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樱凭窗而立,眺望明月,虽被软禁却无仓皇恐惧之感,师父常教她要静心,此刻她深感经年所学之有用。
“姨少奶奶,”门外突然传来顺嬷嬷刻意压低的叫唤声,“爷来看你了——”
苏品墨?
被软禁之后,虽然肃太妃没有派侍卫严加看守,想来还是会差人暗中监视,平日能自由进入她房内的,也只有顺嬷嬷了,她虽然明白他自有办法来看她,但如今她是头号嫌疑犯,他本应该离她远一点儿,有什么等事情查明再说不迟,不怕肃太妃发现后生气吗?
“爷,”见苏品墨打起帘子进来,纤樱连忙上前躬身道,“这么晚了,爷还不歇着?”
“用过晚膳了没有?”他并未回答,而是迳自问道。
“厨房早送来了。”她希望他不要看到桌上分毫未用的饭菜,然而,就在眼皮子底下,他又怎会不见?
“这都是什么?”他坐到桌前,瞧了瞧眼前的菜色,不由得满脸愠色,“厨房居然敢如此怠慢你!”
“妾身本来就喜欢吃清淡的……”她倒不想同那些势利的下人计较,“白菜豆腐正好。”
“他们看你被软禁,就真把你当成犯人了!”苏品墨愤愤道,“顺嬷嬷,我是怎么吩咐的,姨少奶奶的吃穿用度一律不得苛减,连我的话都不管用了?”
“少爷别生气,”顺嬷嬷急道,“等老身去查明是谁在背地里怠慢,一定将他逐出府去。”
“现下要紧的,是好好做些宵夜来,”苏品墨吩咐道,“忌过甜过油腻的,也不能一味清淡寡味,交予你去办吧!”
“是。”顺嬷嬷低头退下。
纤樱坐到一旁看着苏品墨,脸上不自觉溢出笑来。
“笑什么?”他抬眸瞧见,有些好奇。
“妾身现下总算知道,为何世间女子皆想嫁人,”她勾起甜美的笑说道,“来,有人疼爱的滋味,如此之好。”
“你也忒能满足了,”苏品墨摇头莞尔,“不过关心你一餐温饱而已。”
“妾身从小离开父母,深知若有人关心一餐温饱,已是可贵。”纤樱仿佛思什么回忆,眼中有些黯然。
“樱儿,”他忽然对她换了轻柔的称呼,“倒是从来没有问过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吗?”
听见这般亲昵的称呼,她的心不由得一突,过了会儿才回神回道:“爹、娘、两个姊姊……”
她不想瞒他,迟早有一日,他会知道她的身分。
“为何你会离开他们?”他凝眸不解。
“原本,我以为如父亲所说,要送我出去学些本事,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八字与父亲相克,他不得不送我离家。”
从小,父亲就说她是习武的好材料,会送她到师父那里,是想将她培养成为一代女将,将来可助丞相府一臂之力,但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父亲为她的所有筹谋,无关志向,只出于迷信而已。
她有一个很自私的父亲,但她心中没有怨恨,相反的,她庆幸自己从小可以离京过遥逍自在的生活,不像她的两个姊姊,不是待嫁闺中,就是老死夫家。
“可想家了?”见她沉默不语,苏品墨关切道。
“想……”她点头,“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不去想。”
这样的心思,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却能很自然地说出口。
她一向觉得,行走江湖应该收起所有的柔弱,就像师父那样,有一颗凝结冰霜的心,遇事才能从容淡定,但她没料到,冰霜遇到了暖意,也会微微融化。
虽然,她不知道这样的暖意是否只是一种幻觉,他对她应该很有戒心吧?或许他所有的关怀,只是试探而已。
“怎么不问了?”她有些不解地向他提问。
“问什么?”他却道。
“妾身以为,爷要接着问,妾身家在哪里、父母是谁。”她莞尔。
“是想问来着,可你一定不会说,”苏品墨仿佛早已猜中了她的心思,“其实你到底是谁、为何来到我身边,并不重要……”
她一怔。
“还记得吗?”他微笑,“我说过,这一切我都不在乎,只要你的到来,能带来好的结果。”
“爷不怕妾身有坏心?”纤樱蹙眉。
“不,你没有。”苏品墨答得笃定。
“爷如何得知?”她倒意外。
“你的眼神。”他信心满满地回道,“我虽不太懂得认人,但也懂得看人的眼睛。你的眼神,真诚清澈,我不会看错。”
他竟信她至此?她的心尖不经意被他这番话给触动了,就像被蜂吮吸了一下,只一下,便溢出蜜来……
“妾身定不负爷的信任。”纤樱深深地回应。
两人的对视间,仿佛无形之中产生了一种默契,就好像广大的天地间,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近之人、当下唯一的依靠。
她的发丝有些凌乱,苏品墨很自然地伸手替她拨了拨,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洗发膏,那馨香淡如茶香,沁入他的心脾。
他忽然有些恍神,一向以君子自居的他,这一刻,竟有些心猿意马。
他是怎么了?
