,眼神若有所思。
“你要不要也来?”她眨眨眼,柔声邀请。
鲁特悄悄皱眉,不知为什么,竟觉她那种询问的语调和模样,明明是有礼的邀请,却隐藏着似有若无的挑衅,还有点“跟他赌了、拼了”的味道,也不晓得她想赌什么,又有什么事需要鼓起勇气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