假如他心底没有别人,这样倒也正常,毕竟她如此可爱,任何男子都会心动的……可他早就将自己的情缘尘封,为何,密封的匣子还会被掀开?
他不由得自嘲地笑,笑自己不过还是普通男人,远不及想像中那般坚定。
其实,这些年来,他也曾有过与女子同床共枕的时刻,从前那些侍妾,总是趁着他不备,钻进他的被里……
所以,他才要将她们——打发回家吧?倒也不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只是讨厌那样的引诱。
可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对方还没怎么引诱,他倒先动了心思。这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是多年禁欲让他情不自禁,还是她当真与众不同?他想不透,也不敢去想……
一时之间,她头发的香味似乎淡了,可她肌肤的气息,又似玉露一般,浓郁起来,弄得他的心此起彼伏。
他下意识挪了挪身子,不敢与她太过接近,但心底又渴望拉近距离,她身上仿佛有一缕游丝牵着他,甩也甩不掉。
纤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双颊倏地晕上一抹绯红。她虽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看待她的,毕竟这阵子他常有意无意出现这种疼宠她的模样,让她无法严厉拉开距离,只能稍稍放纵自己沉溺片刻。
“少爷!少爷!”突地,顺嬷嬷急切的声音猛地打乱这一室的宁静暧昧。
“什么事?”苏品墨如遇救兵,立刻抓紧机会稳定心绪,询问道:“可是宵夜端来了?”
“太、太妃,请少爷和姨少奶奶前往花厅一叙。”
闻言,纤樱也立即拉回心神。她纵使行得正,也不免心头一紧,这深更半夜的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否则肃太妃不会随意召见她这软禁之人。
纤樱与苏品墨相视一眼,皆没有说什么,当即草草理装,顶着夜间的凉意,快步来到花厅。
花厅里灯火通明,肃太妃端坐堂上,不料,乔雨珂亦在。
一名男子被缚住手脚,跪在阶下,纤樱仔细看了看,是厨房的采办孟大,也不知他所犯何事,竟像个罪人一般。
“品墨,你来了,”肃太妃道,“雨珂发现了一件事,让她对你讲吧。”
苏品墨不解地看着乔雨珂。
她抿了抿唇,方道:“前一阵子,你可曾因为生意的事儿,与万有钱庄的彭掌柜不睦?”
“不错。”他点点头。
“孟大便是受了彭掌柜的收买,将蟹黄掺入蛋黄酥之中,让咱们苏府犯下大不敬之罪,以示对你的报复。”乔雨珂道。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孟大?”苏品墨挑眉,望向阶下,“少奶奶说的可是实情?”
“少爷……”被缚在阶下的男子痛哭流涕,“小的一时间鬼迷心窍了,少爷,您要撵要罚都随意,砍了奴才的狗头也成,还请不要牵连我家中老母……”
“还不快把他拖走!”乔雨珂厉声道,“省得在这里污了太妃娘娘的眼!”府中奴仆立刻应声,将孟大拉了下去。
“太妃,如今查明事情真相,可还我们苏府一个清白了吧?”乔雨珂转身道。
“呵呵,”肃太妃却笑了,“雨珂啊,哀家本以为你是个醋坛子,不料关键时刻却是个贤内助啊!”
“雨珂只是不希望受连累而已。”她倔强道。
“既然事情查明了,纤樱,你也不必被软禁了。”肃太妃道,“不过,你得好好感谢雨珂啊——”
“妾身多谢少奶奶。”纤樱当即对乔雨珂盈盈一拜,“少奶奶此恩,妾身永世不敢忘。”
“不必客气,”乔雨珂冷冷地答,“我也不是为了你。”
“品墨,看来你挺有福气的,”肃太妃笑道,“一妻一妾能如此相处,已是难得。”
“外甥也是此刻才知晓,原来自己如此幸运。”苏品墨亦笑道。
他侧眸,看了乔雨珂一眼,显然对她的出手相助甚是诧异不解,却没有多说什么。
眼下,保持苏府一团和气是当务之急,要说什么,也得等送走了肃太妃再说。
不过,纤樱在一旁,却看出了些端倪。
都说乔雨珂对苏品墨无情,与戏子勾搭,一心要离弃夫君,但此刻看来,她心中绝非如此凉薄。
或许,她也是爱着苏品墨的吧?但两人倔强的性子,让彼此不敢承认……
这个想法,倒让纤樱霎时明了了从前的诸多疑问。
不错,如此倒说得通了。为何她不爱苏品墨却肯下嫁于他?为何大可与戏子私奔却迟迟不敢迈步,真是为了钱吗?
呵呵,也许,她该试探一下乔雨珂,一切都会清楚了。
但不知为何,本来让她激动的发现,却忽然让她的心一沉——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是否太过入戏,真把自己当成了苏品墨的小妾?
为何,心里会有酸酸的感觉?